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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不是他爱的那个光风霁月、清澈干净的成将军,不是与他共渡颂云泊、经历未有山的成公子。只是个农家放牛小孩而已。
女人领着小孩到了道长面前,“他们说是您带回了咱们家阿虫?”
无端不置一词。
女人见道长一言不发,便按着儿子后背两人一起跪下,“儿,给道长磕头,他救了你!”
“可是娘亲...”小孩嗫嗫,“我有点怕他......他刚刚说要带我走。”
无端闭上双眼,他也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了。是行尸走肉,是恶鬼。
可他也绝不想梦寐以求的一次重逢,是这般场合啊。或许该有风花,该有雪月,总之,不该在这满是腐鱼味的地方。
耳边传来母子的对话。
“你是不是犯错了!”妇人怒道。
“我...我...”男孩支支吾吾,“我没有...”
“还敢说谎!不然道长怎么突然逮你走!你老实说清楚!和道长好好道歉!”
“我...我...”
察觉承载爱人灵与肉的那个小孩正被为难,无端连忙睁开眼,“别为难他。”语气是尚未调整过来的阴冷,于是妇人浑身一悚,手里抱紧了儿子。
无端长长舒了口气,尽可能放轻语气,随口扯了个谎,“本道看这孩子骨骼清奇,是个修道的好苗子。意想收为徒儿。”
“啊?是哪里的道观。”
“无所观。”
妇人顿时大惊失色,“无、无、无所观!什么,是国观无所观!?”
无端轻轻点头,她又说:“道长您是说,阿虫能进无所观修行!?”
无端也愣,“...阿虫?”
于是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妇人还沉浸在儿子被保送进知名道观的狂喜里,连忙推了一把儿子,“来,告诉道长叫什么名儿!”
男孩向前一步,怯怯看着无端,因为紧张,语速很快,“...馋虫。”
无端皱起眉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他不明白了,看向妇人,“馋虫?”
妇人连忙捏了捏男孩手,“慢慢说。”
男孩涨红了脸,“程、程、程...程——阿——虫!”
无端反复在嘴里念了好几遍,才终于恍然大悟,又心说天底下该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连忙追问:“哪个成字?”
妇人解释,“是禾口王,程。”
“噢...程。”对啊,程家屯...
道长默默回味着这个不算好听的贱名。看来这辈子你没能生在富贵人家,恐怕父母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而已。
这样也好。你再不用再背负什么家国大义了,阿澈。无端甩甩头,把称呼换成:阿虫。
他在男孩身前蹲下,望着男孩明晃晃的眼睛,反复念了好几遍:
“程阿虫。”
“程阿虫。”
“程阿虫。”
可不知怎得,泪水又盈满眼眶。
只是话到嘴边,总是难以纠正那呼之欲出的:
“成阿澈。”
怎么连名字都这样相像。
妇人高兴,解释下去:“这孩子生得不容易,又容易生病,就给他取了个贱名。”
她又转向儿子,看了许久,哽咽道:“儿啊...娘亲舍不得你...可唯有和道长走,才是你的好去处。”
无端笑起,拉徒儿的手,“走。”
妇人也依依不舍拉着儿子,“有空了多回来看看娘亲...知道吗?出人头地了,别忘了娘亲。”
程阿虫一愣,好像懂了怎么回事,他竟一把甩开无端,“我、我不走!”抱住妇人,“我要在娘亲身边保护娘亲的。”
妇人诧异、恐惧,又有几分喜悦,“怎么能不听道长的!道长收你为徒是咱们程家光宗耀祖的大事啊!”
无端闭了闭眼,从久别重逢的大喜过望中缓过神来。缓缓起身,“不为难他。”
“现在还不是时候。”
相遇不逢时,无端愿意等。
他轻声:“等时候到了,我再来看你。”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赤红翡翠,放在男孩手心,“当了这块翡翠够你这辈子衣食无忧了。让你母亲给你多买点好吃好玩的,知道吗?”
男孩不懂市价,可妇人看得眼红,“这、这、这!阿虫,赶快说谢谢道长!”
程阿虫奶声奶气,“谢谢道长。”
无端揉揉男孩的脑袋,温声:“过段时间来接你。别忘了我。”
也不拖泥带水,转身离去。
妇人连忙将那块赤色翡翠揣进怀里,喜不自胜牵住儿子往家中走去。
程阿虫不懂,“娘亲怎么这么开心呀?”
“娘开心呀,我儿被无所观选中了!”
“无所观是什么呀?”
“无所观可是皇帝陛下亲封的国观啊,道长便是当今国师。阿虫你能进去扫香灰,是娘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哇——!”
“所以啊,如果阿虫能进到无所观修行,往后娘亲再也不愁吃穿了!”
“哇...我想去无所观修行!”
刚一望见村尾那座土房子的影子,妇人便收了笑容,又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走到房前。
酒味铺天盖地而来。她小心翼翼推开门,便传来了比恶鬼还要可怖的噪音。
“你这婆娘上哪去了!!”伴随而来的还有在她脚边摔成破烂的陶碗。
妇人不敢看那个摔碗的男人,她的丈夫,他们家的顶梁柱。只敢环顾她每日勤勤恳恳打扫的房子,被翻得一团乱,嗫嗫:“你在找啥啊,把屋子翻得那么乱。”
男人从饭桌前站起,高大的阴影霎时笼罩住一对母子,“老子找啥?你说老子找啥?”
妇人连忙放下程阿虫,“走,去里屋玩...听到什么都别回来...”
程阿虫里屋跑去,却扒着门槛偷看。
他父亲一巴掌打在他母亲脸上,“老子问你!你嫁妆呢!那么大个金镯子呢!”
妇人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是儿子被无所观收走给她的底气,“拿去给咱们儿子买新衣了!你儿子可以去——”
“啪——”又是一巴掌。
“没老子同意,你敢拿去当?你当自己老几啊!”
妇人捂着脸,口中鲜血蔓延,可她顶了回去,“反正留着也是给你拿去赌!”
男人满脸当即涨得通红,一把抓住妇人发髻狠狠甩在地上,“他妈的,一天不打就敢顶嘴,顶嘴是吧!顶嘴是吧!”
他环顾屋子,抡起扫帚。
而程阿虫连忙冲出来,举起双臂挡在母亲面前,“不许打娘亲!!我保护、我保护娘亲!!”
可他父亲毫不在乎,一掌拍在脑门上,三岁小孩如木偶般倒在一旁,愣愣流泪。
妇人连忙将她唯一的儿子环在身下,以纤细的后背承受丈夫的鞭打。
而那块赤色翡翠也在毒打中落出了怀,男人一看,愣了神,“还藏着这种好东西!”
纵然女人已经扑住翡翠,可根本拦不住男人,男人在手中掂量,大喜走出门去,“你们娘俩给老子看好了,今儿就给你们把输的全赢回来!”
女人奄奄一息,而程阿虫伏跪在她身边,轻轻吹气,“不痛了不痛了...阿虫吹吹就不痛了...”
女人看着他,只有彼此听得到的音量轻声呢喃:“儿。等你去了无所观修行...你爹就再也不敢打娘亲了...娘亲的苦日子就到头了...”

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完颜於昭花费数年统领山河万里,然而在位十年便“暴病身亡”—至少世人以为是暴病身亡—没有留下子嗣后代,也没有规划继承者。史学家称,究竟是沿袭乌仑旧制还是依凭汉人传统,朝堂上辩论了整整数月都没有定论。于是很快各个封臣拥兵自重,自立为王。
大金灭亡后的第六百零八年。
结束了长达数百年的诸王逐鹿、分封割据,在战国中建立起的大一统王朝,国号为:魏。定都洛阳。
洛阳皇城,紧傍洛水。魏朝实行严格宵禁,仅仅一更天,大街小巷都收摊退市。唯有鹊飞山月,蝉噪野风,洛阳城的建筑轮廓在晚晕中逐渐稀薄...
当然,也并非人影全无。
无所观前整整一百零八级高阶,八旬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级,缓慢往上攀登。身后跟着一众亲信护卫,随时准备搀扶摇摇摆摆的他。
他是四十年前建立大魏朝的开国帝君。
连夜沐浴更衣,净手焚香,乘龙辇出宫,大驾至这座坐镇皇都轴心的恢宏道观前-
只因收到消息:国师回观了。
一更半,皇帝终于进了观门。还要再依次穿过前院、正殿、别院、后院、回廊...最后行到那座高耸入云的阁式袇殿前,老人已经气喘吁吁。
他平复呼吸,厉声下令,“在此等候。没有朕的旨意一个不许进来。违者,杀无赦。”
护卫应道:“臣等遵命!”
望着他们的老皇帝独自踏进袇殿,初来乍到的年轻人难免惴惴不安,“国师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当真怕他对陛下不利。”
年长的护卫已经毫不在意,“国师确实权倾朝野...可你安心吧。”
“安心...?你难道不怕他哪天只想做万人之上...?”
年长者摇摇头闭上了嘴。他知道,不该说的话,不能说。哪怕压低声音,国师也听得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袇殿内。
皇帝拄着拐杖缓步向前,袇殿仿佛一片深水潭,不点一支烛。月光穿过飘窗,映出黑纱后太师椅上一道人影。
皇帝一个激灵,连忙加快脚步。
走近便一个挺身伏跪在地,高喊:“恭迎道长回观。”
沉闷有力的呼吸从黑纱后传来,道长只向后靠得更深,道袍下摆滑落在地,皇帝立马跪爬上去捡起道袍一角。
道长见状终于开口,似笑非笑,“难为你了。”
“道长您言重了,何来难为一说。若非道长扶持,凭朕草莽出身,怎能打下江山。”
黑纱后探出一支冷白的指节分明的手,皇帝立马探头去接。道长轻抚那灰白的头颅,“旁的无需多说。此番游历,我已知你的诚心。”
果然这次道长云游天下是检验他的办事效率,皇帝顿时万分庆幸,“道长放心,朕已下令,凡是妄论成澈者,一律抄
从将《精忠成甚传》列为禁书,到私印者私藏者收监入狱,最后妄论成澈者一律抄
数年来层层加码。
终于,天底下再无人敢提“成澈”二字。
在帘后那人似乎满意而笑,久久道一声:“好。”
大魏皇帝舒一口气,正得意讨了国师欢心,刚就听一道冰冷:“有一事,你去办妥。”
“道长请讲!”皇帝连忙俯首。
“要你置办一套孩童的衣食住行,尽快。”皇帝愣了,“啊?”
都已经等了几百年了,无端本以为自己能一口气憋到十几年后,然而不到七天他便忍不住,如果能偃苗助长,他真的会。强迫自己又花了几个月在无所观中布置妥当,终于在分别半年后提了一袋子榆宁米糕,跑去程家屯看小孩长大了没有。
无需问路,他直接按图索骥,寻着程澈身上的煞气在程家屯里找,最后站在村子里最为显眼的大宅外。想必是妇人拿他的翡翠换的新
那妇人面相贤惠爱子,只可惜有些命薄。无端提着米糕,推门走进。
这栋大宅若用八字形容这栋宅子,一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院子里摆满搬家后尚未收拾的杂物,满地更是堆满了无人打扫的残肢枯叶,所谓花圃也枯萎殆尽。
还有个眼蒙红布的中年男人与三五美妾在院中玩闹。美妾看到来者面庞,脸都红了,“你是谁呀?”
无端皱起眉头,“找人。”“找谁?是不是找我?”“不不不,找我。”“肯定是找我。”
被晾在一旁的男人一把掀下眼罩,朝无端怒道:“谁啊!”无端环顾四周,油然而生一股不妙的预感,“你妻儿在哪。”
男人哈哈大笑,“怎么!你是她相好?”见来者一言不发,他提高音量,“我告诉你,她死了!早就被我打死了!”
无端面无表情向前一步,“程阿虫在哪。”“哦,也死了。”
无端手中的榆宁米糕落下。
他一把抓住男人脖子,“再说一遍。”
在美妾的失声尖叫中,男人双眼向后翻去,“等、等等!没死!没死!”他艰难抬手,指了指屋后,“在、在猪圈里!”无端咬牙挤出几个字:“你们把他...关在猪圈?”
“不、不是我...”男人又指着一个美妾,“都是她的主意!”
而无端手上用力,清脆一声响,男人脖子便直接折了。
那被指中的美妾尖叫着跪倒在地,“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说把他儿子赶走!”又指着另一人,“是她!是她说的,丢在猪圈!”
“你胡说什么,不是我!我是让他搬去猪圈,但没想杀他啊!”又指一人:“是她!是她说要斩草除根,否则多个人分家产!”又有人尖叫:“我就说说而已!”
湿热夏日,猪圈散发着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粪便恶臭。
程澈躺在稻草堆里,怀里护着一窝睡着的小猪崽。他被惨烈的尖叫声惊醒了。
“嗯...?”他动了动蜷缩的身体,小心翼翼不打扰身边睡着的小猪,“谁啊?”
下个瞬间,大门被整个破开。猪猡涌出圈去。
新鲜空气涌入猪圈,粪土发酵的恶臭则朝外扑去。道长一步踏入混着猪粪的软泥,穿行在湿漉漉的粪土中,开口便是令人室息的刺鼻恶臭,“程阿虫!快出来!”
程澈眨了眨迷迷糊糊的眼,看着门口那道黑影,讷讷问:“谁呀?”
无端闭了闭眼,张开双臂,“是我。是师父。忘了吗?”
一听“师父”二字,男孩就明白了。他母亲过世前曾经告诉他,别怕,迟早有一天你师父会来救你的。
“师父!师父!”男孩连忙踏着噗噗哒哒的小碎步朝门口奔去,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啃泥。又爬了起来,跑到无端跟前,咽了口泥巴味道的唾沫,“师父!是师父吗!”
道长半跪接住他,紧紧抱在怀中,双眼仍然烧着过分的红色:“嗯。是我。”
男孩往外探出头去,“谁在外面呀...”但被整个人按进怀里。无端嗓音仍留着杀戮的余味,“别看。别看。”悄悄低语了一声“蛇”,巴蛇便从他指尖滑走,将残骸悄无声息清理干净。
男孩转头看道长,看他满脸是血,不禁担忧起来:“师父在流血...?痛不痛。”
无端笑着:“不痛。”毕竟不是他的血,
程澈却觉得他在逞强,捧住道长脸庞,“呼呼”吹了两下。“嘿嘿”一笑,“吹吹就不痛了。”
小孩的手又软又热,无端不知怎得,不想承认了,“是不是骗我的,怎么还痛。”
程澈嘟起小脸望着他,“阿虫不骗人的,骗你是小狗!”他心中更是软了彻底,紧紧拥住男孩。
“呜啊—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蹭得道长冷白的脖颈全是黑糊糊,可无端不知有多喜欢,将男孩按得更紧。
这猪圈环境堪忧,猪猡散养在泥水中,门的一侧则是一排盛满酸臭猪食泔水的食槽,也是屋子除了顶上那扇天窗唯一的通风处。
而男孩浑身沾满粪水,还有一股泔水的味道。
明明遭遇这样的对待,怎么还有这样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因为他是他的阿澈啊。
无端轻轻揉男孩后脑,“阿虫。了不起。”
程阿虫忽然泪眼汪汪,“娘亲死了...爹爹也不要我了—!”“你那个爹,不要也罢。”无端抹开男孩脸上的眼泪鼻涕,“往后和我一起生活,可好?”
阿虫透亮透亮的眼睛已经聚满了泪水,用力点头,“好!”
道长摸摸他的脑袋,满手脏兮兮的,而他自己也是同样,“为师...”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实在太陌生了。
“咳。为你办个入观净身大仪。”
他缓缓行到院中,阿虫也追了出去,只看院中几抹红色,空无一人。
小孩歪了歪脑袋:“净身?”
无端持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抽出木簪化为桃木剑,剑尖画地为界,建起简易法坛。
他要久违地做回寻常道士。
“你我师徒有缘,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本道赐你道号—”无端却忽然愣神,“你想要什么道号?”徒儿的视线期待又惶恐,“阿虫现在好脏,想要一个干干净净的道号!”
无端闭了闭眼,几乎毫无犹豫,“那便赐你单字道号,澈,意寓澄心免浊,纯净通明。”
右手平持长剑身前,烈阳灼目而灿烂,而他声音积了一层冰冷:
“净弟子魂魄,涤五脏玄冥!”“顺天行道,化现渺冥。”
“太上敕令,龙飞雨行!”
—他早就到了不念咒即可施法的境界,但多费口舌,只是希望看见程澈被整个唬住,圆目大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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