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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道长将他往身边一带,领着向前走去,“跟我来。”
“去哪?”
吴端没有回答。何月竹只感觉自己又被抓紧了些。他们径直穿过后院,跨过花圃,走进森林。
银质鬼灯果在前方指引,就像浮空的小灯笼。那薄薄的光辉如同月光投入树林,被枝桠分割成许多斑驳碎片。光线范围之外暗得仿佛吞人的黑洞。
耳边时常会传来某些动物在林中快速奔过的窸窣响声,空气也蔓延着令人喉咙发痒的苔藓味,但何月竹一点儿不觉得难受,也一点儿不觉得害怕。
昏暗的树林中,只能看到脚下有一道被踩出的一人宽小径。为了行走,他几乎贴在吴端身边,藤条与矮枝铺面而来,却没有一截打在脸上,向身旁望去,是吴端将他护在臂弯里。
这场安全感满满却不乏惊心刺激的冒险,何月竹很喜欢,于是“咯咯”笑了两声,吴端却捏了捏他的肩膀,“专心脚下。”
不知走了多久,吴端提住何月竹的领子。
后者才发现离脚尖不到半米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山崖。
“呜啊!”
而吴端不知何时取出了更多鬼灯果,那些鬼灯果从他手中向着前方山崖飘去,清蓝的辉光渐渐笼罩了脚下的谷地,竟照出一座流光溢彩、灿金明黄的小山丘。
“...哇。”
何月竹往前走了一小步,揉揉眼睛再看,才发现小山丘居然是那棵苍天银杏的树顶。枝干从谷底向天空伸展,树冠触及他们脚下。鬼灯笼在叶片与枝干间穿行明灭,成了数枚小小的月亮,眼前光景仿佛镀金的银河。
在卧室远远俯瞰已觉得美不胜收,换到近处更是令人震撼,何月竹一时不知能说什么,良久呢喃了一句:“好美...”
吴端说:“想下去看看吗?”
“想,但是该怎么下——”
还没说完,他便被拦腰揽住,无知无觉间便落在了山谷下。
也是到了近处,他才切身感受到这棵银杏多么古老庞大。抬头仰望,怎么也望不到边。树木主枝粗壮,旁支错杂,独木浑然成林。
忽然一阵夜风刮过,银杏叶簌簌落下,撒了两人一身金箔。
吴端踏着满地披金的毯子走到树旁,抬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望着头顶漫天银杏叶。他说:“我死后,希望你将我埋在树下。”
何月竹只能答应:“…好。”
他拾起落在吴端肩上的一片小巧玲珑的银杏叶,夹在食指与拇指指尖转了转。想必,这棵银杏...对吴端特别重要。
“它是你过去亲手栽下的。”吴端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
“我?”何月竹手中一松,那枚银杏叶随风离开了。果然,他和吴端有些匪浅的渊源。
一时间他百感交集,许多话呼之欲出。关于吴端,关于他,关于吴端与他。
最后不知怎得,说了句最蠢的:“原来我上辈子也生活在这一带。”
“不是。“吴端对身边人的脑回路哑然失笑,“你栽下银杏的地方离这里相当遥远。只是我游历途中,将它带在身边。”
带在身边……何月竹默默瞄了一眼咬尾蛇形戒指,究竟还装了什么啊。
他围着银杏树踱步。
原来这世上,真有前世今生啊。
想到这是前世的自己手植,一种庄重的肃穆与亘古的超然笼罩了他。
不由想起那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可树犹如此,吴端仍然是那副模样。
他转了一圈回到吴端跟前,对方眼睑低垂,注视着他发上滞留的叶子,然后信手拂去。
何月竹下定了决心。
他朝吴端走近一步。
吴端微微后退半步。
他再走近一步。
吴端后背贴上了银杏树。
何月竹两手按在吴端身侧的树干上,想让这人再无路可退。虽然他知道对方想逃有的是办法。
心脏跳得飞快,仿佛山间奔跃的野兔。而吴端,只是沉默而寂寞地望着他。
何月竹抓紧手中鬼灯果,为了与吴端平视,他微微踮起了脚。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对我那么上心。”
吴端的沉默,让他肩上又积了几片银杏叶。何月竹同样沉默着,沉默着等他开口。
吴端目中异样的情绪越来越浓,最后他轻轻阖目消化,承认了:“是了。你反感吗。”
“为什么?”何月竹十分诧异,他不明白,慌乱地口不择言:“我为什么要反感?我真的很开心啊。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不对不对。不管我们前世是什么关系,总之我们能重逢,说明我们有缘啊。”
“...你今生倒是豁达了。”吴端睁开双眼。
“是啊——”何月竹用力点点头,“其实我一直很惶恐。不明白你为什么偏偏对我那么好。连老板都以为——”他忽然止住不说了,又换了句话,“现在看来我还是很幸运的,能作为你故人的转世,或者,转世后还能与你重逢。”
吴端忽然长长松了一口气,他整个人向后仰去,倚靠着银杏的树干。
他望着树冠,浅浅叹息一声,“又或许,你一点没变。”
何月竹把眉眼弯成月牙儿,“不管变没变,我都不会恨你的。”
吴端别过脸苦笑一声,“回去吧,更深露重。”
他往外走去,收起漂浮在空中的所有鬼灯笼。
“等等,吴端。我现在有好多想知道的事。”何月竹特别好奇,紧紧跟在吴端身后,就像蜜蜂围着花蕊嗡嗡飞,“上辈子的我是男是女?过得怎么样?什么结局?我们又是怎么认识的?”
吴端被他缠着,似乎是故作神秘,“时机到了你自会知道。”
何月竹却不满意这个回答,他拉扯吴端衣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撒娇,“你就告诉我吧——”
正好一头小飞虫从吴端眼前飞过,他想了想,答道:“你前世啊,是我亲手养大的。”
“哈?!”何月竹大吃一惊。
“嗯。从小带到大。”
“真的?”
何月竹五味杂陈。吴端对我那么好,原来真的是父爱…我说怎么他看我吃饭的表情那么像我爹。
“真的,我亲手养大…”吴端顿了顿,“的小虫。”
何月竹仍然惊得嘴巴大开,但比起父子冲击力竟然小了点。既然真的有轮回转世,有鬼怪神仙,那志怪小说里花鸟草木转生为人的故事,好像也有点可能。
真的有可能吗——
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吴端。他默默咀嚼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前世,问道:“...是什么虫?我这辈子惨兮兮的,上辈子难道是…蚕?”
看着如此轻信他胡诌的何月竹,吴端竟不知该如何圆谎。他强忍笑意,自然地揽起何月竹跃上山崖。
两人回到卧室落地窗前。吴端拉开落地窗,拂去衣上尘土,大步进了卧室。
何月竹一边跟进去,一边催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最后快步到吴端面前,只见对方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了。他忽然明白了,“噢,该不会是跟屁虫吧?”
吴端却收了笑容,他正色道:“道友早前已经说出来了。——可惜没念准。”
吴端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当他一本正经时,旁人很难不相信他。
何月竹睁着一双小鹿的眼睛,懵懂地看着枪口,“究竟是什么...?”
道长终于忍不住了,他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一字一字说:“不是蚕...是馋,馋虫。”
何月竹甚至思考了三十秒“chan”是哪个“chan”。
“......靠!”反应过来后,他顿时恼羞成怒,气得左手一挥,手中鬼灯果飞向了吴端。
一声闷响,鬼灯果打在吴端肩膀。
何月竹瞬间焉了,“...抱歉。”
但他其实觉得自己干得好,特别解气,于是把视线移向别处掩饰大快人心的心理活动。
臭道士,叫你逗我——
却忽然脚下一空,被吴端拦腰横抱而起。
他被仰面摔在一个柔软的地方。
而吴端欺身压上,侵占了他视线里全部画面。
动弹不得的那人才意识到,身下是床,这里是卧室。
何月竹视线似乎无法聚焦于吴端了,只觉得被月光晃得眼花。
仿佛为了惩罚他的走神,他的下巴被捏住了。吴端的力度恰到好处,处于疼痛阈值的临界点,既得让他逃不开,又不能让他疼得难受。
吴端强制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你在有些地方很敏锐,有些地方却意外迟钝。”
何月竹不得不好好地将注意力放在该放的地方。可仍然无法看着吴端,视线刚刚落在那张好看的脸上,心跳、燥热与不安就会让他立即移开视线。他抓着两侧柔软的被单,支支吾吾,“臭、臭道士。”——他终于骂出口了。
有了第一句就有第二句,“臭道士...你什么意思?”
他望着阴影里的吴端,那双漆黑的眸子比往常更加漆黑,如黑洞般吞下他的注视,如深海般淹没他的幻想。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吴端比往常更加令人捉摸不透,却又更加撩拨他涉足其中的欲望。
“别问我。”吴端的手落在何月竹颈间,一路向下,停到腰侧,“你要自己想明白。”

“我不明白。”
何月竹摇了摇头,血液在焦躁地涌动,他下意识捂住烧红的脸,感受自己打在手心的热流。
这感觉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感觉。
何月竹往身下的被单里躲去,可不论在何处都是吴端的气息。
“心不在焉。”吴端拍了拍何月竹骨瓷般干净的脸蛋,决定放过他。
对何月竹这分明是火上浇油。他抓住吴端的手,用一种可怜巴巴的怒意质问:“你要做什么。”
而吴端轻而易举抽回手,拉起何月竹的外衫两侧,说:“扣子开了,给你系上。”
直到此时何月竹才想起自己下半身一片真空,困囿在无路可退的羞赧与青涩中,他绝望而努力地眨了眨眼,最终还是被融化在滚烫发热的情绪里。
总觉得有点。有点那个。
“我自己来。”
何月竹连忙甩开吴端,翻身背了过去,胡乱扣上一排下来所有扣子。偷偷用力掐了自己手臂一把。
冷静、冷静。
总算熄了火。
还好没有被发现...自己居然会有了点反应...。
他太慌张了,以至于忘了去想怎么会对道士有了反应。
——也忘了什么都瞒不过吴端。
余光里,吴端的目光沿着何月竹脊椎的弧度一路往上,最后落在后颈的位置。他分明挂着一道玩味的笑,声音却毫无笑意,甚至有些冰凉,好像威胁一般,“你真的要长点心眼。否则下次就要吃苦头了。”
“...噢。”何月竹应了一声。
道长轻轻一笑:“不论前世你我是什么关系,我只要你今生今世能平安无虞,不留遗憾。”
不知怎么回事,何月竹总觉得道长这个声线有一种噬心的蛊惑。身体逐渐变得古怪,就像盛夏的雪糕,你根本束手无策,只能任它随温度融化。何月竹走投无路喃喃一声:“呜...我要回家...”
“噢?玩腻了?”吴端薅了一把那个手感极好的后脑勺,声音忽然沉了下去,“留下来。”
“今天肯定...回不去了。”何月竹转过身,无法理解吴端的话。他怕吴端误会,便尴尬笑着,“我只是想起还有一堆事等着善后...租的车丢在山里,手机也没电失联。”他想起这些现实,不免叹息,“唉,明天怎么回去还是个问题。”
吴端的话像是命令,“那就别回去了。”
何月竹“啊?”了一声,这话听着就像恐怖电影里剧情急转直下的预告,他忽然有点儿害怕。
吴端坐在何月竹身边,“我原本打算离开这里了。”
“啊...”何月竹问,“你要去哪?”
“远方。”
“有多远?”
吴端笑了,“此生不会相见的远方。”
何月竹顿时明白吴端的意思了,他噤声:“别。”
“想着为你除掉那只鬼就离开。但没算到它是完颜那个畜生。”见到何月竹脸色刷得惨白,他补充道,“它现在受了重伤,一时半会不能嚣张了。”
“完颜...”何月竹喃喃,他几乎忘记还有这家伙的存在了。他还以为吴端已经除掉它了,没想到它还能逃走。他问:“那我们能不能主动出击,斩草除根。”
吴端摇了摇头,“目前它的执念尚未明确。只能等它再次现身。”
何月竹的问题又冒了出来,“完颜於昭”这四个字他总觉得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一时半会却没有头绪。
“它到底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吴端打断他,“等时机到了,你自会知道。”又话锋一转,“我暂且不走了。而你留在山里,我才好照看。”
让我留下,原来是是为了保护我。这下真成监护人了。何月竹欲言又止,轻声道:“谢谢。但是...”
“有顾虑?”
不要工作就有吃有喝...何月竹看了看头顶无火自明的烛灯,又看了看落地窗外的山林绝景,最后视线落在吴端身上,“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还有工作。”
他顿了顿,认真地说:“还有许多人,需要我来把他们体面地送走。”
吴端像是预料之中般喟叹一声,他也不坚持,下床朝何月竹伸出手,“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
“现在?”何月竹连忙摇头,“太晚了吧。”
“跟我来就是。”吴端直接把何月竹拉下床,让他拎上背包,两人到了二楼尽头深处一扇房门前。
这扇门一看就很不一般,上面贴了好几道纹样奇特的符咒。
吴端说:“打开看看。”
何月竹十分疑惑,越来越像恐怖片情节了,但想着吴端应该不会害他,他便伸出了手。指尖刚一碰到门把,就好像磁铁般被吸了上去,不由自主地把门把往下旋开。
木门应声敞开,里面是个不到一平米的小小隔间。虽然漆黑,但隐隐约约能看出些什么东西的轮廓。何月竹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眼熟,忽然惊呼:“这不是我家仓库吗?”
“嗯,上次在你家,我寻了个合适的房间与这里接通了。你在家里也能直接过来。只要你不改变陈设的位置。”
“噢——”何月竹醍醐灌顶,“原来你留下的信是这个意思。”
“原理像结界。进去之后,只要你想象出曾经在目的地做过的某事,它就能把你送去。”
“靠。”这么方便的事怎么不早说。何月竹无言以对,又高兴起来,那岂不是能经常来了。——只是转念一想,他主要没有来打扰吴端的理由...
“回去简单,过来不易。特别到了情急关头,我知道你脑子会一片空白。"吴端正色道,“所以耳珰你要时刻戴着,它能帮你找到我身边。”
“才不会空白...但是我会戴着的。那...”何月竹其实还没待够,可想到一堆待处理的破事,心说还是早点回去吧,“今晚我就先回去了。”
吴端笑了笑,“你且等等。”说完他走进自己的卧室,回来时手持一匣大约一米长的锦盒。
他将锦盒放进何月竹怀里,“这是原先的临别赠礼,本是打算离开后让吴镇军转交,现在亲自给你也好。”
“谢谢...”何月竹抱紧了锦盒,朝吴端笑着,“对了,这个还给你”
他打开背包,那套千里迢迢送来的衣物,终于交还到吴端手中。
该说的也也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他往门里走了一步,回头缓缓阖门。随着光线逐渐被门隔离在外,随着吴端逐渐被遮挡,他忽然有些惶恐,“里面好黑。”
吴端仍在门外,他闻声推开门,右手托住何月竹的后颈,将他拉向自己。额头与额头相抵,低声说:“没事的。”
“我什么都看不见。”
吴端笑他,“要不别走了。”
“...”何月竹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动摇了。其实今晚真不着急走。
“别怕,这是我的阵法。”说罢,吴端放开他。
原来是这样。听到这句话,何月竹顿时安心许多。额上却还留着对方的触感。
他忽然又卸下背包,摸出一个小锦囊,塞进吴端手里。他说:“你来我家的那天,我手植的茉莉花开了。我后来把它们晒成了花干。你泡茶或者作香包都可以。给你。”
吴端握着手中被花朵填满的布袋,替何月竹拉上门把,温声道:“院里有块空地,你帮我种些花草,可好?”
何月竹明白吴端的意思,他笑着应道:“好啊。”往后他拥有一个时常来访的正当理由了。
大门应声合上,仓库被黑暗吞噬,伸手不见五指。
何月竹忐忑不安地抱着锦盒。在家里做过的事是数不胜数,可不知怎么的,他会想起那天帮吴端熬蜂蜜生姜水的事,想起他切姜时酸酸涩涩的心情。这样想着想着,门的方向忽然出现了两个细微光点,光点背道而行,画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模样,接着,面前的门自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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