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算了。
他漆黑的瞳孔骤然扩大,额角渗出薄薄冷汗。他双手握住对方掌心,脉搏轻得仿佛雪落原野。
那熟稔于心的名字被他连声呼唤,对方却没有任何回应。吴端眼中微光挣扎几下,逐渐熄灭了,他麻木地支起颓丧的身体,将何月竹搂入怀中。
结界没有消失。
完颜於昭伏在他们不远处的龙纹地砖上,试图拔出胸口插着的匕首。
见到吴端已复生,它大笑着吐出几口污血,“真蠢!”不知是在笑吴端千算万算没算到何月竹会自愿赴死,还是笑何月竹本可以苟且偷生却还是选择回来。
吴端丝毫不理会那人的挑衅,他已经完全不在乎对方在嘲笑什么、讽刺什么了。
他捧起何月竹的脸,指间摩挲的力度很大,就像盲人试图摸出文字的沟壑。他苦涩地将额头抵在怀中人眉间。臂弯承受的重量、逐渐流失的体温、碎在风里的呼吸。一瞬间,似曾相识的无力感将他带回了很久以前。那时他也像现在这样,绝望而潦倒,紧紧握住那只逐渐失温的手,在心中向所有知晓名字的神佛百仙祈祷。
正当此时,一枚羊脂玉圆环骨碌碌从何月竹口袋落出,翻滚到他身边。
婚魇的魂器,是一对白玉戒指。
说实话,吴端从未在乎过这样一个小鬼炼出的魂器。交给何月竹正是因为他笃定这个魂器没任何用处,当然还有一些心照不宣的心思。
他摸出属于他自己的那枚,又拾起对方的戒指。
他苦笑,何月竹真的随时带在身边了。
“被人这样爱着,真好啊。”
即将消散的时刻,婚魇将戒指交给他。
“结婚誓词都说,夫妻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根本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质疑,试探,还有讽刺:“他的阳寿只剩一年,到时你会替他去死吗。吴端,你告诉我。”
吴端总以为,只要他为何月竹斩尽一切隐患,那一天就不会来得这么快。
怀中灵魂的命运就像残破的天穹,不论吴端如何去补,也补不尽边界无垠的天。
他还是道童时被灌输了不少字句,许多他至今仍印象深刻,但总会忘记那句:死生穷达,各由天命;又总会忘记:是祸躲不过。
但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会试。
他将一枚戒指穿进何月竹无名指。
而他自己的那枚刚刚入指,身体深处便传来一阵无比剧烈的疼痛。
吴端无法自控地向前一坠,肝肠寸断的触感竟然无比鲜明地刻在骨髓里,他咬牙“嘶”了一声,鲜血向上翻涌,喉头被烧得无法下咽,那感觉就像喉咙被伸入一把烧红的铁夹,夹着五脏六腑往外扯。他紧紧抱着何月竹,听他逐渐平稳有力的心跳。
红色的液体从他嘴角溢出,划过下脸的弧度,落在何月竹的脸上,与那里残留的血液相融。吴端握着何月竹的手,将他掌心贴在自己胸口,感知他的温度与柔软。唯有如此,他还能从剧烈的疼痛中保留一丝清醒的意识。
如果他没有猜错,指环的作用是立即将何月竹受到的伤害转移到他身上。恐怕伤害被这指环放大百倍不止。并且,他身体恢复的速度超过了损伤的速度。
钝刀子割肉。
吴端苦笑,却毫无怨言,他抬手抹去何月竹脸上的血迹。
“没事了...没事的。”他一边说着,口中不断涌出血来。
此刻他只想守在这里,听着怀中人的心跳,感受怀中人的体温,再也不离开半步。
然而旧账未清。
完颜於昭伏倒在地砖的龙纹之上,一时间动弹不得。它望见那匕首上的族徽,终于明白,司马氏惧他,所以对他言听计从;司马氏更恨他,所以结出这支匕首。
余光里,它瞥见吴端也在望着它。深黑色的发下,赤色瞳孔又烧了起来。
完颜於昭自知不妙。它试图故技重施,象征皇权的号令却凝在喉头。
君权谁授?
这支来自叛臣的匕首,否定了它的皇权。
而吴端安置好何月竹,支着膝盖缓缓站起。他轻轻抬指,那把埋入地下的桃木剑便落回右手。
阴风呼啸而过。巨大而浓稠的压迫感从吴端所在的位置铺天盖地而来,吹灭所有红烛,扬起梁上绸带。霎时,晦明黯淡,烟尘止息。完颜於昭活着的时候四处征伐,从未遭遇如此摄人心魄的杀意。
吴端持剑逼近,发丝乱舞,目光森冷,左臂遽然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那是早先何月竹被柴刀划破的伤口加倍偿还在他身上。
完颜於昭自知局势不妙,当退则退,一面尽拉开与吴端的距离。一面寻找附近可供继续躲藏的结界。
而吴端只是一步、一步、一步朝他走去。食指收回,中指伸展相接,双手虎口摩旋。他掐住诀法的动作不疾不徐。沉沉然如汪洋,峨峨然如高山。
身后缓缓浮出七道北斗七星状态排布的符咒,符咒之间结起连路,道长念出第一道咒言:“天枢。”
一道青光法阵砸下,完颜身边升起一道八卦阵笼,它往外扑去,立即被反击回去。
完颜被拦在其中。而吴端缓步走向他,右手松开木剑,只听一声清脆的撞击,那木剑落在地上。
吴端穿过阵法围场,扬起头,额前碎发散开,露出一双暴怒至漠然,憎恨至无谓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完颜於昭。
这八卦阵浑然一座斗兽场。完颜明白吴端在挑衅,如今它无处可逃,要么在正面对峙中杀死吴端,要么被吴端杀死。
它早已在草原历经无数搏杀。但这场决斗显然与过去每一场都不一样,不论哪个结局,都遂吴端的愿。
完颜於昭到了进退维谷的处境。它围着八卦边缘缓行,找吴端的破绽,也找这道阵法的弱点。
在与吴端的对视中,它发觉对方脸上不时划过一丝隐忍的痛苦。完颜於昭看着他手上新现的戒指,瞬间了然。
完颜笑道:“何必呢,他只有不到一年可活了。”
吴端不置一词,一记重拳挥在完颜於昭脸上。他一把掐住完颜脖子,将它逼至边界,咬牙质问:“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完颜於昭纠缠何月竹,一定与驱使它阴魂不散的执念有关。在了结执念前,它永远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你指新生的这位。”完颜於昭露出一道怪异的微笑,“久别重逢,问候一声罢了。”
“如果你指我那爱卿...”完颜於昭忽然仰头哈哈大笑。
吴端脸色霎时变了。他积攒的愤怒与憎恨喷涌而出,抓着完颜的脖子往下一带,抬起右手又是一拳。这一拳将完颜击倒在地。
狂笑中,完颜於昭吐出口中污血,反问:“你又在恨什么?恨他另择名主,恨他享尽荣华?”
如它所料,这是吴端不可触碰的逆鳞。
吴端嘶吼一声,跨上完颜的身体,咬牙切齿,目框眦裂,落下狂澜般不止歇的重拳。
伴随一声接一声骇人的组织破裂的噪音,完颜於昭被打得血肉模糊,但那张不成型的嘴仍然在问:“还是恨他承欢于朕?”
吴端的弦完全崩断了,他发出几个不成型的音节,恨不能将完颜於昭生吞活剥。手臂用力,青筋暴起,掐碎了完颜的颈骨。然而极度的愤怒也牵扯他体内的伤口裂开,嘴角再次溢出鲜血。
完颜於昭的身体已经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五官了。声音冒着血沫,喑哑难辨,却仍然发出事不关己的阴笑:“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把他咒成现在这个短命的惨相啊。”
吴端捂着胸口,身体微倾,喘着粗气。何月竹的内伤毫不停息地以百倍的程度替换到他身上,他对疼痛早已习以为常,此时却心痛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完颜於昭又说:“他知道一切不幸的根源都是你吗?”
回答他的只有吴端的拳头。
完颜又笑:“或者,我来替你告诉他。”
吴端收起血色的拳头,他已然完全失去理智。他发疯般拔出完颜於昭胸口的匕首,没有说话,但目中嘶吼的分明是要将完颜於昭千刀万剐。他将那匕首一下接一下闷头刺入完颜胸口,根本是发泄。墨绿色的血液飞溅,打满他全身。而身边符咒的封印也随着吴端的失控而逐渐瓦解。
这是完颜於昭回手的好机会。但它知道,还击反会让吴端从混沌的疯狂中醒来。并且,它本身已经残破不堪,绝不是对手。
完颜无意纠缠。早已物色了下一个可藏身的结界。只等匕首拔出与插入之间的微小间隙。
随着一声闷响,吴端的匕首刺了个空,直直刺入余家村的黄土地,并碎成了铜片。
完颜於昭消失了。
结界也消失了。
吴端抛开损坏的匕首,伏跪在地,他气喘不止,直到呕出喉头大滩黑血。他支着身体爬起,踉踉跄跄跑到何月竹身旁,将那呼吸平稳,宛如睡着一般的家伙抱了起来。
何月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简直像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圈。而吴端也好不到哪去。他捡起何月竹的背包,让对方脑袋靠在肩膀,微微偏头,感受那温软的发丝聊以慰藉。疲倦地微抬右手,说:“蛇,回观罢。”
蛇离开他的手,吐出蛇信,盘旋而上。蛇身变得巨大无比,遮天蔽日。它张开巨口向下扑去,将吴端与何月竹吞入其中。而后又化作一条寻常山蛇的大小,带着两人没入山林消失了。
蛇的身体内部一片漆黑。吴端凭着直觉,找到一个空余的地方,扶着何月竹靠壁坐下。
他看着何月竹所在的方向,抬起手,却不敢触碰。只能无言中感知承受的痛苦在逐渐消失,意味着何月竹的状态也在好转。
随一道流星般转瞬即逝的白光,他手中指环碎成了指间的粉末。终于,魂器的“共苦”结束了。
依凭着光芒,何月竹的脸庞在黑暗中闪现了短短一瞬,他的呼吸已渐渐和缓,唇瓣恢复了血色,鼻尖泛着微红,眼角带一点泪花。
吴端试图用目光抱他,可仅片刻,何月竹又溶进了黑暗中。
他想亲手拥抱何月竹,为他回温,想让何月竹一醒来,就是在他的怀里。
完颜於昭的话却一刻不止地回响在耳边:“他知道一切不幸的根源都是你吗。”
一切不幸的根源。
无边的、粘稠的、沉重的疲惫席卷了他。
他好累。
他很少像此刻这般渴求睡眠。
却只能自嘲笑了。
而身边人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呢喃。
“...在哪。在哪....?”
吴端支起何月竹的身体,拍了拍他后背,柔声说:“这里很安全,别怕。”
绝对的黑暗里,他只能看到一抹忽隐忽现的轮廓。他无法确定何月竹是否已经清醒,还是浑然在梦中,口中呢喃的是私语,还是梦呓。
何月竹像个走失地小孩般焦虑无助:“吴端...你在哪...”
吴端轻轻扶住那具摇摇晃晃的身体,声音低哑:“在你身边。”
一双温热的手忽然开始在黑暗中盲目摸索,指尖时而落在胸口,时而落在颈间,吴端静默着任他摸去。
而何月竹忽然捧着他的脸贴了上来,呼出的湿热气息打在他唇齿之间。吴端为之一怔,顿时松开了何月竹。他应该偏头逃开,而对方脸上细细的绒毛挠得他心头发痒,近在咫尺的温度烧得他喉咙发涩。
何月竹声音细若游丝:“理理我...吴端。”仿佛再不回答,下一秒他就会因为寂寞而哭出来。
被呼唤的,被纠缠的,被哀求的人再也无法忍受,他抬手按着对方后脑勺,低头还了一个绵长的回应。
血的咸腥与铁锈味在唇齿交缠间蔓延,刻入骨髓的湿软瞬息占领感官,将一切疼的、痛的、苦的滋味扫空,让每一个紧绷的思绪松弛发散。
吴端的肩膀沉沉垮了下来,紧紧拥对方入怀。
第34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
那感觉就像被丢进了狂风暴雨下的大海,身体被风浪撕扯成碎片,伤口浸着盐水。全身上下哪里都疼,哪里都在腐烂发炎。
但不知何时,大风止息了,暴雨式微成淅淅沥沥的小雨洒在身上。
何月竹抬头仰望,初中校门口的栅栏铁青铁青。低头,洁白的新球鞋被父母的血液浸染成鲜红色。
他抹了抹被雨水与泪水打湿的脸,在红色血水的倒影中,看到身后站着一个青面獠牙的墨绿色怪物。
那怪物不紧不慢地跟着,不时发出一声诡异的笑,何月竹拼了命逃,却不论如何也甩不开它。
在漫无目的的奔跑中,他猛然忆起唯一一个能救他的人。
吴端,你在哪。
他祈求着找寻着,想捕捉对方身上哪怕一点点墨渍:“吴端,你在哪?”
忽然橙色的光点涌现,他循着那股暖意,望见吴端持剑站在雨帘中。
他跑到吴端身边,求道:“吴端,救救我。”道长却完全无视了他,目光穿透他的身体看向远方。
何月竹回头望去,那怪物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抓着吴端衣襟连声求道:“理理我,吴端,理理我。不要无视我。”
吴端却依旧无动于衷。
庞大的怪物嘶吼着扑来。即将吞没何月竹时,吴端忽然挡在了他身前。
一眨眼,怪物消失了。吴端持剑半跪在地,手臂焦黑,浑身是骇人的伤,口中鲜血汩汩流出。
巨大的苦楚与悲哀压在何月竹肩上,他跌坐在地,“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自作主张。”而吴端朝他宽慰笑了,抬手拭去他脸上泪珠,轻轻拥他入怀。
好温暖,好温暖。
不知被这带着墨香的温暖裹了多久,何月竹醒了。
浑身发麻。他木木地看着眼前光景,大脑一片空白。
我还活着?
这是哪。
这是一个主调灰黑的卧室。四壁由浅灰色实木与深色大理石壁装组成,面前是一道深色的木质隔断置物架。窗帘密不透光,房间一片昏黑。他像断线的木偶般躺在床上,眨了眨眼,望着天花板上熄灭的铁艺烛台吊灯,全身浸润着另一人的气息。
我还活着。
他的脑内瞬间闪现了大量昏迷前的碎片画面。
余阿婆、完颜、司马衍,一场惨绝人寰的集体活埋,肝肠寸断的知觉。
完颜於昭究竟是什么人…
司马衍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前世今生…
何月竹闭上双眼,他曾经是虔诚的无神论者(否则怎么敢做入殓师),如今却情不自禁去想,这世上是否真的有前世今生,或是命中注定…
我前世是什么人呢,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呢,有没有度过极有价值又不留遗憾的一生呢。
更是难免去想一些俗烂的、老套的——
嘿嘿…我和吴端该不会前世…
只是忽然忆起吴端狼狈的神情、吴端焦黑的手臂、吴端裸露的白骨、吴端流下的鲜血。
回想种种,何月竹眼眶湿润了,慨叹着劫后余生的侥幸。
——吴端,你还好吗。
他的手向身旁探去,无意识摸到一块冰冰凉凉的硬物。他偏了偏脑袋,竟与一只手臂粗细的黑蛇对上了眼。
“呜——”何月竹吓得松了手,又忽然认出了对方,欣喜道:“你不是吴端的蛇吗?”
那蛇完全没理他,缓缓爬下床,越变越细,从卧室门下的夹缝爬走了。
那么,这是吴端的卧室?
司马衍说他已经回天乏术,可现在不仅毫无不适,甚至觉得身心都如获新生般轻快许多。他抬起手臂,才发现那道被余阿婆划开的口子不翼而飞。
也是抬起手才发现,上衣也不翼而飞了。
“啊?”
何月竹掀开被子,竟是一丝不挂。
他顿时傻眼。仔细一想,这几天在山里摸爬滚打,又九死一生,身上一定脏得不成人样。此时他却觉得肌肤格外清爽干净,连同头发都软趴趴的,没有一点尘埃,显然被清理过。
好吧。何月竹能猜出是谁为他洗了身体。
被子里淡淡的墨香熏出了他眼下的酡红。虽然打心底感激吴端,但着实是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他躺在被子里如坐针毡,只想快些见到道长,可赤身裸体...也不方便行动。
踌躇犹豫之际,他忽然摸到枕下垫着什么布料,抽出展开,居然是上次借给吴端穿的黑色上衣。
“怎么在这。”
衣服已经被好好清洗过了。他闻到一股自己的气味,格外亲切。
还好这件衣服当时错买了大型号,凑合凑合够用。
何月竹连忙套上衣服,逃也似得下了床。
为了确认时间,他拉开窗帘。点点灰尘扬起,紫红的霞光让他恍惚,“已经黄昏了吗。”
落地窗横亘断崖之上,将山谷夕照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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