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这是成澈到达乌仑之后,唯一听懂的一句草原话。天底下,人们呼唤母亲的音调,到底是一样的。
虽说成王败寇,但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把活生生的人逼到这个地步啊。
成澈难以言喻心中的悲哀与不适,双目不由自主渗出眼泪。
“哎呀——这家伙大意了。”司马况叹气。
完颜於昭笑着:“贵客赌输了啊。不如...上去顶替那准刻什部汗王继续?”
“什么?!”在座榆宁人皆浑身震悚,齐刷刷看向完颜於昭,包括成澈。
只见汗王双眼眯着,偏头仍是那抹亲和的笑容,“哎呀。说笑的——”忽然看向了成澈。
“哦、哦,玩笑啊。”司马况冷汗都湿透单衣了。
完颜於昭盯着成澈湿润的眼,久久不语。表情仍是温笑,却若有所思。
成澈被看得浑身不舒服,才想起自己仍然站着,连忙坐了回去。
完颜玩味笑道:“看来诸位贵客喜欢这出,不如下面让喀和部汗王与葛仑部汗王再比试一番,看看又是谁胜谁负。”
成澈一震,他再也不能忍受刚刚残暴的一幕重演。于是念头一动,站起身,朝完颜行礼,“汗王殿下,不才自请为汗王舞剑一段,以昭礼尚往来。”
完颜支颐,“噢?贵客的剑舞,本王也想见识见识。”
他说了一句乌仑语,意思是吩咐下人将佩剑还给成澈。
成澈缓缓走下高台,接过佩剑,踏入刚刚厮杀留下的满地血泊中。
他深深呼吸,进入肺腑的是鲜血的腥气与准刻什部汗王焚烧的焦味。
只能揉揉眉心,试图将那些糟糕的味道挥去。舞剑,讲究人与剑与天地自然合而为一,这样污浊野蛮的泥沼,根本不可能舞出畅意如融融雪水般的成家剑舞。
可他愿意一试。
他将长剑平举身前,缓缓抽剑出鞘。
遍地淤泥,他只能眺望着当空明月。
心中所念所想的,是在遥远的榆宁等他回去的那个人。
再度呼吸,他又回到了数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春三月,桃花瓣纷纷扬扬,日光清浅如池,他在无所观后院,在心上人注视下舞剑一曲。
于是,他舞起剑来。
成氏一族的剑法历史悠久,早在成家入主榆宁前便成体系。剑舞,则隐去了剑法中攻击的、侵略的招式,全然展现中原的文韵与柔美。
所以当明月的晖光倾洒成澈的剑尖,你会发现他的剑锋从未划破月色,而是与之共舞。
可乌仑人看不懂这些,只觉得成澈一人表演,不见鲜血、不见呐喊,根本索然无味,于是那些围着祭台的乌仑人便各自散去了。
成澈毫不在乎,因为他的剑,本就不是为他们而舞。
飞鸦掠过当空,投下一层薄薄阴影。
夜色朦胧的草原盆地,火光摇曳的乌仑祭台,成澈棕黑色的长发牵着红色发带绕身飘动,月白色的长衫衣摆在月下翩跹。
他步伐轻盈,分明足踏血池,却没有一滴溅上他的衣尾。
又舞得畅快,那扬起的尘土、飘动的飞灰,丝毫追不上他的影子。
他是这浑浊肮脏间,一尘不染的澄澈。
榆宁众使者皆陶醉其中,连连拍手为成澈叫好。成家剑舞,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却听一声出人意料的震响,完颜於昭竟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他高高抬手,便有乌仑大汉抬上来一把将近一人高的重刃。那重刃通体墨绿,花纹繁复,完颜於昭单手将它握起,丝毫不避成澈的剑锋,冲进了剑舞的范围,势要攻击。
“成公子——!”
在场榆宁使者皆大惊失色。
成澈同样一惊,连忙下腰躲过完颜迎面而来的重击,那呼啸的风声擦着他的面门而过,重刃刀面上的擦痕清晰可见。
这把阔刀实在巨大,完颜於昭的力气更是骇人,仅凭刚刚那一击,恐怕能直接斩下马首。
成澈连连闪避,“汗王这是?”
完颜於昭温笑着,手中却是力度不减,连连朝成澈挥舞重刃,刀锋更是挑起满地鲜血朝后者洒去。
成澈无暇抹去脸上血污,他已退到祭台边缘。退无可退,他决心以剑反击。
可他的佩剑对上重刃,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他思索着,若要取胜,只能凭他灵活的剑姿直探完颜於昭咽喉。
于是成澈刻意后撤,引诱汗王攻击,又是沉重一刀迎面挥下,完颜终于暴露了要害。
但前提是,成澈能以剑接住完颜用尽全力使出的这一击。
不论能不能接住,都只能一试了。
大不了手臂脱臼。
只要还能握住剑,他就有信心直取要害。
成澈也发了狠,一剑不偏不倚想接——
却在两刃相接前一刻,完颜停了下来。
他的大手在空中持着重刃稳稳不放,“成公子,好剑舞。看得本王情不自禁了。”
成澈气喘吁吁,“汗王...好身手。臣甘拜下风。”
他抹去眼下沾染的血污,却见完颜的目光在他身上肆无忌惮扫动,嘴角莫名的笑意越发玩味。
成澈顺他视线垂首一看,原来他月白长衫的下摆已被鲜血完全浸透,在两厢进攻躲闪中,那些飞溅的血泥终于染了成澈一身。
完颜於昭是故意的。
——不久成澈就会懂,完颜於昭不止想弄脏他的衣服。是想狠狠弄脏他干净的一切。
完颜於昭将阔刀向下立在血泊中,抬眼时已收回那意味深长的注视。
他一把揽过成澈的肩膀,将后者往高台上引,“本王与贵客一见如故。不知公子可否与本王共饮一杯。”
完颜的力气很大,右手像钳进了成澈的肩膀。成澈被他忽然泼了一身血水已经莫名其妙,现在闻言更是一愣。
这酒成澈是真不想喝,毕竟完颜於昭刚刚还把他往死里砍。
然而此情此景,榆宁使者们看在眼里皆是哗然,尤其司马况,他的嘀咕成澈在台下都能听见。
“这下让成澈这小子表现到了,汗王现在这么看重他。”
成澈额冒冷汗,不禁腹诽,这机会我真想让给你。
他说到底是客,出于礼数,出于道义,都没有推脱的余地。然而走上高台,完颜於昭竟给他让出了身边的位置。
成澈连忙推脱,“与汗王同席共饮,臣实在逾越。”
“公子乃大陈使者,本王自然要以尊大陈之心尊公子,谈何逾越?”
成澈再看同行使者们各个鼓励的视线,只好靠边坐下,如坐针毡。
完颜於昭满意一笑,又以乌仑语招呼一声,便有大汉抬上来一座半人高的大酒坛子。“哐当”一声按在桌上,整个高台都颤抖了两下。
成澈看得瞠目结舌,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酒坛...不,酒缸。
那浓烈异常的酒味直接蔓延整座祭坛,将残存的血腥味与炙烤味都盖了过去。
而完颜於昭更是大方,随手拿起两个碗,直接往大酒缸里捞了满满两碗出来。
他将其中一碗按在成澈面前,又高高举起自己的,说道,“敬成公子,一袭剑舞,举世无双。”说罢,他便仰头喝下整碗。
成澈是老酒坛子了,还没喝便知这缸酒远远烈于他曾经喝过的所有酒水。
他有些犹豫,抬眼却见汗王一脸期许、煞有介事等待着。
出于礼数,主人饮下多少,客人便也要饮下多少。
也就是说...成澈看着面前那口大碗,他也要喝完整整一碗。
他端起酒碗,敬道:“臣,恭贺汗王一统草原。”
语毕,便也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那辛辣的酒味瞬间蔓延,从喉头到肺腑,整个身子如灼烧般激烈。他喝得连连皱眉,不得不放慢速度,可酒水在口中停留时间一长,那刺激就更加酣人。
为了尽量少喝点,成澈只能刻意漏些酒水,让它们顺着光洁的脖颈,顺着滚动的喉结流进衣襟。
余光里,完颜於昭莫名的笑意更浓了。
酒碗终于见底,成澈擦拭嘴角,努力眨了眨眼。
已经感到有酒气往头上冲,他的脑袋难免有些发昏。
不过好在神智远比想象中要清醒。毕竟他一向酒力过人。
他真以为一碗下去会不省人事。他不知道,完颜於昭也这样以为。
于是完颜诧异挑眉,试探成澈:“贵客觉得,这乌仑酒如何?”
太烈了。烈得简直不是给人喝的。成澈努力说好话,“浓烈异常,有如...纵马驰骋草原。”
完颜於昭没想到成澈还能用出喻词,于是给两人又各盛了整整一碗。
“这碗酒,本王敬贵客好喻。”
一饮而尽后,他再度盯着成澈。
成澈看得心里一凉,他小心翼翼端着满满的酒碗。若是再喝一碗,真不知能不能撑住了。
这样硬喝不是办法。
他灵机一动,站起身,向看热闹的榆宁使者们招呼道:“各位,不如我们一起敬汗王一杯。”
他走出座位,一个接一个将碗中酒匀给随行使者们,是想把陪酒的任务找人分摊。
没想到刚回到座位,完颜直接起身,将他连碗带手往酒缸里粗暴按去,又添满整整一碗出来。
成澈袖口被酒水浸得湿透,贴在腕上冰凉刺骨。
这下他算是看出来了,完颜於昭就是想灌醉他。
他将酒碗举到嘴边,心中想,好歹其他人都喝得不多,若他真的醉了,也能相互照应。于是再度饮下整碗。
又是烈酒入喉,眼前开始泛起白边,视线里的完颜於昭越来越摇摆不定。成澈被呛得咳嗽起来,他甩甩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然而刚一定神,他就发现那些陪他喝酒的榆宁使者一个个都醉得东倒西歪了。
成澈傻了眼。明明个个喝得都不足他一分一毫。
好在...他还没醉。
完颜於昭看成澈仍然神志清醒,也难掩讶异,“贵客真是好酒量。”
成澈恭维,“哪里...汗王才是。”
完颜笑道:“乌仑酿酒,都是用来放倒烈马。你非乌仑出身,两碗下肚还明明白白,实属少见。”
“烈马...?”成澈鼻息喷出的都是酒味,他捂着发麻的唇,难怪会这么浓烈,真不是给人喝的。仔细一想也对,乌仑的饭菜也不像给人吃的。
走神中,完颜二话不说竟又给两人各盛了一碗,他再度举碗:“这一碗,敬难驯的烈马。”
成澈在心里长叹一声,纵然他爱酒,可绝不爱陪酒。尤其是陪不喜欢的人喝酒。
怕是世上没有比这更难熬的活了。
他捧着碗,想一口闷了,然而一闭上眼,脑袋就嗡嗡作响。
忽然意识到,完颜於昭口中这所谓烈马...该不会是在说他吧。
可这汗王到底为什么非要灌醉他,他不明白。
成澈推拖道:“汗王,我也醉意上头,不能再喝了。”
然而话音刚落,刚刚还满面温笑的完颜於昭骤然神色冷却,窄小的眸子凶光阵阵,喉咙中挤出一句嘶哑:“贵客是不给本王面子?”
这分秒变脸把成澈结结实实震了一下,“臣不敢。”他连忙眨眼醒神,却见完颜於昭又恢复了那副谦卑而恭敬的微笑。
好像刚刚的原形毕露,只是成澈的错觉。
可正是这一瞬的震悚,让成澈霎时想起,就是这个完颜於昭把人当作畜牲玩弄。
成澈的骨头瞬间硬了起来。
完颜於昭要灌醉他,他偏不醉。
他向来对自己的酒量有信心,从来没有人能灌醉他,完颜於昭也不能。
他端起酒碗,再度一饮而尽。
......
就这样一来一回,不知喝了多久。
成澈的神志越来越涣散,视线越来越模糊。端碗的手都颤颤巍巍,好几次没把酒碗给洒了。
不是他被灌醉了,是他喝得恶心,实在想吐。
所幸到最后,成澈也没被完颜於昭灌醉。
反而是完颜自己先不大清醒。
乌仑汗王端详着当空皓月,忽而感叹道:“母亲常说,草原的月不及江南半点好。今日见你……想来江南的明月便是如此吧。”
成澈听得再度愣住,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意思。
而完颜於昭也忽然回过神,沉下脸,“刚刚本王是否说过什么。”
成澈只想吐,不想多说一个字,只能应:“...没说什么。”
然而完颜於昭这句话不仅成澈听见了,半梦半醒的司马况也听见了,其他酒醒的榆宁使者也听了进去。
于是后来,榆宁传遍了成澈在草原的逸闻。
说成公子剑舞一曲,让草原之主直呼“情不自禁”;说成公子得草原之主约,一同对月痛饮;连同完颜那句酒后神志不清的感慨,都被添油加醋传遍大街小巷。
往轻的说,是草原之主夸赞成公子为江南皓月,往后要同游江南云云;往离谱的说,是草原之主分明就是看上了成澈。
可惜成澈那时被榆宁人当作美谈的草原逸闻,后来都成了他私通外敌的罪证。
只是当时无人能预料,那不远的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第118章 等你回来
成澈喝了太多,实在受不了胃里翻江倒海。趁完颜於昭也半醉半醒,他连忙跑下高台,胡乱躲进某个无人的角落呕吐。
角落里灯火昏暗,人迹罕至,成澈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狼狈直流。
清干净肚子里的酒水,他才终于缓过来些,对月感慨道:“再喝几碗...我就算不醉也要丢掉半条命了。”
话音刚落,身旁帐篷里忽然传来“叮叮”异响,像是铁链碰撞的声音。
随后,一声沙哑而苍老的女音从毛毡另一侧低低传来,“你是谁..?”
“我?你在和我说话?”
女人语气着急得像是逼问,却尽量压低声音,“你是中原人?”
“我是北漠榆宁人。”
“榆宁...榆宁...”帐篷里那声音霎时激动,“你是榆宁人!!”
“嗯...对。”成澈吐得头昏眼花,这才反应过来,“你会汉言,你是大陈子民?”
“是啊、是啊、我是——”
声音戛然而止。
成澈愣住,捂着隐隐发痛的胃走到帐篷正面,刚想揭开毛毡门一探究竟,便忽然从中走个高出他数个头的乌仑大汉。
大汉赤裸上身,肌肉块块强健,眼睛向下瞪着成澈,发出一声汉人也听得懂的疑问语气:“嗯?”
成澈被他瞪得后退两步,心说,难道是这位大汉的妻子...
可他很少听说有中原女人嫁到草原,而那好似铁链的怪声又是怎么回事...
与大汉四目相觑间,忽然一只大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贵客,怎么跑到这儿了?让本王好找。”
成澈怔怔回头,是完颜於昭站在身后。
“刚刚,帐子中有人以汉言向臣搭话。臣一时好奇...”
完颜神色难以察觉地一滞,但很快又被那抹笑意替代,连道两句:“是吗?是吗?”说话间他与那乌仑大汉对视一眼,又看向成澈,“实不相瞒,这是公主私帐。”
公主...成澈一惊,“延宁公主?!”他更惊异于完颜於昭甚至没有称之为母,而是仍然沿用中原的头衔以尊称。
完颜於昭颔首,视线再度投向大汉,“这位是公主护卫。”
大汉朝着成澈咧嘴憨厚一笑。
成澈瞥了一眼完颜仍然搭在他肩上的手,虽然没有施力,却能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按在原地。
完颜於昭究竟有没有觊觎中原之心,探探延宁公主现状与口风便知了。成澈额冒冷汗,“汗王...不知可否许臣拜见公主?”
“自然。公主若是知晓故国使者这般挂念,想必无比宽慰。”完颜轻轻放开他,“贵客在帐外稍等,本王向公主禀告一声。”说罢完颜便独自进了帐子。
成澈是看出完颜於昭对榆宁使者毕恭毕敬了,可他想不到其对母亲都这样谦顺。可想,延宁公主在乌仑地位不低,待遇不薄。
不知等了多久,只听帐内一句完颜的乌仑语传来,大汉终于为成澈掀起了毛毡。暖暖火光从帐内往外蔓延,成澈俯身钻进毛毡,没想到里边人数还不少。几个侍者模样的乌仑女人站在帐子边缘,手持各类盆具器皿。
成澈环视一圈,视线停在中央那个全身包裹着兽皮毯子,斜斜靠坐在地榻之上的女人。
而女人的双目,也直勾勾看着成澈。
难道…她就是公主。
可...怎么会?
成澈从未见过延宁公主,可他完全无法将面前女人与公主二字相联系。
女人面色蜡黄,皮肉松弛,完全与屋里寻常乌仑侍女一般沧桑衰老,看不出半点尊贵之相。但...她确实有一副江南女子的骨相。
成澈当即行跪礼,“臣乃榆宁守关将军成甚之子,成澈。成澈拜见延宁公主。愿公主贵体无恙、万福金安,大陈乌仑情谊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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