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听了,若有所思,“哇…道长你…”
“嗯?”
程澈嘿嘿一笑,“道长你...要是能做我爹爹就好了。”
无端霎时被两个字霹得浑身发麻,良久,“……爹?!”
“嗯...爹爹总是欺负我和娘亲,可道长你不一样,你又厉害,又温柔...”
“爹?!”无端顿时心说大事不妙。万一被从小当做爹爹看待,以后还怎么——
他使劲捏住小孩脸蛋,“你说什么...!”
程澈脸蛋变形,“痛痛痛!”
“把我当爹了?把我当爹了?”捏。
“呜哇——别捏了——”
“我不是你爹,记好了。”捏捏。
“记住了、记住了!”
“真的记住了?”捏捏捏捏。
“真的记住了呜呜呜——”
什么别无所求。果然还是有所求。
一顿无伤大雅的玩闹,小脸通红的程澈总算累了。琥珀色的眼睛藏在将阖未阖的眼皮下,全身浸在将睡未睡的困倦里。
无端就躺在身侧,感受那轻轻打在身上的鼻息,如同夏天的清风。
怀中小孩已经睡熟,无端轻轻撩起他额前的乳发,久久凝视那微微颤动的睫毛,稚嫩柔软的鼻头,尚不丰满的小嘴,还带着些许肉感的脸蛋...
原来他小时候,是这副模样。
这六百年,他见过太多太多。人们出生时都干干净净,不怀一丝怨念,可走出半生,最终都变成丑恶的、庸俗的、野蛮的、粗暴的...
他曾经确信,若非安定祥和的榆宁城,若非尊贵富裕的成家,养不出成澈那样干净一尘不染的人。
可怀中人从小被父亲丢进泥潭中摸爬滚打,如今又交由他这品行不端的师父抚养长大...真的还会像成澈吗。
若是顶着成澈皮囊,却无半点他挚爱的干净,无端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后悔...
想着想着,忽然胸口一阵湿。
低头瞧见小手小脸都贴在他胸膛上,嘴边口水直流,还带着嘿嘿傻笑,“…馒头…大馒头。”
至少馋他身子这一点,没有一点改变。
无端闭上眼,耳边响起成澈的声音:
“如果真有转世重生,不论多少次,我都要爱你。”
阿澈,我知道你从来不会说谎。
无端一吻轻轻落在额心,真像爹爹环住孩子一般环住了程澈,“我等你...。”
人总是贪婪成性,费尽千辛万苦求得了一次相遇,却又贪相遇不逢时。
已经等了六百年,绝不会差这十几年。
——可凡人一生不过百余次春秋,又有几个十年。
无端猛然清醒,忽然怕了。全然忘了与徒儿的承诺,翻身从床上坐起,整个人投进了藏经阁。
护一切周全又如何,他的爱人迟早会老去,会死去。而他又将被独自一人留在世上。
无所观的流派从不研习炼丹之术,可从那个夜晚开始,道长便将一切余力投入了炼制长生不老药中。
第152章 你不配
程阿虫搬进无所观的第七天,在炸了五座厨房后,无端道长终于成功煲出了第一碗鸡汤。
“尝尝。”
当他为程澈揭开砂锅盖时,忽然有一种为仙丹开炉的错觉。
“哇…”程澈把小脑袋凑上来看,浓香扑鼻的汤汁,油光发亮的鸡肉,还有好多新鲜小料,“好好吃啊!”
无端在他对面坐下,摆好碗筷,“不是还没吃吗。”
“一看就好吃!”
程澈小手抓起汤勺,在道长连声叮嘱“小心烫!”中吹了又吹,呼了又呼,“道长可以喝了吗?我可以喝了吗?”
“你要学会自己判断。”
“我觉得可以喝了!”小孩很激动,一口喝下,然后:
“噗——”
“?!”
无端抹去鼻尖的汤汁,无奈笑道:“都说了要小心烫…”
“不是……”程澈探出舌头,“好咸…好苦…好…好…”然而看着道长关切的面庞,实在不忍心说出:好难喝。
无端皱起眉头,也尝一口,“咸吗。”
“比海水还咸…”
“苦吗。”
“比中药还苦…”
“……”糟糕的大厨思索半晌,阿澈是不会骗人的。味道恐怕确实微妙。
或许是活了太久,也或许这具身体死而复生太多次,也有可能是他个人原因,他对口味的分别相当钝感。这些天,只有给小孩捏的糕点备受好评,想来一定是因为他一个劲加糖了,于是他以为…可能咸口便是一个劲加盐。
道长把砂锅端回炸过足足五次的后厨,“算了,别喝了。师父带你去下馆子。”
背影有点小落寞。程澈连忙追上去,“不难喝的,师父,只是有一点点咸而已。真的。真的!”
道长看这小孩比自己还着急,顿时哑然失笑,“那...往后你来后厨亲自把关。师父一定要把酸甜苦辣都调成你最喜欢的口味。”
“啊,可是师父喜欢什么口味?”
“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不知不觉,程澈搬进无所观半年了。
国师某次被请去国子监做科仪,听见学堂里那朗朗读书声才幡然醒悟,想起过去几个月,他们每日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坐竹筏、挖山药、烤红薯、看星星、捕萤虫、放河灯、看大戏...如同虚度了大半年。
忽然意识到:再这样享福玩乐下去,孩子这辈子怕是要目不识丁了。
于是动用了一些关系:
“师父你要把我送去哪里...”
“看到这三个字了吗。”
“看见了。”
“怎么读?”
“不知道...”
“读,国子监。”
“监!?师父你不要不要我,不要不要我!”
“什么不要不要。”
“你不要把我关大牢!”
“让你上课,不是让你坐牢。放心吧,放课就来接你。”
在国子监上课的小孩非富即贵,无端自然也要给徒儿撑场子。于是在放课前换上玄色内衬打底,披上足够匹配“国师”二字的一袭金丝镶边绛红道褂,头戴玄色玛瑙幂篱,腰佩天罡玄机仪,最后乘八抬玉銮,后跟一众助祭,兴师动众前往了国子监。
极尽张扬,不知者都以为是国子监要大办斋醮了。
玉銮停在在国子监外,一众祭酒太傅早已在门口迎接。
“恭迎国师尊圣——”
下人抬着金阶垫在玉銮尊驾前。无端缓步迈下,定睛一扫这王朝最顶级的学府,竟都蒙上了薄薄一层程澈身上的煞气。
他浅浅“啧”了一声。还是尽早接徒儿回观好,否则不知会害谁倒霉。
国子监总祭酒看不出道长愠色里的含义,迎上来阿谀,“国师大人您放心,现正是午休时分,仙徒该是刚刚吃过午膳,与同窗共话...”
话未说完,就见有手下慌慌张张跑来,伏在他耳边耳语一句,总祭酒当即也大惊失色,“什么?!”
无端眉心一紧,大概是出事了。于是挟着一众紧追不舍的官员进了幼学堂所在廊院。
幼学堂,顾名思义就是国子监给学龄十岁以下的皇子公主,或重臣子孙设立的讲学处所。
此时学堂正是午休时分,却乱作一团,大人小孩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人群中心有咿咿呀呀的争吵声:
“是你先动手的!”
“是你先说我的!”
“反正是你先动手的!”
“还不是你先说我的!”
随着下人高呼:“迎国师尊圣——”
人群立即给道长让开一条道,且齐刷刷跪倒在地。
只见程澈头发散乱,满脸是灰,腰带被扯开一半,虚虚挂在身上。
见到师父来了,小孩浑身一震,张嘴口不择言乱说,“道、道长…道长,你回来了…我...我...”
无端锁起眉头,“谁打了你。”
徒儿手指一指,被指向的七八岁的男孩大喊:“明明是你先打我的!”
这孩子情况比程澈还要糟糕,不仅发髻松开,衣衫不整,脸上还全是鲜红的抓痕,好像被野猫乱爬过。
看得出是一场恶战。
无端一眼便认出,“十六皇子。”
——皇帝七旬还能老来得子,于是抓周仪式和出生祝祷都请道长亲办。
伤了皇室血脉,程澈怕是有十条命都不够花。
三个时辰前。
第一回到学堂,程澈额冒冷汗,紧紧张张,双手双脚都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周围哥哥姐姐们都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优越,那是从小养尊处优才能养出的气质。
虽说程澈六百年前也是名门贵族,可他如今偷瞄了好久邻座的小哥哥,才学会要双腿端正跪坐,双手搭在膝上。
却被凶凶白了一眼:“什么档次,和我上同一门课。”
“嘶——”程澈立即移开视线,还不知道这小哥哥就是他等下要暴揍的十六皇子。
上课钟声响,从廊外走来个白胡子老爷爷。行步如风,精神抖擞,但一看就十分严格。
学生起立行礼:“太傅先生早——”
程澈连忙跟着站起来,也喊:“太傅先生早——”动作和声音都慢了半拍。
太傅注意到了,便行往程澈座位前。程澈本以为要吃一顿骂,没想到太傅开口竟恭恭敬敬,“您便是...国师送来旁听的仙徒?”
程澈顿时有了底气,“嗯!是的!”
而十六皇子呢喃一声:“什么?!”
“犹记老臣刚刚投靠陛下,有幸成为陛下麾下幕僚的那年,恰逢暖冬。”太傅摸了摸白胡子,“全军被困宋家坡。前是滔滔大河,后有追兵穷追不舍...穷途末路之际,国师独自一人出阵列前,长剑指天,招来狂风暴雪困住追兵,转瞬之间便凝上了整条河段!”
程澈惊得说不出话,是知道他师父很厉害,可没想到原来那么厉害。
丝毫没反应过来,他师父年纪似乎不大对劲。
“国师能呼风唤雨,会九宫六合,一卦定下乾坤天地,决胜于谈笑之间。”太傅感慨道:“在您之前,他从未收徒。您既是首徒想必绝非常人。”
“啊…?”程澈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心想,他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呀。
太傅语重心长,“想必天机不可泄露。上课!”
今日教授《诗经》。
太傅念一句,学生们跟一句。
可什么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什么是“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程澈完全没听说过。
翻开国子监发给他的小课本,左看右看,一个字都看不懂。努力去全神贯注听讲了,也是头昏脑胀,不知所云。
太傅在台上啧啧称奇:仙徒就是仙徒,倒了的课本都能读得津津有味。
十六皇子在暗中默默盯梢:看着脑袋不大灵光,没想到真不灵光。
就这,怎么混进无所观的。
走后门的吧!
熬啊熬。终于熬下课了。
吃过御膳房送来的食点,小朋友们就在幼学堂里自由活动。
十六皇子迫不及待拿出蜀地进贡的玲珑机关鸟,转动发条,挂上得意洋洋的笑容,“给你们长长见识...”
他以为同窗们会像往常那样围上来又惊又奇。然而今天,小朋友们全聚在新同学座位边:
“仙徒仙徒,你会不会法术呀?”
“是啊,能不能变道法术给我们看看?”
十六皇子一怒,支棱自己:“喂!”
还是没人应他。他不得不挤进人群去,只见那土包子安安静静坐在小案桌后,轻轻摇头,“我还不会法术。”
“诶?为什么呀?”
“是国师没教你吗?”
“是我还没学会...”程阿虫食指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蛋,“但是我总有一天能学会的。”
真是土里土气、呆头呆脑。怎么能让他出尽了风头。
皇子扬起音量,如号令般:“喂,本皇子问你话。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的。祖上都有谁。怎么混进的无所观!”
接二连三好多问题,程阿虫能看出这皇子满脸写满了不屑,他想着师父,鼓起勇气对视回去:“我叫程阿虫。家住程家屯。师父说我天资过人...”
可十六皇子立即抓住他的前半句,“什么?馋虫?哈哈哈,这是什么名字?”
他左右逼同窗回答,“你们说,这名字好不好笑。
小朋友们不敢违逆皇子,“好笑。真好笑。”
程阿虫脸蛋一阵白一阵红,谁让他这名字,一读快就像“馋虫”。
他握紧拳头,硬着头皮辩论:“阿虫是小名。我...我还有道号的。”
十六皇子看出他的底气不足,“嚯。就你还有道号?”
咄咄逼人,“你知不知道欺瞒皇子,可是重罪!”
“我真的有道号...”
程阿虫抄起桌上毛笔,凭记忆在宣纸上画了左边三个小点,中间一通乱画,右边再打个大大的叉。
这是他唯一会写的字。
他觉得自己真的可聪明了,他师父书画架上挂满了这个字,他每日看每日看,看不懂也会写了!
“这是我的大名!”
十六皇子眯着眼睛看了又看,“澈...?——程澈就程澈!还搞这么玄乎。”
十六皇子对着那幅字左看右看,抓到了新的可为难之处,嗤笑,“真是字如其人。真蠢。”
“蠢...?”
“你真给无所观丢脸。”
第一回开学便遭受校园霸凌的程阿虫整个人愣住,几个字好像在刷刷甩他耳光。
他是蠢,练不成法术,看不懂课本,在学堂里学了一整天也什么都没学会。
他给师父丢脸了。
眼眶里渐渐聚起泪水,他抽了抽酸得仿佛用老醋泡过的鼻子,努力咬着下唇来忍住眼泪。
“哇,他哭了。”
“真的哭了。”
“……”
程阿虫带泪吼出一句,“我没哭!!”
十六皇子似乎欺负得还不够,“要我说,国师还是及时止损吧——啊!!”
随着一团影子飞过,以及一声惨叫。皇子被程阿虫整个人扑在地上,而后者抓他头发,又挠他的脸,一定要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不许你说我师父!!”
十六皇子愣了,脸上一阵刺痛,他凭着年长几岁的身材与力气把程阿虫一把推开,“你...!”他看着气势汹汹的男孩,身为皇族的骨气也让他不肯退让,“你根本不配做他徒儿!”
程阿虫面门扑倒在地转上,直接磕掉了门牙。可咽了口血沫,重新扑了上去,“你再说!”
很快男孩与男孩扭打成一团,途中踹倒了案桌,倾翻了墨盘,扬起了纸页。
在不绝于耳的“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再说你再说你再说!”里,其他小朋友都呆滞了。
看着这个满脸写着固执,对着圣上最宠爱的幼子也丝毫不退让的小道士,好像终于似懂非懂,国师究竟看中这孩子哪点了。
他们胡乱下手,直到程阿虫牙齿咬进了皇子胳膊,十六皇子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惊动了门外午后打盹的侍卫。
而彼时,无端恰好被抬到国子监门口。
事情就是这样。
听了前因后果,众人仍然不敢吭声。
不论十六皇子有多么嚣张跋扈,口出狂言。伤了皇室血脉必定死罪难逃,国师若还要护他徒儿,只得直面皇帝的施压。
——他们还不知,背地里是谁给谁施压。
有人迅速选好了立场,有人中立,“小孩子玩闹,仙徒您向皇子殿下道个歉,皇子咱们就当这事了了。”
有人站在十六皇子一派,“国师大人,皇子殿下伤得不轻,真龙血脉遭损。如今您及时与这孩子撇清干系,才是上策。”
程澈一愣,双眼憋着眼泪,“师父,对不起,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在场所有眼睛都盯着国师,而道长面孔掩在黑纱下,无人知道他究竟是何神情。
然而这个剑拔弩张的关头,道长竟然轻笑连连,他张开双臂,温声唤:
“阿澈。”
程澈瞬间含不住泪水,朝师父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师父、师父,阿澈在!”
无端屈身把孩子接住,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别哭,都看着呢。”
没有人见过国师真面目,可众目睽睽里,程澈三五下钻进了黑纱下,抱住道长脖子嚎啕哭了起来:“师父,我干坏事了,我揍人了…怎么办,怎么办?”
道长的语气却从容得好像徒儿只是走在路上不小心撞了过路人一下,“我徒儿想揍谁都可以。”
众人哗然。尤其是那个挨打的十六皇子,他脸蛋涨得通红,“你们!无礼!我要告诉父皇!”
无端看向十六皇子,风轻云淡,“去。现在就去。”
他也不理会十六皇子什么气急败坏的表情了,径直转身离去。
只留给众人一句夹着阴沉笑意的预言:“放心。往后你们当中只有一人会悔不当初。”
国子监总祭酒、太傅先生、侍卫、学堂学生,所有人不寒而栗。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默默看向了十六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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