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灰雪的久久对望,他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如引诱般转身走进祠堂赭红帷幕后。
吴端刚一下台,霎时鞭炮齐鸣,锣鼓声起。先前伏跪在地的吴家人纷纷起身,他们张开双臂沐浴那飘飘灰烬,同时憋坏了的谈笑、祝福、抱怨不再顾忌,人们谈天说地,氛极浓烈。这场斋醮科仪终于结束了!
只有何月竹仍然怔怔伏在栏杆上,发现见不到吴端,顿时被抽走三魄。他跑下楼,想起了耳上的玩意儿,便摸着耳垂,嘴里呼唤:“吴端、吴端。”
“嗯?”吴端应他,“还饿着?”
“我就知道!你你你!”
刚刚那个偷笑他贪吃的,一定就是本尊,臭道士早就透过耳珰偷听他的动静。何月竹又气又羞,跑到一楼大堂,只见人群来来往往,各个方向都有人涌去,现场几乎乱作一团。他左右张望,只想找那绛红色的影子,“你在哪啊?”
吴端笑了一声,“你来找。”
晚上九点。今晚月色格外皎洁明亮,金色的月辉下,何月竹站在大堂正中央。环顾四周,小楼的一二层已经满满当当聚齐了人,他们按血脉亲疏关系落座,觥筹交错,举杯痛饮,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一起享用年夜饭。
何月竹百感交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年夜饭。他父母都是家里独苗,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早已经驾鹤西去,就算父母健在时,也从没尝过这么浓重的年味。
“小何——!”吴老四从二楼雕栏内侧探出来,“上来一起吃啊。”
何月竹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吃过啦!”
趁着无人注意(虽然就算被看到也没人敢拦),何月竹偷偷摸上祠堂。他穿进层层帷幕,幕布又厚又重,前后左右都是同样的大红色,摇曳着烛火的影子。他迷失方向,却鲜明地直觉吴端就在身旁某处。
一抹又一抹红打在脸上,在帷幕中茫然穿行着,他的手终于被轻轻覆住了,而后加重力度,换作十指相扣。何月竹转身,在映着烛火的红色帷幕下,吴端那双黑色的眸子更加深黑。
吴端微微偏头,笑他,“刚刚有人看入迷了。”
帷幕被晚风吹起,打在何月竹脸侧,染得他脸颊飘红。是啊,他是看入迷了。现在也一样,被迷进了红与黑的漩涡中。何月竹默不作声,一头栽进那温热的颈窝,香火的味道扑面而来。双手环上红绸领口,为了不弄坏那精致的发髻,他虚虚托着对方后颈,踮起脚,送上一吻。
很想你。
他希望他能懂。唇齿缠绵格外动情,他断断续续纠缠几次,都不肯完全放开。不知怎么回事,心中竟享受着一种名为渎神的快感。
“道长——!”
直到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不合时宜的打扰。
何月竹慌慌张张连忙松开,却被吴端捧住脸又狠啄一口。
帷幕被掀开,里面一人脸颊通红,目光飘忽;一人若无其事,神色自若。真不好看出来是谁先动的手。
何月竹捂着下脸,这好像是那个雨夜后吴端第一次主动吻他。他心中的慌张,就像每日祷告的虔诚信徒终于被他的神眷顾了一次。
可究竟谁是苦行的信徒,谁是慈悲的神明,究竟是谁眷顾了谁,谁回应了谁,已经说不清了。
来者看了眼何月竹,瞬间了然,便作自我介绍,“何先生,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吴镇坤的长子,吴皓。”
“你好...”何月竹看着吴皓“兄弟我懂”的眼神,不禁觉得尴尬。他们是不是都把我看做吴端的...的...小情人了。
他悄悄挪得离吴端远了一步。又被不动声色地抓了回来,好像宣示占有权。
“祖母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现在等您过去了。”吴皓对道长说道。
“走。”吴端掀起帷幕要走了。
“啊...”何月竹追了两步。
吴端回头,“吴家老太太让我给她九十大年求个祝祷。”
若是何月竹在场,祝祷算是白做了,甚至保不准那老太太会当场驾鹤西去,到时何月竹一定也不会愉快。
他支颐笑道:“无聊得很。你回去等我。”
“回去?去哪?”
吴端似笑非笑,“你没想过今晚住处吗?”
何月竹双颊再度飘红,他拉住吴端红袖,“说清楚。”
吴皓说得很直白,“何先生,今晚安排您住在道长的水榭。"
“...”何月竹沉痛闭上眼,好吧,这种事还是不要说出来了。
“我这就遣人把你送过去。”吴皓指着东侧院门说道,“现在佣人都在忙着年夜饭,你先在那里等等,我尽快找人过去。”
“好...”何月竹又转向吴端,后者朝他微微一笑,做了个“等我”的口型,转身与吴皓离去。
于是何月竹独自走出院门,站在门侧等待。
他心中反复回味刚刚那一出斋醮科仪,赤月般的身影,流星般的剑舞,还有那飘飘洒洒的漫天灰雪。一辈子能远远观望一次,已经是人生大幸。
可是,可是那样出尘绝世的人,竟然被他独占着。
何月竹心口突然泛甜,他真的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真的。
好像身为成澈的转世,也没那么糟糕了。
他傻笑着,心里打起小算盘,可不能放过这辈子啊。
——今晚一定要想办法睡到吴端。
何月竹握了握拳头,志在必得。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人。
“你好。”男人开口,声音很虚。他笼罩在夜色中,看不清相貌,但大概是个年轻人,穿着黑色中山装。
“你好?”
“我带你过去。”
“哦,好!谢谢你。”何月竹心情好极,欢快地向前一步,想看清男人的样貌,男人却迅速后退了,与他保持大约一米的距离。
男人转过身,往前走去,“跟我来。”
吴家很大,却没有安一盏现代路灯,而是每隔二十步安一座低矮的仿古石雕灯笼。虽然不至于看不清路,但还是有些昏暗。男人领着他横穿进一条八尺宽的长巷。左右两边延伸出去,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何月竹心里有些怯意,但转念一想,这可是吴端庇佑的吴家祖宅啊,又能有什么好怕的。
男人走在前面,步伐不太自然,像是一个许久没有走路的人才会摆出的姿态。
何月竹想和男人说说话,还没开口男人先问:“你是谁?”语气相当冷淡。
何月竹心说,这大概是今天唯一一个不知道他身份的人了。这样也好,他一点也不想被当做吴端的小情人招待!
他自我介绍,“我是吴镇军平安殡仪馆的员工,何月竹。”
“哦...镇军啊。”男人自言自语。
镇军?!怎么叫得这么亲密。何月竹大惊。他问:“你是...?”
男人仍然十分冷漠:“阿明。”
“阿明。”何月竹重复,“你好。阿明。”
走着走着,阿明忽然问:“何月竹。你听说过纸扎偶吗。”
何月竹当然知道纸扎偶是什么。
希望死者冥界路上有人陪伴或替罪,家属便会烧一些纸扎人下去。但普通人家烧得都是无名无姓的纸扎人,也就是最寻常普通的那种。这样的纸扎人其实只是求个慰藉。
纸扎偶则是有名有姓的纸扎人,它们在人间有具体可考的身份来源,这样才能真正作为活人的替身在冥府为死者受罪销罚。
被借貌、借身份扎成纸扎偶有损阳气。起初只有大孝子会主动把自己扎成父母的纸扎偶。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卖阳气也成了一门生意。——把生辰八字卖给有需要的家庭,写进纸扎偶随死者一起烧下去。
何月竹说:“我知道,可是怎么了?”
阿明笑说:“有些人生在世上,就是为了替人消灾。你说这些人,是不是活得就像纸扎偶?”
“……”何月竹觉得阿明若有所指,快走两步追上他,“什么意思?”
阿明脚步停了下来,“何月竹,你懂吧。被鄙视,被唾弃,被谩骂,背上所有黑锅。你明白这种感觉,对吧。”
“啊?”何月竹这才看清阿明的样貌,他二十来岁,气质阴郁而忧愁。
阿明走近一步,逼近何月竹,连声发问,“可你有没有试过,一辈子,踏不出房间大门?”
“你有没有试过被所有人视若无睹,出生后就再没见过母亲?”
“你有没有试过被所有人踩在脚下,做他们飞黄腾达的垫脚石?”
何月竹后退一步,头冒冷汗,“阿明,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阿明噗嗤一声笑开,“是话本哦。”
“啊...”何月竹松了口气,刚刚阿明咄咄逼人的模样着实吓了他一跳。他微笑着,“是你写的话本吗?”
“对。一个话本。少年悲惨的一生。”阿明继续往前走。
何月竹跟上去,心说这故事感染力确实很强。
“从出生起,少年就没有自由。不论他做什么,哀求、祈祷、愤怒、自残,都没有任何人在乎。因为他的家人,必须当他不存在。”
“为什么?”
“因为少年是会给家族带来不幸的煞星。”
“你的主角...命运怎么这么不幸。”何月竹说。
“倒也不全是不幸。少年有一个老师。”阿明的语气轻快起来,“只有那个老师不管那些规定,他来看望少年,教他读书写字。”
“这是你笔下另一个主角?”
“嗯。那个阁楼只有一扇小窗,老师的琴声能传进来,他是弹给少年的,因为琴声是那么孤独寂寞。只有少年能懂。”
何月竹看着阿明,对方好像完全沉浸在身临其境的想象中了。何月竹轻声说:“这个情节很浪漫。”
阿明笑了笑,反问何月竹:“你觉得老师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何月竹想了想,“是爱吗?用爱拯救一个不幸的灵魂,这是你想写的吗?”
“嗯。是啊。你懂就好了!”阿明仰起头,斜眼看何月竹,“后来,少年死了。”
“啊...主角死了。”
“但他一直在看着老师。”
“嗯?”人鬼情未了?
“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可有一天,他发现老师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和他特别像的...特别像的...陌生人。”阿明笑了笑,“你觉得接下来故事会怎么发展呢?”
“我...”何月竹想了想,“我希望每个角色都能有幸福的结局。”
阿明笑了笑,“我也希望如此。不过,那个配角...再说了。”
说着说着,两人已走到一个何月竹不知身处何处的湖畔。
阿明停住脚步,指了指湖面那座挂着多盏红灯笼的水榭厢房说道:“到了。”
吴家大院的面积再一次超出何月竹想象,没想过里面还能内置一片湖。湖面水平如镜,飘着荷花的残枝。可以想像若是夏日该是怎样一片盛景。
何月竹说:“谢谢把我带到这,阿明。”
阿明没有回应,他将身体转过四十五度,手指前方高处,“看到那座塔了吗?”
何月竹朝他手指方向望去,黑暗中隐隐约约可见一栋高塔般的建筑,“看到了。”
“我住在那里。”
“好。”何月竹又说,“你的故事很精彩,写完能不能让我看看?”
“嗯。”阿明微微一笑,“那个配角的结局还没决定。想好了我就告诉你。”
何月竹往连接水榭与岸边的长桥上走了两步,回头招手,“那我先走了。”
他能感到阿明的视线一直锁在身上,跟着一路走过那条曲折的石头廊桥。直到他穿过凉亭,走进水榭,来到厢房门前,回头一望,阿明已经不在原地了。
轻轻一推,房门自动解锁敞开,同时室内设施开始运转,头顶制暖装置送着热风,每行几米,脚边就有小灯感应即亮。
何月竹借着幽光把厢房逛了个遍,不禁哑然。
今夜晴朗,皓皓月光微微倾斜着,透过正上方的透明顶窗,打在洁白的枕巾上。而那张铺张整洁的大圆床,足以供人肆无忌惮翻滚好几圈。
何月竹又走进书房,满壁书籍琳琅满目,桌上笔墨纸砚皆备齐全,而他的行李也放在这里。
看到工具包,他才想起自己其实是来出差的。
可这出差出的,也是没谁了。包吃包住,还这么豪华奢侈。最重要的是,十倍工资!
他钻进浴室,在大浴缸里洗了个香喷喷热乎乎的澡,穿上柜里崭新的白浴袍。沐着月色,双手交叠放在下腹,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等吴端回来。
等了很久都不见吴端回来。他躺不住了,又逛去书房,在架上随意取了几本书翻看。
《符咒妙术秘法》、《紫微斗数秘仪传承》、《天机会要》、《堪舆杂著》......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何月竹小心捏着那古旧发黄的书页,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竖排繁体字,甚至还有手抄本。
他想到吴端施法的模样,那么厉害那么帅气。不禁陷入幻想:说不定学过之后我也能靠一纸符文威慑八方。
他一边看得津津有味,一边取了张宣纸,撕出一块符纸大小,研墨执笔,照着书上教程画了起来。
诵经焚香,掐诀念咒。
吴端从来不喜欢,也打心里觉得烦,但既然开始他就会作完整套法事。
吴家主母世珍的九十大年祝祷仪式结束时,已经迫近这一年最后的几点时分。
她摘下缠在目前的红布条,艰难适应眼前光景。身着红衣的吴端与背景的红烛完全融在一起,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目格外鲜明。在过去的三个小时里,她不能说话,也不能视物。只能听见诵咒与三清铃音,吴端为她扫去过往一年的霉运,再为新年求个祝祷。
“道长。老身还有多久可活?”世珍问。
“不多了。”吴端答得很直白。
世珍苦笑,“好...老身也清楚。所以今年无论如何想再见见你,你别怪老身。”
“不会。”
“不管我们其他人怎么变,你还是没有一点变化。所以每次看到你,老身都觉得自己好像又年轻了。老身八岁到这吴家做童养媳。第一次见你就吓了一跳,当时觉得你已经把我的一生看穿了。”
吴端不置一词,只看向窗外月色。
世珍又说:“老身听他们说,你今年送了一份贺寿大礼。”
吴端讽笑一声,“是吗。”
“果然。”老人摇摇头,“老身知道是他们眼馋,不敢直接向你索要,又看我时日无多,所以表面贺寿。其实是暂放我这,一个个都盼着我死了才好名正言顺收入囊中。”
“那个方奁对我不值一提,随你们处置了。”
吴端说着,往香案上的净盆里洗去手上残存的香灰,又用一旁锦布拭去水珠。他走到厢房门口,准备推门离开,“如你所愿,祝祷求了。能活多久全凭造化。”
“等等——”主母的音量提了一度。
吴端微微偏头看她。
“我那个早夭的儿子,他还在吗?”
吴端扬起脸,话里带笑,半真半假,“你宅里聚的鬼太多,辨不出了。”
世珍听出他话中的讽刺,“再求你一次。我死后,你把他一起超度了吧。”
吴端不置可否,推开门,牵了一把被深夜晚风拂起的衣服后摆,径直离开。
他只是在想,苦等不见人,有个家伙要闹腾一阵了。
他的心情显而易见好了起来,路过吴家几个挥舞烟花棒的小孩时,都稍微投了几眼视线。
然后,一眼看穿他们一生。
他走到水榭外,望见房里灯火黯淡,便放轻了脚步。夜风飒飒中,他似乎能听见何月竹沉稳的呼吸。他缓缓推开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房里大灯紧闭,只亮着一盏书桌旁的台灯。而何月竹正趴在桌上酣睡正香。
他走近后顿时哑然失笑,这家伙手中虚虚持着一本枯燥乏味的旧书,今天竟是钻研古书钻到睡着的书虫了。
他支起何月竹的胳膊,把他抱进怀里。与此同时,原先被何月竹压在手臂下的纸页飘到了地上。
吴端低头看那一张张“鬼画符”,又看桌上那本书书名,《符咒妙术秘法》,顿时忍俊不禁,几乎笑出了声。
何月竹画的竟是所谓唤魂咒,能把人或魂灵招至身边,而那放置被召唤者身份的符窗中,赫然是吴端二字。
看来真是寂寞到昏头了。
吴端无声笑了笑。他把何月竹抱回床上。
就在这个时刻,水榭外响起烟花升空的轰鸣,鞭炮接连炸响,意味着时间走到了大年初一。
那烟花绽放瞬息的流光溢彩,一声接着一声,映出何月竹的面庞。节奏就像他平稳的心跳。吴端将怀中人搂得更紧,掌心捂好何月竹的耳朵。
今夜,吴府各处挂满红灯笼。水榭也不例外。窗外的红灯笼在夜色中格外鲜艳,那静谧的烛火穿进房间,把何月竹的睡颜染成一片酡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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