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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无端扭头避开,腹诽:你们成府连客用被褥都这么好闻。
然后成澈就说:“都是我的被褥,小道长别嫌弃。”
“...”无端无言以对。动动手指,回想昏迷前的画面,似乎,是有什么玩意儿砸中了他脑门,他顿时皱起眉头,怒道:“那该死的木头呢?”
成澈侧身看向房间中的圆桌,圆木与拂尘、三清铃、符纸、毛笔等等杂物放在一起。
他嘀咕着,“道长,你身上藏的东西真多,我看你特别需要一个能装下所有东西的法宝。”
“把那木头给我。”
成澈便起身将那块孩童小臂粗的圆木取来,“这是什么木头呀,沉甸甸的。”
“是那恶鬼超度后留下的魂器。”无端接过,圆木通体玄青色,深处有一股积攒千年的灵气如流沙般缓缓浮动。
左右端详一阵,虽然很不爽但还是感叹,“不愧是千年降龙木。”
成澈又坐回床边,垂下眼帘,“陈氏,是因为降龙木的缘故,才害了那么多人吗?”
无端摆弄着那块降龙木,口上应着:“是了。降龙木本就极有灵性,生长千年怕是已成树灵。而根系后代遍及整片未有山,不论王六将妻埋在哪棵降龙木下,都会与始祖树灵共鸣。那些樵夫会遭殃,其实已经不是陈氏,而是降龙木在报复。”
“好吧……归根结底,是我们成府疏忽了,没能从王六手下保护陈氏。恐怕像陈氏这样遭到丈夫虐待的妇人不在少数,我已经向父亲请愿,设立一个能够庇护她们的住处。”成澈长叹一声,“希望所有死者都能安息。”
“你倒是想得周到。”无端打心底认为,榆宁传到成澈手上,必能长治久安。
他坐起身,掀开被子要走,“此事已了,成公子,告辞了。”
“诶等等——”成澈想拦。
意料之外的凉飕飕。
无端看了眼下面,把被子盖了回去,十分无语,“我衣服呢。”
刚刚注意力全放在欣赏千年降龙木上了,甚至没注意身上一丝不挂。难怪呢,在树林里摸爬滚打整整一夜,现在却全身却都干干净净。
成澈一笑,从榻下抱起一叠衣物,“都清洗过。然后用火盆烘干了。”
无端接过衣服,看成澈一副没打算走的样子,还把视线肆无忌惮放在自己裸露的腹部,便拉长音调,“成公子——”
成澈一愣,才反应过来,“我......”他把视线从道长块块分明的腹肌上移开,咽了咽唾沫,很明显的强作正经,“我没想到道长体子这么适合习武。只挥拂尘未免太可惜啦...”
“有什么话等我穿衣后再说好吗。成公子。”
“...好!”成澈说完便忙不迭退出了房间。阖门的时候,脸蛋都涨红了。
无端莫名其妙,隐约有种奇怪的错觉,成澈这家伙,该不会馋我身子吧。
——后来种种均证实,这不是错觉。
他将后发从道袍中捞出,才想起发带还在成澈手上,又想到自己尚未拥有的木簪。
成阿澈太笨了,到现在都没意识到我究竟是谁。
他摸了摸胸口,某个始终放在里面的玩意儿不知去向。
忽而一笑,这下该发现了吧。
与此同时,成澈双手背在身后,倚靠着房门,满脑子胡思乱想。
诸如:好像手感很好,好想摸摸,好想碰碰...
又想,奇怪,我怎么在想这些事…
无端拉开门走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回过神,一个失力向后倒去。
“...成公子。”无端接住他,“心不在焉在想什么呢。”
成澈连忙钻出来,“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只见道长重新换上了道袍,后发则随意披散两肩。
他抬起手腕正要摘下发带,道长却把他打住,“你那不是寻常的伤,发带上有我的法术,会替你驱邪。”
成公子笑脸盈盈,“好,那谢谢小道长。等我好了,一定还你。”
无端耸耸肩,“随你处置,告辞了。”
成澈向前一步,“我给道长安排一匹良马送你回观?”
“不必。我进城逛点行当,这次损耗颇多。”
“好吧...我送你?”
“不必,你好好养伤。”
说罢无端便径自穿出走廊,走下楼去。
成澈追到厢房门口,望着道长离去的背影望了很久,直到再也望不见,心中若有所失。他连忙跑回自己的厢房,伏在窗台上继续望。这个窗子能将大片颂云泊收入眼底,还有平日车马进出成府的那条大道。
而道长正沿着大道缓缓向府外走去,春日正午,他的影子短窄漆黑,道袍衣袂随风翩翩。
道长明明比他要小几岁,遇事却这么冷静,这么稳重...
咦,这熟悉的感觉...?
思索中,身后忽然传来侍女呼唤,“公子。”
成澈转过头,只见侍女手上拿着一个铃铛。
“这是...?”成澈偏了偏头,这铃铛怎么又会这么眼熟。
侍女将铃铛呈给成澈,“方才在洗衣房发现的,应是道长落下的。”
“诶...道长的。可这铃铛...”成澈端详着铃铛,晃了两下,瞬间回忆起来,“这不是七年前无端拿走的铃铛吗!怎么会在...他这里!”
成澈紧紧攥着铃铛,心跳飞快,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成澈二话不说冲出了厢房,忙不迭跑下楼去,又一步跃过门槛,想追上道长。
“无端!无端——!”他口中喊着,心中气着。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为什么要瞒着我,还瞒了这么久!”
“还有那个“我和无端谁厉害”,又是什么意思!”
“臭道长、臭道长、臭道长!!”
任他胡乱抱怨,却终究克制不住笑意。无端...无端你终于出关了。
你果真厉害,好厉害。
终于,他在成府的门阶前追上了那道黑色的影子。
成澈用尽全身力气高呼一声:“道长——!”便哑声喊不出了。他累得气喘吁吁,支着双腿大口呼吸。
无端回头望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慢条斯理朝他走来,假装一无所知,“成公子,你这是?”
“哼...”这家伙,还在装。成澈剜他一眼,又攥紧手心铃铛,平复呼吸后也开始装,“小道长。那个问题,我有答案了。”
“嗯?”
“就...你和无端谁厉害。”
“哦?”无端勾唇一笑,“你说。”
“答案就是,你...你...”成澈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拳头,一拳不轻不重打在吴端肩上,“——你们都是臭道长!”
掌心铃铛随这一拳“叮铃”作响。
无端懂了。
成澈嘴唇撅起,“你到底想瞒我到什么时候啊,无端!”
无端眉心紧皱,“看你究竟什么时候能发现了,成澈。”
两人憋着一股气对视着,对视着,终于克制不住“噗嗤”一声纷纷笑开。
时而成澈望无端,记忆里那男孩终于有了新的面孔;时而无端望成澈,被认出后再看成公子反有些难以言喻的不知所措;时而视线交汇,又立刻双双避开。
是成澈先温温唤了一声“无端”,语气三分抱怨七分欣悦,“我真以为还要再等你二十年。”
“那成公子未免太小瞧我了。”无端双手环胸,“我才是诧异,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迟钝。”
“我...我才不迟钝呢。”成澈向前一步。
“就迟钝。”无端微微一笑,转身沿着门阶往下走去。是引诱。
果然成澈紧紧跟上,“让我送你。”
一送,就斜穿了整个榆宁城。
一路上两个少年聊这两天,聊成澈的这七年,聊无端的这七年。
想说的,能说的,该说的太多太多,怎么也说不完。
哪怕已是太阳西斜,哪怕从东北成府一直送到西南城门下,成澈还意犹未尽。他知道,无端和他一样。
“好了,别送了。再送都要送到无所观了。”
成澈还是不想回头,可是穿过这扇城门,便是进未有山的山路了,“那不如...我干脆送你到无所观。”
无端很无奈,“然后我再送你回成府?”
成澈也不知是真蠢还是装傻,“嘿嘿...好。”
“想什么呢。你这家伙。”无端抄起拂尘在成公子脑门上点了一下。
“又敲我。就想和你聊天,不行吗。”
“行——随时都行。”无端刻意拖长了音调。
“随时...”成澈垂下眼,“我们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见啊。”
无端想了想,从行囊里掏出那块圆木,“给。”
“给我?”
“说好的木簪。忘了吗?”
说到木簪,成澈便嘟囔起来,“你明明知道是给你的,还故意逗我...”看着那块圆木又反应过来,连连摆手,“这不是神仙木头吗?怎么能拿来给我做木簪。”
“管他什么木头。我就要定这根簪子了。”无端不由分说松了手,成澈只好替他接住木头。
“...好吧。”不过成澈也明白了,这是无端在给他再见的契机啊,“等我做完了,就亲自送到无所观。道长,我一定制出和你最登对的簪子。”
无端笑了笑,“我等着。”沿着茶马山道离去了。
等到他们再见,已是春末。那日天朗气清,无所观外蝼蝈叫声尤其喧嚣。
一见面,无端先抓起成澈右手。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一道淡疤。道长终于舒一口气。成澈为他受伤这件事,让他在意了很久很久。
成澈勾起嘴角,“早就好啦。”偏头笑时束发的红色飘带也落在了肩上。
无端盯着那红色发带,“你戴着倒更合适。”
成澈才想起发带被自己束着,“我...我怕我忘了还你,就干脆戴在身上。”他抬手向后,“我摘下来。”
“别。还我做什么,我有簪子。”
成澈“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团藏青色锦缎,小心翼翼打开,里面包裹着一支通体玄色的细长木簪。
成公子满眼期待而忐忑地看着道长,“这支木簪,赠你。”
簪尾纤细微弓,簪首古朴别致。无端失了神,轻轻举起端详,透着日光,可见流沙般细腻的纹路在缓缓流动。
而一刀一刀打磨的痕迹清晰可辩,把那样一根圆木制成这样一支精巧的木簪,想必废了成澈不少日日夜夜。
而成澈见无端看得入迷,便小声问:“如何?还喜欢吗?”
无端沉沉一笑,紧紧攥进手心,“千金不换。”
“哇...”没想到无端这么喜欢。成澈很开心,“这么珍贵的木材,肯定千金不换。”
“真傻。”无端嘀咕一声,袖中取出一道早先画好的符咒贴在木簪上。
而右手将它平持,口中念咒。
只见青光四起,符咒与木簪融为一体,而又一眨眼,那木簪竟变作一把桃木剑。
“这!”成澈惊呼,看着那把凭空出现的桃木剑,再上下端详道长,看他黑袍持剑的模样,不知怎么会觉得道长就该是这样。
无端来回调整桃木剑长短粗细,又挥了两下试探手感,再次感叹,“不愧是千年降龙木。”他爱不释手了。
成澈垂下眼,“可是做成木簪...我损耗了许多木料...”
“用料多少不重要。关键在于它的主人是谁。”无端勾唇一笑,一副迫不及待要找恶鬼试试手的模样,“成公子,上次回观后我考虑良久...”
“嗯?”
“念咒超度纯是无用功,不如改用其他手段。”
“手段?”成澈还不知道此时无端口中所谓手段,几百年后他称之为“物理超度”。
“嗯。成公子,你若得空,不如教我些剑法。”
成澈一听就精神了,“我得空!特别得空!”倒不如说,他正缺一个能与他对招的剑友呢。
“好。那就说定了。成公子。”无端将桃木剑重新化形为簪,别于脑后发髻。
“不要叫我成公子了。”成澈向前一步,拍拍胸口,“往后叫我阿澈,好吗。”
无端动了动唇。
第一字要启开双唇,呼唤的前奏,取笑也好温柔也好,怎样都好。
第二字要上下后齿相撞,耳鸣回响,还要从肺腑索取一口气,才能让音调落下去。
“阿澈。”
成澈一笑,应他:“阿澈在。”
两人约定了往后碰面的时间地点便道别转身。
无端往观里闷头走去。有擦肩而过的道士多嘴问他,“无端道长,何事喜形于色啊?”
无端回他一句,“少管闲事。”
待那人走后又摸了摸脸,腹诽:哪有什么喜形于色。却不知嘴角都是按捺不住浓浓笑意。
他停驻于山阶之上,忽然被盎然春意绊住,才发现无所观日复一日的念经颂词声中原来还藏着鸟雀虫鸣,云雀扑打翅膀盘绕在树梢,植被的呼吸也悦耳动听。
他回首眺望远山,枝叶掩映的山路中,有道影子正驱马往山下缓步远去,是成澈。
很久很久之后,无端都清楚记得那个春天,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写满彼此的春天。
而暑气腾的日子,少年与少年在未有山深处厮混了一整个盛夏。
山里是避暑的好去处,对剑只是见面的借口,大多时候他们下水捞鱼,爬树摘桃,扑打流萤,甚至顺手超度几个孤魂野鬼。
成澈喜欢花,无端又偏偏知道夏季未有山哪里漫山遍野繁花似锦。当他把成澈领到那片遍地野花的阳坡时,成公子直接扑进花丛翻滚得满身是粉。
无端摘掉他发上的花瓣,“你是不是蜂儿成精了,成阿澈。”
成澈闻了闻身上花香,又抿了口手指花蜜,回他:“好甜。你要不要尝尝?”
银杏果成熟后,成澈在大黄坟头埋了好几颗饱满结实的。他说指不定哪天就生根发芽,最终也长成苍天银杏。
道长很无奈,“成阿澈,岛上就这一亩三分地,怎么贡得起两棵苍天银杏。”
成澈想想也是,就非要与他勾指约定,“那如果真长出了树苗,我们一起把它移栽到无所观。好不好?”
“移栽就移栽,拉什么钩。”
“当然是怕你忘了。”
于是无端记了永远。哪怕成澈自己都没能守约。
很快银杏叶铺满了整座湖心岛,将颂云泊镀上一层薄薄的金箔。
无端为下元节的斋醮科仪练了一手三弦,成澈便抚瑶琴与他伴音合奏。乐声携着秋风,两人相对而坐,远眺未有山枫林被深秋染得五色斑斓。
成澈一抹一挑,“怎么你都是道长了,还只能在斋醮打杂?”
无端弹指拨弦,“打杂才好,省了大麻烦。”
“可是...我想看。”
于是那年上元节,无端初次上道场作科仪了。拈香、行礼、步虚、踏罡、祈祷、上表、诵经、发炉......
一套规规矩矩、端端正正下来,却反被酌云痛批,“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这孽徒走神都走到下元节去了!”
无端懒得辩解,谁让某人全程目不转睛盯着他暗笑,笑得他脊梁骨都发酸。
再向成某人讨要一句夸,成澈却说,是不是规规矩矩端端正正还真没注意,只记得道长赤红法袍,星冠灿灿,格外好看。
“你穿红衣,真的格外好看。”
可惜那年是个严冬,白雪皑皑封山,不论上山还是下山都格外难走。除了上元节,他们几乎没什么围炉相聚的机会。
不过没关系。少年与少年都知道往后还会有数不完的好多、好多个暖冬。至少他们以为会有。
时光荏苒,伴随着青涩与幼稚的褪去,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和平也即将走向终结。
而少年与少年只是听说在遥远的北方草原,乌仑部换了个年轻的新汗王。在手足厮杀中活到最后的,是一开始未被任何人看好的幼子。
他们毫不在意,浸在暧昧、酸甜、胶着的情绪中。若无彼此,人间便与他们无关。
谁也无法苛责什么,天真、青春、懵懂,这便是少年。
终于,景延三十一年的夏至。一年中,白昼最漫长的日子。少年与少年之间的感情日久发酵,终于从清水酿成了烈酒。
那天他们照常见面,只是恰逢榆宁名酿桃予云新坛开窖,成澈顺手提了两坛。

景延三十一年夏至。一年中,白昼最漫长的日子。
早夏的阳光已带了几分暑热,好在颂云泊湖风阵阵,送来许多凉意。
湖心岛上,两个刚刚结束几轮剑势对招的男人坐在银杏树下暂歇。
成澈仰着头,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他久久望着银杏叶稍间晒下的光点,感叹:“真热啊。”
还没到太阳毒辣的日子,但晒得久了,脸上也有种灼烧的热度。
“毕竟夏至。”无端轻声应。
成澈偏头看道长,后者想必也热极,甚至把道袍都解了。黑色的料子松松垂在腰上,汗水便从颈窝一直流到袒露的胸膛,又顺着肌肉的纹路蔓延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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