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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无端一愣,朗声大笑,“好啊。”
却右手一挥,大门方向霎时出现两个细微光点,光点背道而行,最终画出一个长方模样的光阵。
接着听一声开锁的清脆,大门向两侧敞开。
霎时香火与墨汁交织的气息扑鼻而来。
程澈眨了眨眼,大门外边竟翻天覆地,明明刚刚还在城郊,忽然换作一副室内光景。
“啊...?”被道长提出破庵后程澈立即回头看去,所谓破庵,只剩一座缓缓阖上的嵌墙暗门。
“怎、怎么回事?!”
无端放下小孩,“我的阵法。”
程澈落在光滑的黑砂大理石地砖上,再看四周,这才真是傻眼。
好大的房间啊!
足够装得下好几个他家院子了!
案边摆放着纯银的烛台和雕金香炉,墙壁上挂着水墨山水画,与整个空间的氛围相得益彰。装潢简单,色调朴素,大都是深渊般的漆黑错落点缀着纯白内饰,但不论哪个细节都看得出不是庸俗凡物。
不仅如此,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无端拍拍徒儿脑袋,“别愣了,出去看看。”
程澈小跑跟上道长,走了许久才迈到大门口。无端推开大门,行到门阶下等他。
乡下来的小孩三下跃下门阶,回头一望,顿时张大嘴巴“哇”了一声,他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建筑,高阁仿佛通往云霄,只觉得总算知道话本里玉皇大帝的天宫长什么样了。
“这才是无所观!”
无端哑然失笑,“不,我的袇阁而已。”他纠正自己,“我们的。”
他牵着徒儿到了山崖边银杏树下,两人一同俯瞰山下鳞次栉比的楼阁殿堂,“你此刻目之所及,才是无所观。”
无所观地处高处,袇阁更是至高,往山下看去,整座道观云雾缭绕,松竹掩映,一座座供神大殿坐落其中,竟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小孩真成一只误入大森林的小小虫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师父,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道观吗?”
“是啊。”
“那、那你会不会缺伴儿...”
无端把他抱起,“这不抓你来作伴了吗。”又故作思索,“对了,你明日的扫除...?”
程澈才反应过来,狠狠锤道长肩膀,“师父你逗我!”
无端本来还想逗几句,但轻轻抚摸身旁苍天银杏的纹路,再看身边这孩子,忽然百感交集。
“你看这棵银杏。”
小孩也抬头仰望,“好高的树呀!”
“它啊,六百多岁了。”
“哇——我还没有六岁呢!”忽然被高高托起。道长把他扶上银杏,而后自己也翻进了树干间的凹陷。
程澈连忙抓住道长衣领,毕竟不出几步便是高耸山崖,若是一个失足怕是能直接翻下山去。
“好高...”
“怕就抱紧我。”
“我才不怕呢!”话虽如此,程澈还是紧紧环住了他师父。
无端视线扫过山下建筑,手指落在进门处最雄伟的大殿,“那便是主殿。供奉道观主神。”
“嗯!”小孩点点头,“我知道,是上极无上净明真君。”
无端莫名觉得好玩,“你再看那座偏殿,供玉清元始天尊...”让道系至高神给他的阴神让出主殿,天底下所有道士,也就他做得出了。
他接着指示了无所观里各个大殿、祭坛的用途,譬如哪个用于上元节开坛,哪个用于祭天大礼...
说着说着,便走了神。想到过往许多年,他躺在同样的凹陷里,孤独一人,喝得烂醉如泥。结局往往是追着遥不可及的月色翻下树去,摔进山崖,粉身碎骨,次日伴着曦光醒来。
如今终于,月光奔他而来。
他垂首凝怀里的月,才发现徒儿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于是道长便抱着小孩返了袇阁,踏入起居室,将徒儿轻轻放在床上躺平。
“呼...吃不下了...真的吃不下了...”
小孩已经沉沉睡着,小小的胸脯随呼吸上下起伏。无端解开徒儿的脏兮兮的外衣、鞋袜、发髻...又轻手换上干净衣服。
最后以风拂杨柳的力度抚过小孩柔嫩的面庞,指尖掠过左眼下两枚泪痣。
他看得心头软开,不由自主行到案桌前,粗毫沾墨,大笔写了一道“澈”字想赠给徒儿。
成澈还在时,他的字不说难看,可也只是能看而已。
但现如今,是一字千金。时人品评他笔法洒脱恣意,落笔处一股浑然禅意...绝非言不由衷、阿谀奉承国师而已。
是这整整六百年伶仃寂寞,无一人能读懂,自然觉得点、横、折、撇都超然脱俗了。
道长左右端详“澈”字,又觉得不妥。毕竟这孩子这辈子有自己的名字了。
于是将“澈”字挂上书画架,在宣纸上挥笔重写一道“愿逐月华流照君”。
那年他在小舟上给成澈写下最后一句,然而左等右等都不见回复,想来必定是信鸽在途中被猎人射杀烹食了。
毕竟那个时候的榆宁一带,但凡活物,都是珍馐。
成澈大概没能收到吧。可无端只希望成澈会知道,哪怕迟到了整整十年,他的心,也始终追着月光,追着成澈。
他呢喃一声“阿澈...”轻轻放下了笔。
好想他。此时此刻,格外格外想他。
只是此时深深切切的“想念”,绝非凝望睡梦中的程澈能消解得了。
他往袇阁后院走去,那里是座露天园林,内嵌一池经年腾的石温泉。
一边走向温泉,他一边解开道袍。双腿没入微烫的池水中时,已经脱得一件不挂。
池子不深,坐着时正好让他胸膛以下泡在温泉中。无端被那温度裹挟着,深深叹了一声惬,向后靠在光滑的黄蜡石上。
想象水雾腾间,成澈缓缓拨水到他身边,白皙的身子躲进他怀里,唇瓣湿润,齿间含笑......
片刻之前,起居室。
“娘亲...娘亲...!”
小孩一声梦呓惊醒过来。他恍惚躺在舒适宽敞但空空荡荡的床上,抓了抓陌生的被褥,“这是哪里...”
他连忙爬起,放眼看去,见到的一切都是陌生而冰凉的陈设。
“我在哪里...”
他一阵一阵害怕起来,“爹爹...娘亲...你们在哪...”
泪水聚集,很快满溢而出,“呜哇——呜哇——”
孩子稚嫩的哭喊回荡在偌大起居室里,无人回应。
嘴里哭着喊着要“爹爹娘亲”,耳边忽然响起一句:“往后,你还有我。”
程澈顿时回想起来,自己已经没有爹爹娘亲,以后要在道观里修行了。
往后,你还有我。
可是,师父你又在哪...
“师父!师父!”
程澈喊了好几声,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
他一个人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下了床,在人生地不熟的大房间里翻箱倒柜乱找。
“师父,师父!你在哪里啊!”
桌子底下,没有;
大箱子里,没有;
柱子后面,也没有。
小孩哭得声音哽咽,“师父...你在哪里...阿澈不要一个人...”
小小的手掌却无意间碰上一扇转门,他直接扑倒进了屋子里。
屋里数颗长明珠发着青蓝的微光,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书画架,挂满了宣纸卷轴。
他愣愣看着,好多好多卷轴都写着同一个不认识的大字。
左边三个小点,中间好复杂看不懂,右边有个大大的叉。
眼泪又憋不住了,程澈趴在地上嗷嗷大哭。
师父...你到底在哪啊...
他师父泡在露天温泉里,后背靠在光滑的黄蜡石上,双目紧闭,粗气连连,泛红的胸膛急促起伏。
想唇瓣柔软,舌尖如小蛇纠缠不放,深处的温度足以将人捂成一滩春水。
想琥珀色的眼睛蓄满湿润,五分是单纯,五分是欲求。
想双腿缠在他腰上,手指抓得他满背划痕。
无端,轻,轻点。
嗯...!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呜...好深...啊...好深......
六百年,他不是没有遐想爱人与爱人的身子过。只是每一次事后非但没有些许轻松,反被怅然席卷,后来渐渐连这都戒了。
好在今夜,哪怕是想象,也由为真切。
“阿澈...”
就要到了尽头。
他加快了手中速度。
“阿澈...唤我...”
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哭:“师父——!呜啊啊啊——师父!!”
无端猛睁开眼,顺声源望去:
只见他徒儿哇哇叫着双臂张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朝他大步跑来。
“终于找到你了!臭道长!臭道长!!”
“?!等等!你别!”
然而小孩向前一跃,来了个铺天盖地大水花,跳进了他的池子。

分明是温热的泉水,无端却浑身冰凉。简直凉了个透心寒。
他满脸黑线,抹了一把脸上水珠,“你...不睡觉干嘛呢!”
“我...我...”小孩泡在水里,含住泪珠朝他划水扑来,一边划还一边大喊:“臭道长!臭道长!”
无端当然知道每当他这副表情,就是要抱抱了,然而现在可抱不得。只能向一旁躲去,才好远离这不断贴上来的小家伙。
程澈扑了个空,愣住,“臭、臭道长...”
再也憋不住泪水了,“呜啊啊...师父,要抱抱!”
道长被徒儿这一出搞得满脸错愕,然而抬手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你等等。”
他只能默默转过身去,阖上双眼,反复深呼吸。
然而他徒儿等不住了,直接猛扑上来从身后抱住他,眼泪鼻涕往他背上抹,“师父...抱抱...要抱抱。”
明明转世重生了,可连体香都如出一辙。刚刚脑海中虚幻的影子忽然有了实体,被蹭得再度浑身起鸡皮疙瘩。
简直是心头被无辜的羽毛尖逗来逗去,却还绝不能去挠。
他不得不侧脸凝他徒儿,语气疏离,眸子冷冽:“别碰我。”
程澈被那双漆黑凶兽般的眸子一盯,吓得连忙收回手,哽咽着:“呜...好...对不起。”
成年人想尽办法冷静消火,小孩心乱如麻泪水直流。
师父好凶...师父好坏...
说好“往后,你还有我”的,我们明明说好的!
程澈往水里潜了下去,师父不守信用,最讨厌师父了...
咕噜咕噜咕噜...
道长察觉耳后忽然没了动静,悄悄往后一瞥,却见小孩脸朝下泡在池子里...一动不动了。
不要说什么难熄了,他顿时面色死灰,方寸大乱,“你——!”
立即把小孩捞出来晾在岸上。
好在没有溺死,只是被温泉泡得满脸通红。程澈憋着的一口气终于松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大起大落大起,道长没压住情绪:“今夜你还要吓我多少回?”
而他徒儿被他深不见底的眸子盯得不敢回话了,“...师父...好凶...。”
无端一愣,刚抬手想安抚,湿漉漉的徒儿却已经迈开湿漉漉的步子,啪嗒啪嗒跑回了袇阁。头也不回。
被这样一搅和,澡是没法泡了。无端甩去额前水珠,长长叹气。不过也绝非烦躁,而是某种沉重而无奈的幸福。他支撑身体上岸,拾起道袍套上,跟着回了袇房。
进门一看,顿时哑然。
整个起居室被翻箱倒柜,一通乱找。不知道的,真以为遭强盗了。
而湿漉漉的小孩扑在床铺枕头里,小腿乱蹬,水花乱飞,嘴里碎碎念嘀咕:“¥@#%…#%…我是没人要的小孩...就是没人要的小孩…”
“怎么翻成这样,你刚刚到处找我?”
小孩大喊:“才没有找你!我找娘亲!”
无端大概了解情况了,凑到徒儿身边,“谁说你没人要?”
“哼,就是没人要。”
“生气了?”
枕头里冒出一声重重的闷气:“哼!讨厌师父!”
然而这话可说不得啊。
无端当即受到巨大精神暴击。…明明有人说不论转世重生都照样爱我。
他心说,不行,得把这“讨厌”扼杀在摇篮里。于是露出一道不怀好意的笑,“那就...”
一把搂住小孩,双手在腰窝开始乱动。
“这样这样这样...”
“咯吱咯吱咯吱...”
程澈破涕为笑,“啊——啊哈哈哈——道长...道长——”
“好痒哈哈哈...好痒...!”被整得眼泪乱流,嘴巴求救,“道长——”
“还生不生气了?”
“哼!”程澈还想逞强,可道长手指只是动了动,就条件反射又忍不住了,“哈哈哈...”
谁让他师父比谁都清楚他腰上最好摸的软肉在哪里。
总算哄开心了。无端放开手,长长舒了一口气,“还要不要抱。”
“要抱——”小孩正打算扑进去呢,却又想到刚刚那句冰冰凉凉的话,委屈收回手,“不是不要我碰吗!”
无端一下紧紧搂住他,“刚刚事出有因而已。你要抱,我求之不得。”
“呜...”程澈扑进半掩的道袍,紧紧贴住师父刚出浴温热的胸膛,委屈与梦魇忽然都消了,且轻易就原谅了对方。
“道长...我到处找你都找不见,真的好害怕...”
“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无端把徒儿湿发擦干,便支颐躺在身边,“睡吧。今夜我哪也不去了。”
“嗯。”程澈乖乖闭上眼,“我睡。”
一炷香后。
程澈睁开眼,“睡不着。”
无端哑然失笑,“怎么,还要哄睡吗。我可不会唱曲儿。”
“唔…娘亲会给我讲故事...”
道长倒也却之不恭,“那我也给你讲。你想听什么?”
“嗯...道长你是不是经常斩除魔呀?”
“算是吧。”
“那你见过最凶煞的恶鬼是什么呀?”
无端阖上眼,脑海中几乎第一时间浮现出那群鬼魂,“最凶煞的恶鬼…该从哪儿说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这么一座城池。城池地处关隘要道,商旅往来众多,百姓也生活富足,安居乐业。尤其啊,守城将军秉公严明,又心系百姓,夜不闭户是常事。”
“哇...这么好。”
“然而有一天,城池被蛮族攻破了。入侵者进城无恶不作,烧杀抢掠......”
察觉到怀里的小孩在瑟瑟发抖,道长睁开眼,只见那双眼睛都要含不住泪水了。
“好、好可怕!”
无端立即闭嘴,“不说了。换一个。”
“嗯...刚刚那个好可怕...”
道长苦笑一阵。那样可怕的恶鬼,就寄居在我身上,让我也成了非人。
“给你讲另一个。”他清了清嗓子,重新调整情绪,“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道观,道观里有个…”
“我知道我知道。”小孩抢答,“有个老道长给小道长讲故事,讲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道观,道观里有个老道长给小道长讲故事,讲从前有座山……”
无端狠狠揉他,“我讲故事还是你讲故事。”
“道长讲道长讲…”
无端望着怀里小孩,眼神缓缓柔和开。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道观,道观里有个老道长......”无端捏了一下小孩鼻子阻止他欲言又止,“还有个小道士。有一年上元节,小道士终于被师父允许下山了。”
“哇——和阿澈一样的小道士!”
“可小道士又开心,又不大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呀?”
“因为师父让他下山,是要他去旁观斋醮科仪,可无聊了。”
“什么是斋醮科仪呀?”
“以后教你。——于是小道士便偷偷假装和师兄走散了,来到山下一座大湖上。那年冬天特别冷,整片大湖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他一边溜冰一边滑到湖中心的小岛。溜冰溜得他也累了,于是就爬上了树,想睡个觉休息一下。”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啊…就听见有个小男孩,和你一样笨的小男孩在树下号啕大哭。”
“我才不笨呢...他哭什么呀?”
“他哭......”
无端神色逐渐涣散,陷入了回忆,将往事娓娓道来。
“说时迟那时快,小道士灵机一动,想起书里看过一道大寒符,立即咬破手指,在冰面施下符咒——”
“哇...”
“冰面就哗啦哗啦重新冻上了。那个小男孩得救了,就连连感叹——”
“太、太厉害了!”程澈情不自禁。
无端看得一怔。那年今日,你也是同样的神情啊。
他忽然语塞说不下去了,紧紧抱住小孩,整个脑袋埋进颈窝,去听那掷地有声的心跳。
“扑通。扑通。”
呼吸、心跳、温度。心上人活着的证明。
他在这世上唯一眷恋之物。
“道长你说完了?”
“今日到此为止。剩下的故事,往后一点点告诉你。”
“那道长...”程澈在被窝下拉住了他,“阿澈也能变成那么厉害的小道士吗?”
无端揉揉徒儿脑袋,“你不用做什么厉害道士...我只要你今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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