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何月竹的识海。
这是一个寒风肃杀的深夜。
周遭却亮如白昼,火光熊熊,明压压一众举着火把的骑兵密不透风地围在四周。一个个无不披坚执锐,看起来凶煞可怖。
何月竹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周围大量身着古制襕衫的男女老少都与他绳结相扣绑在同一根粗麻绳上。活脱脱一条绳上的蚂蚱。
——这是司马衍的记忆。何月竹正在通过八百年前司马衍的视角经历一切。他知道这不过是记忆,但身体的感觉太过真实,仿佛他就在现场。
司马一族被骑兵押送着往前挪去,队伍中孩童啼哭,妇女哀嚎,每个人都血迹斑斑,一派人间地狱般的惨状。可行至尽头,还有更加绝望的东西在等待。
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土坑。
为首的将领将马匹刹住,回头朝士兵发号施令:“都推下去。不留活口。”
接着他身边一个男子便“扑通”一声跪下了,他连声哀求:“大人饶命啊,求大人饶命啊,我真的什么都没说,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求大人向陛下禀报一声,司马家愿意自断口舌,但请陛下留我们一条活路啊!”
——何月竹认出这人是司马诚。
“你们汉人阴险狡诈,信不得。陛下圣旨,司马全族一概处死,不留活口。”
“大人——”
“先把他儿子推下去。”
接着,何月竹——也就是司马衍,背后便被猛推一把。一柄锐器抵在了他后腰,逼着他往前走去。
“阿衍,阿衍!”他经过的每个人都伸出手拉扯他的衣服,哭着喊着唤他的名字。司马诚也是如此,他冲上来试图阻止,却被押送司马衍的那个士兵一脚踹倒。
司马衍走到巨坑边缘,又被推一把,便如枯叶般往下落去了。后脑勺着地,落地时后脑的眩晕与震荡,也一并传给了他身体里的何月竹。
“把几个娘们也推下去。”
司马衍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而眼前接连不断落下了更多人,他们像被垃圾车送完焚化厂的垃圾一般毫无尊严地落下。
何月竹看到司马诚跪爬在土坑边缘,忽然收起了那惶恐、不安、绝望的神情,目光决绝地站了起来,高声喊道:
“你们听好!榆宁关的叛徒是——”
他话没说完,耶律便怒吼一声,将长枪捅进司马诚肚子,直直将他挑了起来,身体里的东西七零八碎落了一地。
“竟然想把秘密说出来玉石俱焚!汉人果然奸诈!”耶律怒视周围众兵,所有人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
耶律质问:“他刚刚说什么了,有没有懂汉文的出来解释解释。”
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何月竹一阵恶寒,司马诚的死亡已然可怖可叹,可耶律明明自己嘴上说着汉语,竟然在这里指鹿为马,着实令人作呕。
“我就知道...他是无辜的...他是清白的。”司马衍仅剩一口气,嗫嚅:“对不起,对不起,少将军,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何月竹感到一块湿润细碎的东西落在了脸上。是土。
他们活埋了司马全族。
何月竹的意识被托起,穿过层层叠叠的、在土层下苟延残喘的、半死不活的司马族人,穿过一层厚厚的土,来到了百人坑上空。
方才围得层层叠叠的人群已然散去。只剩一个小兵为面前几乎填平的土坑添上最后一抔土。
填埋完全,小兵跪在地上呕吐,吐完开始嚎啕大哭。何月竹看着小兵的面孔,竟与余阿婆、阿泽面貌有几分相似。所以,余家人根本不是司马族余下的活口,而是加害者。也或许是他最后良心未泯,世世代代在此守密赎罪。
“对不起。”半透明的司马衍飘在何月竹面前。
“......”何月竹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他说:“下令屠杀的,是完颜於昭?”
司马衍点了点头。
“那你们为什么还帮他?明明是他杀了你们啊!”
司马衍摇头,面露苦相:“皇权号令一切,只要生前被他征服,哪怕做鬼...都没法违抗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他能操控所有臣子的鬼魂...单是想一想何月竹便不寒而栗。
“朕乃大金王朝开国帝君,铁蹄所踏皆为王土。尔等生前俯首称臣,死后也必任朕差遣。”
凭空传来一道震声。何月竹发觉身边的司马衍一阵战栗。
他眼前的画面渐渐散去,逐渐回到了那个漆黑的空间里。在黑暗里,透过那扇遥远的小窗他见到吴端凭剑支撑身体,有些狼狈地半跪在地。
他的手臂——
“吴端!”何月竹失声唤他。那支手臂如被炭火炙烤,画面根本惨不忍睹。
“无端道长...他败了。司马衍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何月竹身边。
“不可能,他不会败的。”何月竹声音发哑,吴端焦黑的手臂让他心痛到了极点,“一定是我让他束手束脚,是我拖累了他。”
“不...…他也违抗不了皇命。这是因果宿命。”
何月竹怔怔地看着小窗里的画面,吴端如此狼狈的神情他从未见过。
他不愿如此。
他说:“司马衍,你放我回去吧,我不能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司马衍摇摇头:“您不能回去。您现世的肉体已经支离破碎,无力回天了。”
“无力回天...?我要死了吗...”
司马衍悲苦地点了点头,“我将您的意识藏在这里,是为了让您走得轻松一些。”
“横竖是死,我更要回去了。”何月竹说道。
“您不明白吗?那个肝肠寸断的痛苦您根本无法承受,回去是死路一条。”
“但是坐在这里也是等死,对吧。”
司马衍一愣,闭口不言了。
何月竹通过意识的开口观测外界的状况。吴端仍保持着雕塑一般以剑支地的半跪姿态,乱发下赤红的眸子如同云雾间的朱红朗月。他无言望着何月竹,哪怕他面前的何月竹只是一具空壳。
何月竹不由得轻轻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他自知只是徒劳,名为悲戚的冲动将他填满了。
而完颜於昭将他的身体提了起来,按倒在吴端面前。
接着,他听到完颜於昭对吴端下令:“朕命你们——削去他的四肢。”他说完便勾起嘴角,双目阖着,从容不迫地等待吴端。
何月竹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完颜於昭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不可置信地往前踉跄一步,回头看了看面色愁苦的司马衍,又惊惧地望着吴端。
吴端回给完颜於昭一道灼心的厉色。他握剑的手不住颤抖,每一块肌肉都紧紧绷死,手背青筋如沟壑般清晰可见。
他似乎真的在克制自己不去砍断我的四肢。何月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永远随心所欲、甚至任性妄为的道长会到这个难堪的地步。
“吴端他怎么了?为什么他无法反抗这个家伙的命令?”
司马衍叹了一声:“陛下踏破榆宁关后,不仅坑杀降兵,还下令屠城。他对于榆宁人而言,是恐惧的根源。”
“榆宁?司马诚提到的那个地方。”何月竹仍然无法接受所见一切,他连连摇头,“这和吴端有什么关系?”
“您竟然不知道长他...。”司马衍有些惊讶。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何月竹觉得心里发酸,有时候他真的觉得,司马衍也好、完颜也好、吴端也好,全都认错人了。
他轻轻抓住司马衍的肩膀,柔声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道长不会想您知道的...”
“你说吧,拜托了,司马衍。”何月竹摇了摇那支瘦弱的肩膀。
司马衍眼中噙满泪水,“您曾与道长约定,战争结束后,他为您超度榆宁所有战争亡魂啊。”
何月竹闻之一怔,他自然清楚,现在的他必定没有与吴端许下这样的约定。
那么是...前世?
“但你刚刚说,完颜於昭踏破了榆宁关,他下令...屠城?”
“是的...十万人都死了...即便如此,道长还是试图实现与您的约定。”
“那我呢?”何月竹像台濒临死机的老旧机器,囫囵处理这些信息,“当时我在哪?”
“抱歉....抱歉,我不能说!”司马衍扑通一声在何月竹面前跪下了,他伏在地上不肯抬头,“这是司马家的秘密!”
——也是余家村的秘密。
“其他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但我认出来了,附身无端道长的无数鬼魂,就是榆宁全城百姓。是它们支撑道长活到现在,他们已然不可分离了。”
何月竹过于惊异,他扶起司马衍,半晌只能喃出一句微弱的“什么...?”他知道吴端身上隐藏着无法解释的秘密,但从未想过吴端竟背负着如此沉重、如此冰凉的身份。他超度诸鬼,却超度不了自己。
“所以道长不可能反抗陛下的命令,他将会削去您的手脚。——您不要回去了,就待在这里吧...求求您...求求你......”
何月竹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听不进司马衍后来说了什么,他的思绪已经回到那个微凉的月夜。那时,吴端问他:“你觉得他们可怕吗?”
——曾经有一座城池,地处关隘要道,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是常事。然而有一天,城池被蛮族攻破了。
入侵者进城烧杀抢掠,凌辱妇女,烹食孩童...整整十万百姓不到数日就被屠杀殆尽。我到的时候,只剩断壁残垣,屍山血河。百姓们的执念达成了一致,‘活下去’。于是化作恶鬼,徘徊不散。你觉得他们可怕吗?
他其实是问:“你觉得我可怕吗?”
我应该觉得可怕吗...吴端。可我丝毫不怕。
何月竹觉得大脑被各种信息堆得密不透风,又觉得空空如也。他盲目地伸手去够那扇远在天边的小窗。
就在那时,他与吴端对视了。
他不知吴端是否也在透过那具空壳望他。对方眼中的赤色光芒逐渐散去了,重新填满那毫无波澜的漆黑深黑墨黑。
吴端皱眉苦笑了一阵,唇瓣翕动,口型似乎是:抱歉。
何月竹摇了摇脑袋:不要道歉...
却见吴端嘴角瞬间漫溢了大量鲜红血液。本就清冷的肤色更显惨白,仿佛猩红的染料在他嘴边画出一朵扭曲扎眼的大丽花。
完颜於昭饶有趣味地抬了抬眉,低笑了一声:“碎舌自尽,好手段。”
吴端,你——
听了完颜这几个字,何月竹如同踩空一般失去力气跌坐在地。胸口闷得像填满铅液,艰难抬头,又眼睁睁地望见汩汩鲜血从吴端的嘴角溢出,而道长他一言不发,双目涣散成了虚无。他死了。仍然保持那持剑半跪的姿态。
何月竹无法想象,究竟要何等的决绝才能碎舌。
也着实体会到,什么是心如刀绞。
而完颜於昭冷笑道:“我知你迟早会回来。我等着。”
何月竹崩溃了。
他知道吴端是个怎样自傲自矜的人。
他也知道吴端选择这样屈辱的死法,是为什么。
何月竹哽咽恳求司马衍:“你让我回去吧。与其在这里看他一遍又一遍咬碎自己的舌头,我宁愿去死。”
“您…!”司马衍神色动摇,“您死在无端道长面前,他只会更痛苦,真的。”
“司马衍...我不想成为吴端的负累,你能懂吗?”
司马衍似乎被说动了,他紧紧抓着何月竹的衣襟,泣不成声:“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您和他......我们司马一族对不起两位。”
“你的族人呢?”
司马衍声泪俱下,“整个司马家,现在只剩我一个了。父亲、母亲...所有人都超度往生了。”
“那你为什么...?”
“我和他们的执念不一样。”
“...你放不下什么?”何月竹猛然想起,司马衍记忆中最后几句话,尽是“对不起。”
他猜测:“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谁?”
司马衍点了点头。爬到何月竹面前,朝他磕了三个响头:“我对不起的,就是您。我心中对您有无尽的愧疚。所以只想对您好,只想您能平安喜乐,只想要您原谅我...。”
何月竹心下一沉,原来司马衍说什么都要留他在这里,其实是与它的执念有关。也对,鬼的行事本就与执念有关。
虽然不知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司马衍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了。何月竹轻轻搂住面前的少年,抹干自己的泪水,坚定而温柔地说道:“司马衍,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不论发生什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论生死,都是我自己选的路。你如果真的为我考虑,就把身体还给我吧。”
“………”司马衍伏在何月竹肩上呜咽起来,他紧紧抱着何月竹,呜咽成了嚎哭,“您...您真的很温柔,哪怕背负了这样的宿命,也没有…一点点改变…我只求您能原谅,可是我真的...不配请求您原谅......”
事到如今,何月竹多少猜到了。他柔声说:“你愧对的,其实不是我。或许是我的前世,对吗?”
司马衍看着何月竹无语凝噎。
“可是轮回转世会忘记一切、重新投胎。性别、长相、性情都不同了。所以不论前世做过什么,我们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何月竹说。
“常人是这样的。”司马衍将他一口否决,“但您不一样。”
“......”何月竹不明白为何这个少年如此斩钉截铁,但既然如此,他继续说道:“既然我就是你对不起的人,那么你听着:我原谅你了。司马衍,你安心转世吧,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现在不会,未来不会,过去也不会。”
司马衍浑身战栗,他泪如泉涌,透过眼泪凝望何月竹,“谢谢...谢谢您愿意原谅我。”他又在地上跪了三个响头,恳求道:“您能再唤我一声阿衍吗?”
“......阿衍。”
“啊...太好了...”司马衍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谢谢您愿意原谅我...真的、真的很感谢您...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司马衍瞬时涕泗横流,他用手背抹去眼泪鼻涕,身上渐渐泛起了金色的光点。
何月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阿衍,你们的力量这么强大,魂器也一定非常厉害,能不能把你们的魂器交给我。”
“那是反映执念的存在,恐是无法为您续命的。”司马衍的光芒越发耀眼,身体也更加透明。
“不需要救我。”何月竹意志坚定,“你父亲,司马诚临死前反抗了完颜,你父亲恨他!你们也一样恨他!”
何月竹紧紧握住司马衍的手,如宣誓一般祈愿,“给我反抗完颜於昭的魂器!”
耀眼的金光在眼前散开。何月竹神志恍惚,剧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完颜於昭仍然把他揽着。
何月竹咬紧牙关,在无边痛楚折磨下,隐隐望见手中握着一把沉甸甸的、冷冰冰的匕首。而另一条手臂,已经骨头碎裂,完全失去知觉。
目眩、头晕、痛彻心扉,他用尽所有的、所有的力气,将匕首捅入了身旁完颜於昭毫无防备的胸口。
何月竹往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又艰难地爬起来,那完颜於昭竟尤为惊诧地看着他。
完颜捂着胸口,试图拔出匕首,可双手刚一触碰匕首,便发出炙烤的“滋滋”声。它只能连连后退,最终伏倒在地,呕出一滩墨绿色的诡异液体。
何月竹没有在意完颜如何,摇摇晃晃地走到吴端身边,本想伸手扶起那具僵硬的身体,却因剧痛向前跌去。他展开的双臂只能抱住吴端,两人一起倒在坚硬的地砖上。
“吴端......”何月竹声若游丝,哑得不像由他的声带发出。
他抬起仅剩的那支手,一下一下,用仅存的一点点力气,细致而反复地为吴端擦拭嘴角的血渍。又欲伸手合上那双到死仍未瞑目的眼睛,如他平时会为每个逝者做的那样,却在触碰的瞬间,手心传来对方睫尖轻微的颤动。
就像一根脆弱的琴弦终于绷断,何月竹发出一串长长的呛咳,他伸手接住呕出的鲜红血块,却觉得胸腔连带肺腑都清爽许多,好像回到了那个澄澈的月夜。他望见吴端新生的眸子逐渐清澈,于是艰难却欣然笑了。忽然想起,这场漫长的、坎坷的、离奇的旅途,最初只是出自一个小小的突发奇想。
“终于...终于见到你了......”
恢复意识的最初几秒,吴端会处在一种懵然失神的状态。
他需要一定时间掌握现状,而现状往往让他厌恶至极。
就像宿醉醒来发现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望着身旁不省人事的何月竹,吴端本能抬手拭去对方唇上的血渍。
眼睑紧紧阖着,面庞没有一丝痛苦,何月竹安详如熟睡婴儿般可爱,微张的唇间露出洁白的贝齿,似乎下一秒就会笑着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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