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明白,世珍所指“爱了一个绝不能爱的人”是什么意思。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吴镇明愿意替吴明去死了。
“吴镇明,你怎么敢冒充。和我合奏的,明明是吴端。”
何月竹回头,发现吴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坐在轮椅上,表情阴冷。老人见到阔别数十年的爱人,霎时失语,一时错愕难当,泪流满面。
“不是冒充!”何月竹驳斥它,“你母亲都和我说了,吴端只弹过一次三弦,其他时候你听到的,都是吴镇明在演奏!”
“...哈?”吴明撇嘴,指着老人,“何月竹,你真可笑。就是他告诉我,弹三弦的是吴端。”
何月竹回头望着失神的老人,“你为什么...?”
吴明又嘶吼:“那场大火,也只有吴端还记得我在阁楼里,只有吴端还想救我!”
“你错了!”何月竹摇头。今天发生的一切,每个人说的每句话他都印象深刻。他忆起老板的话,“那天是吴镇明求吴端进去救你。你该谢他!”
他转身摇老人肩膀:“你告诉它,是不是这样!?”
老人捂着脑袋,痛苦不已,“别说了...!”
何月竹提高音量,“你说啊!既然爱他,有什么好不承认?!”
老人,“我是孬种,我不配,我不敢。吴明他...恨我!他恨我没法把他从阁楼救出去,但是却让他知道,这个世上有人替他在外面享福...。”
随着老人情绪崩溃,阁楼四面墙壁开始发出异常的轰鸣。
结界不再稳定,众目下,赫然升起两道影子。
其中一道跪在地上,连续磕头:“道长,我二哥还在里面,求求您救他,求求您...。”
另一道颀长的影子眺望高处,“他阳寿已尽,恐是救不回来了。”
“求您,求您救他出来!就算死了,也求您带出来!如果他就这样被烧掉,就、就再也没人知道他活过了!!”
两道影子如浓烟般散去,又聚成新的形态。
一道影子怀中抱着一具无力的身体,另一道影子冲了上来,“他、他死了...。”
“嗯。”
“他、我二哥、他...”那道影子由于过于悲痛而语无伦次,“这么多年,那些人根本没把他当人!你为什么不拦——?!”
“这是你父亲的选择。”
“你、你一点不在乎他?”
“嗯。”
“那!那你为什么要给他错觉??”
“他...。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你就花那么多年教他听说读写?!”
“...。”
看着吴镇明的记忆,何月竹与吴明同时愣住。
吴明捂着脑袋,“不是...。为什么...!为什么连他也只是把我当替身...。为什么!”
所见与它的执念冲突,它陷入了错乱与折磨。
老人冲上去跪在它身前,伸手把它抱在怀里,连连道歉,“我不想让你知道!真的不想你知道!”
吴明把老人一下推开,指着他鼻子骂道:“果然你是我所有不幸的根源,你夺走了我的一切!现在又想夺走我唯一的希望!”它试图用憎恨来转移崩溃的执念。
老人坐在地上,被爱人当面痛骂让他情绪完全失控。四面墙压缩的速度骤然加快,不到数秒便只剩不到几平方米的空间,为数不多的家具挤兑着,而那些纸扎人填满了他们脚下。纸片划在裸露的脚踝,尤其刺痛。
何月竹左看右看无处可逃,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让吴镇明冷静下来,就要先让吴明认清事实。他握紧拳头,“吴明,你好好想想吧!”
世珍说,道长指了路,究竟走哪条,选的是吴
何月竹现在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你有没有想过,只要吴端一句话,你立刻就能出去?”
吴明木然张了张嘴,竟吐出一句,“别说了!“
何月竹继续说:“你又想过没有,吴家怎么趋福避祸,都要过问吴端?你——”
还没说话,他便脚下一空,与吴镇明两人往纸扎人汇聚的白色海洋里落去,“啪”得一声摔在墨色的粘稠里。
他挣扎着爬起来,却见覆盖地面的网下躺着他万分熟悉的东西。
吴端的桃木剑。
“在你身后。”
何月竹回头望去,才发现吴端真的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不过除了胸膛以上,其余身体都被一圈一圈粘稠的网缠着,像被困在一个怪异的茧状巨物中。那枚茧通体墨色,勾连着天花板与地面,原来整个房间的墨色丝状物都是从这个茧深处蔓延出来的。
何月竹心脏猛地抽痛,他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接着快步上去用木剑砍那些墨色的粗丝,砍不动就用手去扒。
吴端看着何月竹忙活,用目光抱他,“你还活着。了不起。”
“嗯!”何月竹应了一声,可用尽全身力气也扒不动那些东西,好像它们就是从吴端身上长出来的藤蔓。
吴端想让他省点力气,“这些是我的情绪,别忙活了。”
“情绪...什么意思?”
吴端看向前方,何月竹随他视线看去。
结界另一侧,老人跪在轮椅旁,支撑他那位早已死去的兄弟。吴明捂着脑袋,模样十分痛苦。
“你既然能进来,就是知道吴明的执念了。”吴端说。
“嗯。我知道了...。”
“所以他的结界完全是针对我的。我心里对他越反感,束缚越顽固。”
“那你可以不讨厌他吗?”
“不可能。”吴端秒答。
“啊,为什么?”何月竹又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吴端也哑然失笑,“你不记的仇,我帮你记着。”他顿了顿,“刚刚束缚退了一些,是你的功劳吧。”
何月竹想了想,点头,“我可能让他对你的执念减弱了点。”
就在此时,吴明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问:“吴家人那样对我,是你的指示。真的吗。”
何月竹低声,“我和他说了你的坏话...。抱歉。”
吴端仰起头,声音波澜不惊,陈述而已:“是我的授意。让你家人不可谈、不可说、不可见,也是我指使。”
“至于你们如何择一。也是我算过,你活不过第二个本命年,而你兄弟大有可为。”
何月竹、吴镇明、吴明,几乎同时被吴端的话镇住。原来,就连吴镇明和吴明谁来过常人的生活,都是吴端选的。
吴端只看向何月竹的侧脸,那个人的睫尖连同两枚泪痣都在颤着。
他知道何月竹在想什么,他在想,真相太残酷,吴明的爱如此不值得。
可是何月竹,你知道吗。你自己的宿命,远比吴明惨烈千倍万倍吗。
并且同样,根源是我。
结界的另一端,先是传来一阵沉闷喑哑的吸气声。
接着吴明仰天惨笑,又像在嚎哭,“你...怎么可以!”
而老人的情绪更加崩溃,脸上的皱纹颤抖着,他有严重的高血压,此时愤怒的情绪让他气血上冲,他不得不捂着绞痛的心脏。“原来全部都是你——你害惨了我们。”
随他话音落下,何月竹头上飘下了许多支离破碎的惨白纸片。纸片拼合组接,一个个有真人高矮的纸扎人原地站了起来。它们有吴家人的面孔。世珍、吴镇坤、吴镇英、吴镇军...
“是吴镇明的恨意。”吴端沉声,“你让开,他们冲我来的。”
纸扎人扑来,呼啸的风声擦着鼻尖过去,何月竹扬起的额发被切断一绺,原来这些东西看似纸片,实则锋利尖锐与刀片无异。
“不行!”何月竹握紧木剑,挡在巨茧前,“我不让。”
道长垂下眼帘:“那握好剑柄。把一切都交给我。”
何月竹回头望他,琥珀色的眼睛在说:早就把一切都交给你了。
他尝试放空思绪,刚一握紧剑柄,手臂就被桃木剑带着抬了起来。木剑向前刺去,牵扯何月竹的身体一并带了出去。
纸人扑了个空,很快又摇摇晃晃站起,继续朝何月竹快速奔来。
何月竹在白色纸片中穿行,手被桃木剑带着高高扬起,对其中他老板的纸扎人自上而下劈去。明明是他握住了手中剑把,却更像吴端覆着他的手,托着他的腰,携他躲闪。所以明明他步伐紊乱,最终竟也能全身而退。
眼前纸扎人很快被解决干净。
他又被木剑带去吴镇明的方位,长剑朝着吴镇明再次扬起。
何月竹错愕中想起,木剑是对鬼怪特攻。桃木剑朝老人劈砍而下,结结实实地砍在手臂上,如棍棒般将他击至一旁,蜷缩身体不再动弹。阁楼上空仇恨化作的纸片也不再落下。
现在,剑尖直指双目空洞而无神的吴明。
吴明看着何月竹,扯了一道绝望而狠毒的笑。它寄希望于摧毁何月竹的情绪防线,让这个干净的男人也原形毕露,被仇恨与嫉妒吞没,就像现在的它。
“何月竹,你也一样。”吴明冷笑着。
“你也只是他故人的替身。”讽刺着。
“他对你好,都是假的。”试图揭穿着。
何月竹咽下一口沉重的空气,忍无可忍,“吴明。那个故人,就是我。”音量不高,但清晰且确信。
他能感到身后吴端的视线转瞬投到了他身上,而吴明的神情也瞬间变得错愕难当。
“你...?”吴明愣了,“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你...不可能,你们什么时候...”
何月竹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解释,而吴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自始至终。”一直都是他。
吴明大惊:“所以,不是你像我...而是我像你。”
它似乎终于想通了,双手紧紧握住剑尖,即便皮肉立即发出放在烤盘上炙烤的“滋滋”声。轮椅轮子滚动起来朝何月竹靠近,木剑直接将他胸口捅穿。
随着吴明仰头厉声尖叫,大量纸片从他口中涌出,将它的身体团团包围。
何月竹连同木剑一起被冲击撞远,抬头看着吴明被纸片叠起的身体越变越大,最终成为一团真正的畸形怪物。它那由皱纸糊成的头部颤抖着,不住有两道文字像泪水般向下滑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怪物足足有三人高,抬起长长的触须,纸片哗啦啦作响。
吴明仅剩的人性终于也被恶意吞没。
现在的他无疑是厉鬼。
何月竹不由得后退好几步,却见数道符咒擦着他肩膀两侧向前飞去。
他回过头,吴端已经解开了束缚。
——吴明终于放下了对吴端的爱,但他浓烈的感情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化为同等程度的恨意。
“吴端!”
何月竹将木剑抛给吴端,后者抬手稳稳接住木剑。身后浮着的数道符咒打在“曾经是吴明”的怪物脚下。
符咒骤然燃起青焰,升起暗蓝色的围城。怪物被灼烧激怒,攻击的动作霎时加快,对着吴端挥起长臂。
吴端踏着迎面而来的纸臂,在空中回身反跃至怪物脑后。随一道横向划过的苍色剑影,怪物的脑壳即被切断一半,落在青焰烧成灰烬。
他踩在那仅剩半个头部的切面上,双手持剑向下深深刺去。
随着一声来自吴明的哀嚎,怪物瞬时跪在地上,接着身上贴着的纸片逐个被点燃。
噼里啪啦的灼烧声不绝于耳。
一切发生的太快,何月竹还没来得及捏起一把汗,吴端便破开青焰跃了出来。
他轻轻拂去肩上灰烬,把何月竹拉进怀里,紧紧拥住,“你还活着。”从刚刚开始他就想这么做。
“是啊,多亏了你。”何月竹被他抱得暖烘烘的,也伸手环住他,声音很软,“吴端。道长。吴端。”
“嗯?”
何月竹笑了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我已经知道了。”毕竟他有什么心思和秘密,永远瞒不过吴端。
“我宁愿你不知道。无知无觉过完一生。”吴端松开他,又把他的手握住,轻轻摩挲那食指、中指被咬破的口子。
何月竹感觉指腹痒痒的,“可是,我想被你喜欢啊。”
“被我喜欢,不是什么好事。何月竹。”吴端揉他的后脑,“不值得。”
何月竹着急,连连强调了三句“值得!”他垂下眼帘,“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拿到锁骨时,上面有一道完颜新留下的痕迹。但吴端现在只想逗他,“我几乎明示了,想必你这么聪明,一定能察觉吧。”
“呃...”何月竹想了想,好像确实对方没有刻意否认过,只是一直不主动说而已。虽然,惭愧的是他还真不是自己猜到的。
——不好,难道我真的是笨蛋。
何月竹陷入了对自己智商的怀疑。
在吴端拥住何月竹的同时,老人完全愣在原地,他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吴明为什么突然消失,为什么出现怪物,那怪物又为什么已经被制服。现在他看着熊熊燃烧的青焰,撑着膝盖艰难站起,朝着火焰扑了进去。
吴端拦住着急向前一步的何月竹,“安心,是青焰。”
青焰似乎对人无害。隔着熊熊燃烧的青色,何月竹能看到两团影子,是吴镇明抱着吴明。
老人连连呼唤爱人的名字,从焦急到绝望,从嘶吼到哽咽。
吴明抬了抬手,“吴镇明。就连三弦,也是你...吗。”
它最后能做的是让一把三弦出现在老人脚边。
吴镇明颤颤巍巍拾起三弦,架在肩上,抬起手弹拨。
可四十五年过去,他的手指早已不复少年时灵活,也早已忘了那首乐曲的谱子。老人只是断断续续地、艰难而迟钝地弹了几个音,根本连不成曲,更无从谈起像当年那样打动对方。
吴端轻声说了一句“时候到了”,便摇起三清铃,以“太上敕令,超汝孤魂”为起始,吟起往生咒。
老人满脸皱纹旋在一起,内心的痛苦挣扎完全写在脸上。
在金色的光点中,他又拨了几下,最后无所适从地依着三弦,老泪纵横。
第65章 距离和死亡是爱的障碍
结界散去,三人回到现实的阁楼。从窗子能眺望到远处海面的一角,熹微的晨光轻柔划破天幕,几艘出海的渔船在海平线若隐若现。
何月竹有些恍惚,一看手机,竟然已经是大年初二的清晨。
吴镇明坐在原地。吴明被超度后,老人便持续处在一种失神与木然的状态中,好像失去了一切生存的意义,全然如行尸走肉。
何月竹轻声感叹:“或许,世界上最无法释怀的,就是夹带愧疚的爱。”
余光里吴端似乎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看我干嘛。难道我脸上有东西。
何月竹拍了拍外套上的灰烬,能预想现在的自己应该满头满脸都是灰。
“吴端,我是不是浑身脏兮兮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嗯。”吴端擦去他鼻尖的熏黑,“是泥巴虫。”
“真的哇...?”何月竹摸口袋找纸巾,却摸出一个圆圆的冰冰的玩意儿,他摊开掌心一看,是块手掌大的小镜子。镜子里倒映的他脸上一尘不染,什么都没有,“明明这么干净。”
吴端却一怔,温声:“给我。”
何月竹点点头,把镜子递给吴端时才意识到,这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口袋里的镜子估计是阿明的魂器。
而吴端看着那面镜子,神色几乎显而易见沉重了下去。
何月竹歪歪脑袋,刚想开口问怎么回事。
吴端却忽然看向窗外,“看这天色......馋虫也该叫了。”
话音刚落,何月竹肚子就特别听话地“咕咕”叫了起来。
“啊——!谁是馋虫!”
何月竹又羞又气,想赏吴端一记,可刚一对上视线,他就自己哄好了自己。
吴端藏起了刚刚涌起的沉重,现在只是带笑看他,笼在绛紫色的朝霞中,与平时调笑的神情并无二致。但可能是这片暖和的霞色使然,眼角多了些温度。
“快去找些吃的。”吴端揉揉他。
“那你呢?”
“我找吴家人聊聊。”
“噢...。”何月竹看了一眼老人,“那他呢?”
“别管他。自会有人来收。”尸。
目送何月竹走下塔去,吴端双手背在身后,收了一切多余的表情。只是注视吴镇明。
老人被那双黑洞般的眸子死死盯着,骤然回过神,“你、你要做什么!?”
“哦?”吴端面无表情,话里却有一丝笑意,“我要做什么,取决于你做过什么。”
“你大不了就是杀了我!”老人也怒,“你还能干嘛?!”
吴端笑道:“还能怎样?你自会知道。”
何月竹走出高塔,外面居然聚了不少围观群众。还有一堆使用过的消防器材摆了一地,看来他们成功救了地下室的火。
这些吴姓群众看着何月竹没事人似的走出来,几乎无法掩盖震惊与诧异。后者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迎着众人视线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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