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了许久,公主都没有说话。
是完颜於昭说:“公主患了喉疾,难以开口。贵客请起吧。”
成澈才缓缓起身,却想,刚刚明明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他又用余光瞥那些乌仑侍女。
难道,是这些侍女?
完颜会汉言,如果延宁公主也教了贴身侍女汉言,倒也不奇怪。
可延宁公主的沉默,多少有些古怪。
进来许久,延宁公主只是裹在毯子里,面色平静看着他,像极了人将睡欲睡时的和缓。
可古怪就古怪在她的平静。
按理来说,多年未见故土来客,不会这样淡然。
成澈注视着延宁公主,试图看出什么端倪。可公主既没有些许喜悦,也没有半分被胁迫的紧张与痛苦。
唯有目光锐利,似乎在尽其全力让成澈读出什么。
完颜於昭打断了他们的对视,忽然承诺道:“贵客放心罢。本王愿以公主之名,为大陈守卫草原安宁。”就好像猜到成澈在顾虑什么。
成澈还没来得及客套一句,肩膀又被完颜於昭揽过,“贵客情谊公主已知,与本王回席罢。”
成澈被推出帐外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延宁公主。
公主仍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只是死死盯着成澈,一瞬都没有放开。
那时成澈没能读出来。
直到后来,他也被喂下与延宁公主相同的化骨散,沦落到同样口不能言、动弹不得的处境,才恍然大悟公主那时目中含义。
是警告。
——别信他。
祭典接近尾声,成澈与同行使者今夜要留宿乌仑。
他躺在一股兽膻味的地铺上,回想刚刚延宁公主的私帐也是类似的陈设,心说,完颜大概不是刻意为难他们,或许这就是乌仑最好的住宿条件了。
他倒也不挑剔,就是不舒服,不舒服要与司马况挤同一间。
“成澈大公子,我看这乌仑...说好听了是返璞归真,说难听了,就是鸟不生蛋,狗不拉屎。”司马况翘腿躺着,“这兽皮真躺得我浑身起疹子。”
“你就忍忍吧。有就不错了。”
成澈看司马况酒醒后舒舒服服,而自己刚刚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现在还身体发虚,心情实在难以言喻。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便打开随身手札,记下今日所见所闻。
惊异的、奇怪的、难受的…准备回去全都说给无端听。
写着写着,又翻起前页记录的与道长的点点滴滴。超度的每一只恶鬼,解决的每一桩事件,共度的每一天...
他举起手札,深深呼吸书页间的木质墨香。有些许像他心上人身上那股淡淡的气息了。
无端...好想你。
“妹夫啊,你说这完颜於昭,也是有意思...”司马况又来了。
成澈回过神,狠狠瞟了他一眼,“没人告诉你,直呼汗王全名是大不敬吗。”
“什么大不敬,你没看到吗?他见了我们就像孙子似的。”司马况翻了个身,看向成澈,“我说他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怎么对我们这些使者都这——么恭恭敬敬。要是皇帝来了,岂不是真得当爷爷伺候。噢,我想起来了,他就是皇帝的孙子。”说罢司马况被自己逗笑了。
成澈也确实不明白,“或许,是延宁公主教导有方吧。”
“说到公主,你说那延宁公主怎么能受得了啊,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成澈长长叹了一声,左右环顾乌仑毡帐,做工粗糙,材料原始,频繁迁徙又让它布满尘土,“是啊...延宁公主远嫁乌仑,一定相当思念故土。”
“要是我,我可不来。”
“公主也非自愿。可你也看到了,草原人各个人高马大,当年他们屡屡掠夺边境,百姓苦不堪言。且他们部族众多,赶跑一支,又来另一支。根本难以驯服。皇帝派公主和亲,是想以夷制夷,借势实力最强的乌仑统治草原。”
“那完颜於昭成为乌仑新汗王,现在又统一了草原,岂不是不负众望?”
成澈点了点头,“只要他对中原没有觊觎之心...”
“你看他那本分样,像是有觊觎之心吗?”
这问题又问住了成澈。目前看来,完颜确实看起来没有什么雄才大略、深谋远虑。单就他放任子民野蛮过活,便可见他毫无教化之意、进取之心。
不管怎样,只有一点成澈十分确信,他对完颜於昭提不起任何好感。
成澈结束草原之行,终于回到榆宁界内的那天,是个天朗气清的秋日。
一别半月,成甚与司马婧都亲自到了城门口迎他回来。
可成澈更在乎余光里,城墙瞭望台角落那抹黑色影子。
他已经迫不及待扑进爱人怀里。被他揉了又揉,吻了又吻,然后把草原风土人情连同思念与牵挂一起带给他。
与父母寒暄过后,却听成甚笑道:“澈儿,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司马婧堵进他视线,“你不在的时候,阿媛有月事了。”
他父亲连声感慨:“你都二十二老大不小,现在总算可以完婚了。”
成甚又笑,“我和你母亲说啊,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就能抱上孙子。”
成澈全然怔死。余光里,那抹黑色的影子消失了。
成甚拍了拍儿子肩膀,欣慰道:“你平时不是常与道长来往吗?我已经托他给你算了个迎亲的良辰吉日。”
“...谁。”
“无端道长啊,良辰、吉日,他都算好了。聘书已下,你的吉服昨日也从绣房送来,就等你回来了。”
成澈的脑子一阵轰鸣。
他不顾错愕的父亲、叹息的母亲,头也不回奔进城门。登上城墙瞭望台,呼唤爱人的名字,寻找那抹黑色的影子。
却只剩守卫说,无端道长不久前刚刚离开。
道长托他给成公子带一句话。
——你能平安回来,胜过一切。
收到这样的口信,肺腑更是喘得刺痛。
一拳砸在城墙石砖上,他根本无法想象,无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他算大婚的吉日。
想必比他的拳头还要痛楚万分。
他向士兵讨要纸笔,写了一封小笺。接着从怀里掏出鸽哨吹响。
远远天边飞来一只黑鸽。
这两年,他与道长再也不能正大光明见面。他们约定私会的时辰地点,都用这只黑鸽传信。
黑鸽真的很聪明,不论对方在哪,都能飞往身边。
成澈将信笺绑上,摸了摸鸽子,“去吧,去找他。”
信上只有几个字:
湖心岛,不见不散。
没有约定时辰,因为他会一直等他。
望着鸽子飞远,成澈立即策马扬鞭往颂云泊方向奔去。
分明距离湖岸还有一段距离,已经有三弦的乐声从远方传来。
成澈驱马赶去。只听一段,他就认了出来。弹拨的,分明是他心情好时总会哼唱的那首。
本不是忧伤的音律,在三弦的音色中却听得人肝肠寸断。
而无端坐在颂云泊渡口那艘登岛的小舟上。形影死寂,如落在舟上的一片黑色枯叶。
成澈立即下了马,没有来得及栓绳便朝爱人跑去,“无端——”
跑着跑着,他干脆张开了双臂。
抱我。快抱我。
道长放下三弦,温笑望着他跑来,离得近了,便站起身接他。成澈一跃把他扑进船舱里。小舟摇摇摆摆,几乎翻倒。
无端摸他的后脑,一股草原捎回的青草味,湿地带来的微润感,“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成澈往爱人怀里埋了又埋,“无端,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你知道吗,这几天在草原发生了好多好多,你都想不到乌仑……”
他在讲述乌仑故事时,无端耐心而专注听着。
他说到他是想着心上人才能舞起剑舞,无端便把他吻了又吻。
他说到他被迫灌了好几碗烈酒,无端便揉他肚子,心疼得不行。答应他回去一定给完颜算个下下卦。
成澈添油加醋说了好多,简直是絮絮叨叨,因为,他只想永远留在这个话题。
可故事终有结束。
“阿澈。”
无端温柔打断他笨拙的没话找话。
成澈抬首,佯装不知爱人将要说出什么糟糕的句子。
可他喜欢的人、喜欢他的那个人满面苦涩,几乎如碎纸般薄薄笑着。
成澈再也伪装不下去,先落下了泪水,“别说了…别提那个…好不好?无端,我不想听。”
无端把他圈住,语气是可以被一眼看破的假意欣然,“阿澈。我算过了。九月十九,七天后。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你算错了…无端你算错了。”
成澈怎么都抹不净眼泪,于是他放弃了,任由水珠不争气落了无端满面,滑进无端嘴里,好让他尝尝到底有多苦。
“不喜欢吗。这个日子。”
“不喜欢!我不喜欢!”成澈哑哑唤对方,“无端...我们这么久没见,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有啊......”
无端垂下眼。
“成公子...”
每一声,都用尽了全力。
“阿澈...”
最后二字,尤其缓慢艰涩:
“恭喜......”
“我不听!”成澈双手捂他的嘴。可有些话,有些感情,哪怕捂住嘴巴,也可以通过眼睛说出来。
于是成澈倾身吻他。
他匆忙脱下道长的黑色外袍,又着急解开彼此的腰带。
他真的想告诉他,他好想他,于是在船上就讨要了两回缱绻的缠绵。
恍惚间,有陌生的冰凉落在脸上,顺着成澈泪痕的弧度滑进口中。
又咸又苦。
成澈在心中长长喟叹一声。
是他们泪水交汇啊。
如果颂云泊真的是仙女娘娘为爱而流的眼泪汇成,那他们今天可真是又为它添上了好几滴。可如果世上真有神明,怎么会让如此相爱的他们爱得如此多舛。
——如果世上真有神明,成澈也不贪心,只许愿此刻的温存永远不要结束。许愿明天永远不会到来。
一个又一个无言的深吻过后,久别重逢的他们合衣倒在小舟里相拥,仰望逐渐入夜的灰青色秋暮,淡淡星辰与月轮若隐若现,任泪水缄默打湿木舟。
仍然是成澈先缓好了情绪,他捏捏爱人手臂,“回来这么久,都没听你说一句想我。”
“多大了,还像个小孩。都要成家……”
成澈立刻打断他,“就说想不想我!”
“想。”
“有多想?”
“想到夜不能寐,把你哼的小调谱成了曲。”
成澈翻身趴在他胸口,挠他颈窝,“我也没去几天呀,就这么离不开我吗?”
“一分一秒都离不开啊…澈。”
我何曾不是同样啊,无端。
成澈深吸一口气,眼泪又重新涌向眼角,“如果我拒娶司马媛....”
“我会离开。”两年了,无端的回答仍未改变。
“去哪。”
“远方。”
“有多远?”
“此生不会相见的远方。”
“别走...真的...你别走。”成澈连连摇头,一时情急脑热,“乌仑汗王…他不是好人,可我看得出,他没有打中原心思的!…就算我不娶阿媛,榆宁还是好好的,我们也好好的。”
无端把他轻轻推开,起身坐在船舱中,夜色打湿了他的发,将他黑色的道袍染得更深,“我花了两年才渐渐接受…今生今世,我的阿澈要做别人的夫君了。你不要让我功亏一篑……”
成澈一把抱住他,冷言打断,“你真的接受得了吗?你说我娶了司马媛,也一样守着我。可你真的受得了吗?”
“……”无端哑声。
他怎么可能接受。
可他除了接受,还有什么选择?
他的张狂,他的放肆,他的游刃有余,仅限于鬼。
青焰与桃木剑,威慑不了任何人,也拯救不了任何人。
那天晚上阴差阳错救了司马媛一命,他曾经真的后悔过。
可很快便发觉,没有司马媛又如何,成澈迟早要娶妻,要生子,迟早要为成家传宗接代。
难道真要让他眼睁睁看成澈被千夫所指:成家四代将门,几百年的血脉,就断在你身上!
那他宁愿让成澈娶了司马媛。一了百了。
“澈,只要你心里有过我,已经够了。”无端垂下眼,语气冰冷如深秋的湖水,“所以,我接受了。”
“你骗我。”
“......”
“你明明知道。交杯拜堂,结发合髻,我只想与你。”
“……我何曾不想,可我们别无选择。成澈。”
成澈看着爱人不由分说的双目,肩膀逐渐垮了下去,双手逐渐抱不住他了,“所谓选择,就是要我娶一个不爱的人...在挚爱为我定的良辰吉日里...吗。”
在我为挚爱定的良辰吉日里。
无端苦笑着。这两年他们都假装若无其事,今日终于说出这席话,他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会长舒闷气,可怎么会,胸口如刀割火烧般刺痛,又如石击风蚀般钝痛。
成澈也没有好过,他按着心口,“可是无端,你相信命定吗?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相遇、相知、相爱…有时我甚至觉得,我从前世就开始爱你。”
“傻阿澈……转世轮回,我们都不会再是我们了。或许是人,又或许是草芥,是虫豸,是走兽...”
“我不管。”成澈紧紧抓住胸口衣襟,“如果真有转世重生,不论多少次,我都要爱你。”
“那...”无端笑了,仍是那副好似在嘲他自己的苦笑,“但愿来生…你我二人,可以不受约束,不设归处,踏江逐月,四海为”
成澈听着闭上了眼,仅仅是想象那样的光景,他心中便泛起温度。
多好啊。不受约束,不设归处,踏江逐月,四海为
他睁开双眼,眺望四野。夜空那抹月影越来越清晰,南面榆宁城灯火通明,房屋鳞次栉比。成府坐落其中,是整座城最张扬大气的楼阁群,也是他一生逃不出的牢笼。
他又看向爱人,二十岁的道长在晚风中静默,情爱时他抓松了他的发,此刻发丝任风拂动。
成澈呢喃,“别等来世。今生今世,我们一样可以。”
无端怔住,他读出了成澈话里的意思。他难以置信,“成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成澈浅浅笑了,避而不答,“道长,你说过,九月十九是个宜嫁娶的日子,对吧。”
“那到时,你来娶我吧。”
“成澈,你好好看着我。”无端按着成澈双肩晃了两下,力度很大,“我一介道士,我怎么——”
成澈打断他,“那你愿意放下所有清规戒律,放下你的道长之位,来娶我吗?”
无端被他问住。
什么清规戒律,什么道长之位。他怎么会在乎这些,他在乎成澈是要放下锦衣玉食,放下他的成公子之名,从此与他浪迹天涯。
与一无所有的他。
“我不愿。”
他尽力让声音冷却了。
可成澈一眼看出,并试图以温笑融化他,“可我知道,你愿意。”
“九月十九,我在成府等你。”他吻上道长唇尖,“等你来接亲。”
“......”
无端只能按着成澈肩膀,双手颤抖。为什么成澈总能轻而易举把他的伪装,他的强撑全部卸下。
可他不得不伪装下去,不得不强撑下去,“我不会去的,别等我。”
“我会等。”成澈语气同样不容辩驳。
无端咬牙,无可奈何的痛苦与无能为力的自厌让他只能摇头,轻轻放开成澈,起身离开小舟。
他登上渡口的刹那小舟失重浮起,成澈的心深深沉进了水底。
他只给他留一道背影,“成澈,别等我。”
“无端!”成澈喊他,“这座牢,我自己逃不出的。我等你把我带走...我会一直等下去!”
后来,无所观的道士记得很清楚。
成公子大婚当日,榆宁人人穿红讨彩,唯有无端道长一身素白,离了无所观,从此再不知去处。
成公子与司马二小姐大婚,是榆宁举城同庆的头等大喜事。
九月十九那天,整个榆宁鼓乐齐鸣,万人空巷。街道上随处可见伙计家仆分发喜糖礼饼。如此铺张招摇,是司马诚的意思,也是司马诚的作风。
喜悦如漩涡般聚集。漩涡中心,成府,更是张灯结彩。两户显贵亲上加亲,除了各自筹备的聘礼彩礼,宾客带来的贺礼同样源源不断,各色各样的奇珍异宝堆满成府大院,以致行走其中都无处落脚。
成澈立在漩涡中心挂红飘彩的正门口迎客。
成公子今日由脂粉精心妆点,看不出一点面色苍白。他身着赤红婚袍,发饰点翠玉簪与珐琅步摇冠,衬得他在朗朗晴日的晖光下仿若仙君。唯有那条洗得泛白的红色发带不合时宜得有些扎眼。
“成公子,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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