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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成澈打量那簇颤动着的花瓣重新聚在一起,在变化中竟长出四条小短腿。
仔细一看,这小东西不仅有桃花变的短腿,还有耳朵有尾巴的,而尾巴还在来回晃悠。
“嗯...?”左看右看,怎么看都像一条...“小狗!”
圆滚滚的桃花小狗绕着成澈转悠一圈,往他小腿上来回磨蹭。
怎么看都是小狗嘛。成澈见它好像没有恶意,还特别亲人,便收起剑蹲下身,摸摸桃花小狗的脑袋,“嘿嘿,小狗。”
小狗便用桃花舌头舔了舔成澈手心。
成公子来回抚摸桃花小狗,心说,无所观可真是个奇异地方,连护院狗都与众不同。
他沉醉在手心柔软的触觉中,后脑终于被偷袭成功,有什么玩意儿轻轻砸了他一下。
而这须臾的愣神,桃花小狗便原型毕露,往前直扑成澈面门。
“呜啊——”
成公子反应不及,一声惨叫向后倒去。整只小狗扑上来。又在他脸上散作花团,把他整个脑袋都吞没了。
“唔...”整个世界忽然只剩下一片粉红色。
好在花瓣扑打脸上十分温柔,像在棉絮里翻滚一圈。
他从花瓣堆里狼狈钻出来,回头望去,没人啊。
当即眼前又飞来一个黑影,他立即抬手接住那小东西,展开手一看,原来是一颗小小的将熟未熟的桃花苞。
“谁啊...居然偷袭我...”
他嘟囔一声,顺着桃花苞飞来的方向望去,忽而春风拂过,桃夭盈盈如雨,终于与树上少年四目相对。
在朝霞颜色的簇拥中,少年一身纯黑道袍格外显眼,他乌黑的长发高高束着,可比道袍与长发更显漆黑的是他的眸子,里面倒映着叶稍间筛下的明朗日光,无异一湾潋滟的清泉。
成澈看得发愣。不知怎地就陷了进去。然后想起了那个心心念念七年的男孩。如果无端没有闭关,也差不多像眼前少年,大概十四五岁了。
咦...有没有可能是无端提早出关了...?可是,他早年问过无所观的道士,那些人都让成澈过二十年再来问。毕竟建观百余年,从来没有人能在三十年内出关。
那么想必不是了。
成澈在某些地方意外迟钝的毛病又犯了。
少年也望着成澈,一言不发,好看的眸子里带一抹若有若无的索求,仿佛在期待成澈先开口。
成澈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将视线在桃花雨与少年面庞之间来回聚焦,不论是挺拔的鼻梁,还是张扬的眉宇,造物主在这个少年脸上每一道刻画都是鬼斧神工。六分率性的薄凉味,四分青涩的少年气。就像成澈手中那枚被他汗水濡湿的桃花苞。
他试探着问:“小道长好,过去从未见过你,敢问道号是……?”
好像成澈犯了观里大不敬的规矩,少年的眉头顿时皱起,他咬牙干笑片刻,欲言又止,目中堆满了失望、恼怒与不愉快。
“嗯?”成澈看出道长不大开心,但不知原因,双手背在身后试图找个新话题,“这个、那个、这个...道观的桃花小狗好凶啊。”
成公子哪知道面前少年预期的是成澈一眼就认出他,追在他屁股后面喊“无端道长好厉害!这么快就出关了!”而不是什么“敢问道号”,
当然,更不是把他特意准备的狗狗化形法术评价为“好凶”。
无端是以为见到“小狗”这么明显的暗示,他家小狗就会懂了。
可成澈没懂。
他便“哼”了一声,双手支在脑后,往树干上躺去。
他生气了。气成澈没能认出他。
可他不知道,即将闯进他心里的某个人只是在某些时候意外迟钝而已。他不知道他迟早要包容他的迟钝,包容好久好久。
而现在,他还空着的心里胡思乱想,打算把成澈里里外外数落个遍。
从哪里开始数落起才好。
他偷偷睁眼扫好久不见的成澈一眼,看他的面孔被颂云泊的湖风养得温润如玉;
又扫一眼,左眼下两枚泪痣灼目灼心;
没忍住再扫一眼,对上了成澈那双皓月般的琥珀色眸子。
成澈顶着满头桃花瓣,傻乎乎站在桃花树下,还在仰头等着无端回答那个关于道号的问题。
七年苦修,无端自以为已经修出一颗石头心肠,可还是被成澈无辜的模样拿捏了。
算。忘了就忘了吧。
他移开眼,实在发不起脾气,但为自己七年的执著忿忿难平,“无语。”
“无语…?”成澈刚想道一声:“无语道长好。”还没说出口就被身后一声呼唤打断。
“成公子,酌云子真人有请。”
成澈回头看来者,“无涤道长好。”
无涤惭愧摆头,“成公子言重,本道受之有愧。”他看向成澈身后,“要论道长,您身后这位才是。”
成澈讶异回头,见那少年无声无息已落在树下。
“无涤,你可知言多必失?”无端更不爽了,表情阴得能把人一口吞下。因为成澈居然一下认出了无涤。
——他哪知道成澈对无涤,可不是整整七年不见。毕竟无涤每年上元节都会下山参与斋醮。而成澈每年都追着他问,无端快出来了么。
“道长教训的是。”无涤被无端漆黑的眼珠子盯得一句话都不敢说。浑身一耸,毕恭毕敬。
“那就老实闭嘴。”无端说完便扬长而去。
无涤瞬时噤声,头冒冷汗,朝莫名其妙的成澈说道:“成公子,先随我去大殿吧。”
转过身去就默默叹气,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知道闭关出来就能升序为道长,可谁知道无端这么快就能出关,快得离谱,离谱得让他不得不接受一夜之间彼此地位大变的现实。
以前道观里没人把这个捡来的小师弟放在眼里,吃穿用度都给他剩下的、埋汰的,而现在终于轮到无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出关没多久,就浑然一个发号施令的大道长模样。
无端连他师父是死是活都不在乎,更不用说无涤这种修为道行差一大截的废物师兄了。
成澈跟随无涤走向正殿,不免好奇,“无语道长怎么那么生气。是我哪里失礼了吗?”
无语道长...!
四个字差点没让无涤把早前喝的茶水喷出来。他抹了抹汗,大概知道无端在发什么脾气了。这臭小子,修为境界是有了,可惜心智还根本没长成。
无涤再看成澈眉心紧皱,一副纠结其中的模样,实在是太想捅破这一层窗户纸了。可他总觉得,不捅破,才更有好戏看。
于是摇摇头,语重心长,“无语道长他啊……脾气一向暴躁,你可要离他远点。而且他最厌旁人把他和无端作比较,你想,他们差不多年纪。”
“哦……!”成澈思考许久,醍醐灌顶,原来是这样!
肯定是因为无端和无语提过他,所以无语才对他那么冷漠。
“那我是不是装作不认识无端比较好呀?”
“嗯哼。”无涤闷哼一声,“道友凭心行事罢。”

第96章 别分神
到了无所观正殿阶下,成澈收拾了心情,整理了发尾,深吸一口气,踏上门阶走了进去。
大殿香火朦胧,正中以香、花、灯、水、果,所谓“五供”供着一尊高大的元始天尊金身神像。
神像下不少身着素服的香客敬香参拜,而左右两侧各有道士在经案前低声诵经,叩齿演音,形容肃穆。
成公子被这副静穆庄严的画面镇住,大气也不敢出,经由无涤带着绕过神像进了后堂的静思室。
只见酌云在中央高台蒲团上打坐,从未见过的青焰白烛簇拥着他,背后则有一个巨大的“道”字。
而成甚将军立在台下,双手毕恭毕敬交叠身后。
成澈还从没见过他父亲这个模样,顿时也被感染,向真人恭敬作揖问好:“晚辈见过酌云真人。”
酌云没有睁眼,声音从高台上传来,“公子,好久不见。你父亲用心良苦,托本道寻场历练给你。”
成澈紧张起来,“真人要给我什么历练?”
“澈儿。“成甚招呼儿子到身边,“你也清楚,从上周开始我府便频繁接到樵夫失踪的报案。”
成澈一惊,竟是与这件悬案有关的历练,“是。从本月初九到今日十五,已经失踪了...整整十一人。”这几起失踪案他一直在关注,可查到现在都没有什么结果...既不见人,也不见尸。反而失踪人数越来越多。
“公子觉得是什么在作怪?”真人问道。
“晚辈以为,连尸体都寻不到,恐怕是豺狼虎豹之类的凶兽。”
“那也该有骨骸,该有血迹,对吧。”
成澈阖目沉思,是啊,这就是这个案子的怪异之处。不像往常凶兽害人的惨剧,可也不像人为。
榆宁的樵夫各个身强体壮,在短短七天内不留痕迹地杀害十一个樵夫,实在难以想象。
“既不是人,也不是兽,那就是鬼咯。”真人朗声笑道。
“啊?!”成澈大惊。他知道无所观各位道长不仅会看风水、作法事,还会一门超度恶鬼。
只见真人已缓缓站起,背身说道:“近日未有山阴气大盛,必有鬼怪盘踞。本道将遣一批道士前往超度。成公子,你便同去罢!”
“我?!”忽然被委以大任的成澈向前一步,“可晚辈从没和鬼怪打过交道...”
“哎呀,成公子竟是贪生怕死之辈?”酌云还是那样,每句话听起来都像玩笑,又不像玩笑。
“我...”成澈看了眼父亲,握紧拳头,“不。晚辈一定尽力而为,绝不拖累诸位道长。”
“小鬼罢了,成公子无需紧张。”酌云摸着胡子,“况且这批道士大都和你一样没有经验,到时候还不知谁拖累谁呢。”
“啊...这...”那可是杀了十一人的恶鬼啊。成澈额冒冷汗,能行吗。
酌云又看透了他心中想法,“公子安心,虽然钝徒大都不中用,但主持超度的,是本观现今最了不得的道长,定能护你周全的。”
“好...多谢真人安排。”成澈多少安心了。
酌云又掐指一算:“这次你父亲又捐了不少香火钱啊...那今日你的净身法事就...也由他来主持吧。”
他顿了顿,朝门外打杂的无涤传声:“把公子带去净身堂。”
净身堂外观不过一道修长的厢房,但推开门便知不同寻常,满眼阴阳飘丝帘幕,深处则漆黑不见光亮。
成澈掀起层层帘幕往里走去。有如走在往生之路。
地阶深黑,光滑如墨璧,石质纹路清晰可辩。每隔三步设一座长明烛台,倒映着摇曳的火光,指引成澈通向深处。
而隐隐约约有三清铃的声音传来。
所谓净身,便是洗涤污秽、扫除霉运的法事,他父亲每月都要来无所观作一次,而对成澈而言,这还是第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黑暗深处声声阵阵的三清铃源头走去。
大约走了五十步,便隐约能看见尽头摇三清铃的是个与他一般高的道长,全身裹在浓稠的黑暗中。
再走十几步...就见黑暗中一对鬼目狰狞诡谲。
“啊?”
成澈倒吸一口凉气。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道长的面具。
上半张脸是白面青眼、凶神恶煞的傩面,下半张脸则覆盖在流苏面帘之下。
成澈缓过来就腹诽,这三清铃、这漆黑小道、再对上这样诡异的面孔,真人莫不是在提前锻炼我的胆识。
他胡思乱想,听见道长讽了一句:“就知道是你。”也不知道有没有听错了。
成澈偏了偏头,道长却薄唇紧闭了。
他站在道长身前,“道长好。”
而道长开口,音调正式而庄重,“道友,请在此处脱衣。”
“脱、什么?”成澈顿时后退一步。
道长语气变差了,“把衣服脱了。”
似乎能看到他在面具下皱起眉头。
“唔...好吧。”这个声线倒是耳熟。成澈看着道长面具青纹下不由分说的双眼,只好宽衣解带。解开腰带,一件一件褪去月白色的外衬、内衬...毕竟是第一次净身,难免紧张拘束。
脱到只剩一条底裤,成澈把手放在裤腰带上,有点犹豫。抬眼看道长,无声发问:真要脱得赤条条吗。
道长不动声色:“脱。”
脱就脱吧,反正黑灯瞎火,就我和道长两个人。
成澈便脱了个干净,手足无措地光光站着,双手背在身后不是,挡在身前也不是。
多少羞涩,只好垂首看着自己小腹。
这样呆了好一会儿,道长都没有下一步指示,他又抬起脸盯面具下道长的眼珠子,“...道长?我脱好了哦。”
道长一滞,持起拂尘,开始作法事。
他缓步绕成澈一周,将洁白的尘尾在他身上来回扫动,就像拂去灰尘。同时口中念着道家净身咒。
拂尘的白毫如冰晶般冰冰凉凉,细细密密打在身上每一个角落感觉又那么...怪。
成澈皱起眉头,没忍住冒了一声,“嗯...!好痒。”
彼时道长忽然停了念咒,在他耳后,“别说话。”又从第一句开始,重新念起净身咒。
这声音,成澈越听越耳熟,便好像有了答案。
轻声问:“你是不是...无语道长呀...?”
“啪!”
后脑当即被拂尘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啊!”成澈捂住脑袋,回头委屈,“怎么突然敲我!”
“都叫你别说话了。”
“为什么不能说话呀。”
“作法事不能分神。”
“可...作法事的又不是我。”成澈心里很委屈。
“...”
“哦...是我说话让你分神了。抱歉,道长。”可成澈也是有小脾气的:这不是道长自己不专注吗,凭什么打我。
他摸摸后脑,“我不说话了。你也不能再敲我脑袋。”
又敲一下,“闭嘴。”
“...唔。”道长真不讲道理。还好这次力度很轻。
但越是这样,成澈越明白,面具下的一定就是无语道长了。
这么讨厌我啊。
从来没有被谁讨厌过的成澈强忍着细痒一声不吭,一直憋到净身结束才长出一口气。
道长收回拂尘:“把衣服穿好。”
成澈点点头,拾起地上一件件衣服把自己层层包裹回去,不时看一眼道长,怕他等急了。
好在道长根本没在看他,只是将视线放在成澈脚边的烛焰倒影上。
“道长,我穿好了。可以走了么?”
“等等,你爹还付了算卦的钱。”
“哦...算卦啊。”成澈心说,无所观可真是一份买卖一份货,“那算什么呀?”
“别问我。”
“呃...”成澈想了想,他也没什么想算的,“那给我算算来年榆宁能否风调雨顺,如何?”
道长叹气的音调像受不了成澈的蠢钝了,“算卦自然只能算你本尊。道友赶紧考虑清楚。求子添丁、招财旺财、事业官运、辟邪消灾...”
“求子添丁?!”成澈惊呼一声,他还没到考虑这么远呢。
“好。”道长却已将拂尘一甩,两人脚下墨璧当即浮起了青色的九宫八卦法纹,“那就算一个,求子添丁。”
“呃...等等——”成澈还没来得及拒绝,右手便已被道长紧紧拉住,放在掌心仔细摩挲,像是要把每一道纹路都摸出来。
鬼神面具下,道长漆黑的眼珠子紧紧盯着他,“受卦时,什么都别想。”
分明他们年纪相差无几,道长的眼睛却盯得成澈心里发紧,成澈咽了口唾沫,“好、好吧。”但是心说,真要算求子添丁啊!?
他闭了闭眼,尽量什么都不去想。但满脑子都是求子添丁。
只好睁开眼,想说还是别算了,但望进道长双眼的刹那,所有杂念反都散了。
可...就这样算了许久,道长都一言不发。
又过了许久,法阵散去,道长也放开他的手,语气不佳,“你若不老实听话,什么都算不出来。”
“我很听话的,我什么都没想!”成澈连忙说。
“那怎么算不出。”
“呃...”成澈眼珠一转,嘿嘿一笑,“莫不是道长又分神了?”
道长好像被戳中了,唇角向下转移话题,“你不信我?”
“我信。”成澈委屈咬着下唇,抬眼望道长,“那你能相信我吗,道长?我真的什么都没想...”
道长一怔,半晌,“可你的命格怎会如此紊乱,三魂七魄都不大稳定。要么是你心绪乱飘,要么是你神智错乱,要么...”他摇摇头,“不可能。”
神智错乱?!
没病还算出个有病来。
成澈反握住道长的手,“没关系,算不出来就不算了。”反正,他确实不大想知道求子添丁的事。
“这算卦钱就当做我捐的香火钱,如何?”
道长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我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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