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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成甚将军那叫一个着急,于是便派手下谋士里最能说会道的司马况......”
无端闭了闭眼,翻出背篓里他昨夜誊写的小册子,不动声色走进茶肆,分发给在座听众。
按板一拍,说书人提了音量:“诶——您说好巧不巧?今年啊,正好是榆宁城破三百年。”
“榆宁三年缺粮缺援,老百姓把整座未有山都被挖空了,您在座都别想找到一颗野薯山果,更别说什么鹿啊兔啊,根本不见踪迹!”
说书人将榆宁城那些年的惨状描述得生动不已,台下纷纷加快了嗑瓜子花生的速度。
无端默默穿行在座位间。这些年分发册子,他发现人在聚精会神时,总会收下旁人递来的任何东西。
他真的没疯。
“可要说成甚大将军千算万算,算不到早在好几年前,他那唯一的儿子就和那草原汗王眉目传情,暗中往来。”
“要说这成澈啊,长得是真漂亮,小脸儿粉中透白,白中透润的,和女人似的。草原的汗王一看,就像咱们江南的月亮似的,那叫一个喜欢。”
“拜火祭那天夜里,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祭典还没结束呢,汗王就把成澈单独叫走,两个人偷偷摸摸进了帐子......”
“成澈一看汗王呐,岂止是八面威风啊,是看哪儿,哪儿都威风啊。”
台下当即心领神会,爆出哄堂大笑,有妇人捂住脸去,面红耳赤。
无端将手中厚厚一叠册子死死揉皱。只要一瞬,他便能把在场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一个个,全部碾死。
三百年的诋毁与侮辱,他以为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可到底要怎样才能克制满腔的愤怒——
“阿澈,如果我杀了在座,你能原谅我吗?”与完颜於昭无二,为私欲杀人而已。你能原谅我吗?
好在握紧斩骨刀的时刻,会有人反握住他的手,轻声呢喃:“别。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那么他只能试图,温和地、理智地、又疯狂地为成澈正名,一如此时。
茶肆小厮发现他又在发册子,端起烧得滚烫的茶壶往他身上砸,“又是你这道士!又来搅咱们的场子。”
很快无端被一堆小厮推搡着往门外撵去,他大手抄起剩下的小册子,往空中撒开来去。
染上糕点香味的白色纸页漫天飞舞,如断了翅膀的白鸽簌簌落下。
评书不得不中止。
观众拾起道长留下的册子一看,毫不意外,又是《成澈传》。
这疯癫道士就像在作一出永无止境的苦修,每逢这出《精忠成甚传》演出,他便来场下发他自编的《成澈传》。
详述三年苦守,成澈是如何协助父亲出征迎战,又是如何在弹尽粮绝、兵临城下之际统领军民抵抗金人。他是如何宁死不降,又是如何...如何...——大多人没兴趣看到最后。
毕竟写的什么狗屁不通。
人人皆知,如果不是成澈勾结外敌,中原便不会被蛮人摧残百余年。
“那道士就是个疯子。别理他。”
好在用纸不错,人们便能拿来擦去满手油渍。
他们怎么会知道被自己踩在脚底的《成澈传》,是无端道长夜复一夜都在精心誊写的,上百张,上千张,上万张之一。
而一顿喧闹后,评书还会继续。
茶肆里还会时不时发出鄙夷嘘声。
无端带着一身茶渍走回道观。
远远的,有人坐在道观门口台阶上,双手捧脸,琥珀棕的眸子看向天空。
“算了吧。”
“任他们说去吧。”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可...我在乎。”
道长加快步子,“我在乎啊!”
终于走近,影子却又散了。
终于到了他每年祈之盼之的中元子时末刻。
一年中的至阴时刻。百鬼夜行。
他早已迫不及待地将一切准备妥当。在院中成澈手植的银杏树下摆好一张低矮案桌,两张蒲团,一座阴阳盆,两叠厚厚的纸钱,还有一架食盒。
他打开食盒,将今日购置的糕点与烈酒一一摆在案桌上,再点燃两支崭新的红烛。
最后还需将碎纸片贴在糕点上,才算给鬼吃的阴食。
一边贴,一边呢喃:
“吃吧...阿澈吃吧。”
“也喝点。别噎着。”
今夜无风,格外闷热。空气厚重而潮湿,银杏树万千绿叶如静息般凝滞。
无端来江南五年了,可仍未习惯江南暴雨降得猝不及防。
他想给成澈烧点纸钱。
刚刚引火点燃,暴雨猛然倾盆而下。
他看着右手被浇灭的火焰,看左手逐渐打湿的一叠纸钱,又看那两盏红烛,在雨点中摇摇晃晃,很快濡湿熄灭。
三仙桂花糕化成软泥,松仁奶酥淋得潮湿,烟雨中灌进了雨水,而他的双手僵在空中。是想到成澈今夜会回来,便太过高兴,以至于忘记给自己算一卦,今夜是否宜祭。
虽说这整整三百零一回中元节,成澈没有一次回来找过他。

第145章 跪
江南盛夏的骤雨,来势汹汹,不留余地。如九天之外倾倒的瀑布,沉重而激烈打在人世间。
黑袍道士跪坐树下蒲团,如石塑般死寂。
震耳欲聋的闷雷在远处原野轰然炸响,三百年的苍天银杏在风中沙沙飘摇,而雨水噼里啪啦漫灌了院落的石砖...
这一年的中元节吵闹而喧嚣。
道士一动不动,像一具刚刚从河里捞出的溺死尸,直到有两片银杏叶被骤雨打落,刀割般划过他面颊,他才发现雨水暴淋全身,从头灌下。
才发现左手刚刚还捏着一叠完好的纸钱,转瞬化作一滩烂泥。
发丝刺入眼中,他吃力睁着湿润的眼,望见桌上糕点酥点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今年成澈也没有回来。
于是抓起一块已经辨不出原样的松仁奶酥,胡乱咀嚼着雨水吞下。
阿澈,还好没让你吃到。
不好吃。
他猛抬起那蛊烈酒,混了雨水往身体里大口灌去。
道长很快醉了。
醉得头晕目眩,神志不清。
梦见那年颂云泊渡口,寒风萧瑟,万物凋敝,临行前他朝成澈随口逗了一句:“小别胜新婚。”
而成澈应他:“没关系。不论多久,我都等你。”
——真有人舍得让成澈等上三百年。
愧疚。懊悔。以及发疯般的思念。
伴随着暴雨滂沱而下,把人灌到了崩溃边缘。
男人如腐肉般醉倒在银杏下的泥泞里,几次试图抱着树干坐起,无果,最后只能伏在树根嚎泣。
“阿澈...阿澈.....再等等我了......!再等等...!”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一错再错。
离城寻蛇,融了颂云泊,送成澈回榆宁参战,阻拦成澈与司马媛大婚,与成澈相爱…
还是每一步,都走错了。
“阿澈...对不起...我来迟了......!”
涕泗混了雨水,全渗进了银杏的根。
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密密麻麻的雨水声能盖过无数苟且勾当。
盖过无所观大门被狠狠踹开,涌进一批手持家伙的地痞流氓。
道长醉得不省人事,直到被架着胳膊,五花大绑捆上了银杏树干,才发现面前的雨幕中站着十几个持刀大汉。大雨仍未停歇,蓑衣、斗笠与刀具让他们身形无比庞大。
为首一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这道士,隔三差五砸人场子,人派爷几个来教训教训你!”
道观的主人仍然醉酒熏熏,耳边更是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
他晃了晃灌满酒精的脑袋,挣扎着吐出几个字:“......冲我来...别动...他......”
“他?这道观里还有别人?”大汉一急,连忙下令,“快搜——”
一番野蛮搜寻。地痞当着道观主人的面大骂:
“别说人了,这破观里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啊!”
“嘁!穷酸!”
“真是什么人配什么观!”
“成澈的道观嘛——”
酒气上头,头晕目眩。无端吼出一口酒味的雨水,“闭嘴!你们......不配......说他...!”
却是当头盖脸一巴掌,“还醉是吧!”又是一拳打在胃部,“给你醒醒酒!”
道长向前呕出一滩酸涩的酒水。是啊,他还没醒酒。
他真的不能碰酒。
流氓看这道士分明挨了两拳毒打,却仍然一副毫无所谓的模样,丝毫没有求饶的怯意,便急了:
“给他点颜色瞧瞧!废了他的腿。”
话音落下,便有人抽出匕首,“这一刀,给爷爷们记清楚了!”
匕首朝无端右膝猛地刺下,剜开一道缝,“再来茶肆捣乱,砍的就是你脖子!”
浑身条件反射的抽痛,无端后仰抵上了银杏树干。
看着被暴雨打散的片片银杏,忽然被带回了几百年前的十六岁。成澈往他家看门狗坟头埋了好几颗银杏果,抹了把薄汗,语气不大肯定问他,无端,你说能长出树苗吗?
能。成公子手植的,那当然能。
成澈笑了,我们要好生照顾他。
许久没有这么清晰忆起成澈的面庞了,无端想闭上眼,再多看几阵。
却听一声穿透雨帘的的异响。只看那尊泥像被几个大汉抬出道观,整个摔进了雨里。
有男人抡起青铜香炉,“成澈是吧!”
泥塑破裂的声音被雨水盖过。
无端怔怔看着,酒精让他的思绪迟钝许多许多,不再说话,不再动弹,不再呼吸。全身浸泡在难以置信的窒息中。
直到泥像碎片上两抹泪痣被雨水浇得晕开化开,接着是面目的彩绘,五官的轮廓,都好像案桌上他剩下的糕点,被雨水打成一滩烂泥。
像极了成澈的死状,挖眼拔舌碎牙人彘。
道长猛然从肺腑深处喊出一声撕扯的吼,竟一下挣断捆绳,在众人错愕下扯着残废的右腿扑了上去。
他又来迟了。泥塑已经被打砸得七零八落,好像一块被残暴摔在石上的瓷碗。
无端肩膀被雨水狠狠敲下,直直伏跪在碎片里,双手抓起两块碎片,一边喊着爱人的名字,一边试图去拼。
若只是手臂断裂,若只是头身分离,那他还能补。可这一次。
“阿澈...阿澈...你伤得好重...”
周围几个大汉议论什么、诧异什么,他全然没听见,只连道两声:“为什么?!”
又朝着他们怒吼一句质问:“他没害过你们任何人!!”
“砰——”
后脑被铜炉重重砸下。
他半身一顿,向前倒在泥像的碎片里,双目直直看着观门口。
这三百年,他替成澈走遍了大江南北。
寻了许多好吃好玩、山清水秀的地方,栽下银杏,捏好泥像,建起道观。
然后,从江南被驱赶到南蛮、从南蛮被驱赶到苗疆、从苗疆被驱赶到巴蜀......后来又被驱赶回了江南。
原以为只要离中原够远,人们便不会那样忌惮成澈的名字。
可完颜於昭的铁蹄征伐之处比他想象的还要广阔。成澈的神像被冲进无所观的众人砸碎,是家常便饭。
人们当真是恨极了成澈,甚至不允许有人为他凭吊。
黑暗在眼前蔓延,耳边传来地痞争吵:
“草!你给他打死了?”
“妈的你下手也太狠了!”
“老子听得烦!”
“你烦个屁!”
“靠...老子就是想,成澈确实没害过咱们...咱们砸了他的像,今天还是中元节,他会不会回来寻仇啊...”
“你还怕这个!人都死了三百年了,不知转生多少回了!”
无端瞳孔一缩。
是啊,成澈早就转世去了。
三百年的耽误,谁还会等他。
只是他始终不愿承认,不得白首偕老,也不得死生不离。
可不知怎得,或许是浸水的烈酒,或许是瓢泼的大雨,或许是碎片的泥像,让他终于在临死想通:
——也好。
不如你转世轮回,我留人间做鬼。
他死了。
而死亡醒酒。
打砸抢过,骤雨也歇。十几个地痞流氓踹开大门,比他们来时更大摇大摆走出观去。
院中,无端动了手指。
“蛇。”
漆黑巨蟒当即从指尖扑出,冲进道观外的石板小径,一口咬住队尾头颅,撕着扯着回了观去。
剩余的人闻声连忙奔进观中,只见地上一颗咬烂的头颅,一具不再动弹的身躯。
而那分明被打死的道长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满身血点,墨玉般的黑蛇缠绕他上半身,与他形如一体。
刚刚还谈笑风生、准备领了赏金去喝酒的众人瞬间如痴傻般说不出一字,脑海中不约而同浮出一个念头:今夜中元,百鬼夜行。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那双眼睛在漆黑的湿发下泛着红色,男人垂眼俯视,嘴角勾起弧度。
往后三百年类似的时刻,那些类似的将死之人总会惊呼一声:“你怎么还活着——”
而他会抬起右手,让黑蛇游走吞住,再缓缓退出,手中握一把斩骨刀。
过去三百年他忍受世人对成澈诋毁谩骂,仿佛视而不见,几近无动于衷。
说到底,只是害怕与成澈在阴间相见时,那干净温良的人儿质问他怎么满手血腥。
现如今无一人瞧得起成澈,可他们真该跪谢,跪谢成澈维持着他信徒唯一的人性。
信徒手指地上一滩神像碎片,声音极沉,仿佛劝诱香客敬神:
“来。跪下。”
“颂:大悲大愿、大圣大慈、上极无上净明真君。”
次日清晨,十四颗面目全非的头颅被工工整整摆在茶肆门前。经过大雨连夜冲刷,鲜血淌过路缝,流下石阶,整道河堤都泛着红沫。
然而还有更怪的,昨夜分明大雨,茶肆竟被一场无人目睹的大火焚烧一空。
茶肆主人大吼大叫冲进残骸废墟,气急攻心,当场暴毙。而他的全身家当除了化作焦炭外一个不少,甚至还多了十四具被斩去头颅的男人焦尸。
居民都传是中元节恶鬼作祟。加之几个男人都是地痞流氓,一时间没有人敢议论这件骇人听闻的怪事。
过了许久才有人发现,那座供奉成澈的道观不知何时也人去楼空。
连银杏树都被连根拔起,只留一道如何也填不平的深坑。
可他们到死也没能明白。茶肆地处小镇阳气最旺的中轴心上,一遭阴尸摆阵,一夜之间破了镇子整个风水。
于是不出十年,这座江南小镇便毁于战乱。
——这片土地在金灭后群雄割据,各个小国自立为王。本是相互制衡,互不干扰,可不知是谁推波助澜,忽而进入列王纷争的战乱时代。
直到何月竹与吴端相遇的三百三十六年前。
世上再无人敢妄议成澈一句是非。
甚至提了名字,都是杀头抄家的罪名。

何月竹与吴端相遇的三百三十六年前。
壬申年六月廿三,临近盛夏午时,暑气浓厚而闷重,燥热得让人难以忍耐。然而程家屯方寸大的港口里竟塞满了糙汉身上的骚汗味与蚊虫的嗡嗡响响。
今日无人出海,所有渔民都眺望海面那艘缓缓漂浮的巨舫。
巨舫之上奏乐不断,有个黑袍道士手持纸幡伴着音律摇摆身体,跳着姿态扭曲的祈神舞蹈,口中念念叨叨。
“唯祈神功广布,海神平心息怒,保佑程家屯风调雨顺、一网渔利...”
而他身后所谓海神祭坛,不设神像,不摆香花灯果,只站着两个身着赤色华服的五岁小孩。太阳毒辣,而他们衣袍厚实,手持比他们脑袋还大的花篮,朝岸上抛洒轻飘飘的花瓣。
左边男孩尽量把花瓣抛远,“香香飞呀!飞呀!保佑娘亲好起来。”
右边那女孩却抽了抽鼻子,没忍住掉出泪来。
巨舫里当即有人发现,连忙压低身子左右环住女孩,“神女啊,今日哭不得啊。”
还有对中年男女围着她安慰道:“丫头啊,别怕...别怕...”
女孩哭得更大声了:“爹——娘——我不想...”
嘴巴却立即被她父母死死捂住,“不许说话!侍奉海神大人是你的福气,丫头,开心点!”
男孩默默看着,手指轻轻抓住了袖口。
程家屯的宗族长老端坐在祭台的太师椅中,身后有五个手下给他扇风散热,他一眼扫过甲板上两个小孩,大发雷霆,“不是一对金童玉女吗!怎是两个女娃!”
身旁小辈连忙解释,“长老您息怒,您老仔细看,左边那千真万确是男娃,只不过一番打扮...难免像个女娃了。”
长老一愣,尴尬收了怒意,连连道了几声:“好...好...”
“你们见到海神,一定要求他好好保佑程家屯...”
只见道长引火点燃手心符咒,纸符在其掌心烧成灰烬,他以左手拇指揉碎,又在两个小孩额头上各按一块黑印。
“礼成——”待他高声喝,霎时鞭炮轰鸣,岸上传来围观人群热火朝天的高声欢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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