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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洞房过后,新郎官身上一片赤裸,却被服服帖帖盖在被褥下。只是本该有妻依偎的臂弯里空无一人,且身旁枕头没有凹陷的痕迹。
“阿澈...”
无端立即坐起要下床,可他的衣物与鞋袜如同被某人刻意藏起般不知去向。
他摸了耳珰又唤:“阿澈?”
他的呼唤回荡在小庐上下。无人回应。
他心急如焚,随意套了件单衣便赤脚踏出门去。只怕程澈又是为了不吵他而跑去屋外呕血,却发现小庐大门与院落正门都上了锁。
自然拦不住他,可道长却在施法时手抖了两次,更因心绪紊乱而失败三次。
熄烛、藏衣、锁门。程澈从未做过这些。
简直是料到他会醒来,刻意拦住他。
无端的心脏骤然跳得飞快,醉酒对他而言,就像把他剥去所有修为,随意丢在记忆的某个断片上。所以胡言乱语,都是彼时彼刻的真心话。
他第一反应是:该不会酒后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该死...”
无端立即取出风水罗盘,拨上程澈的生辰八字,试图找出妻的方位。
静谧的洱海湖畔,除了风拨微澜,只剩指针转动的噪音。
无端额冒冷汗凝着,却见指针如无头苍蝇般不知该指向何处。
怎么回事。
道长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力度几乎要把罗盘掐碎。
程澈走了。并且是刻意将他灌醉,藏起他的鞋袜,锁上里外大门,甚至下了一道隐匿踪迹的法术。
是不想让他去追。
就在新郎官将风水罗盘整个砸向院墙的同时,何月竹已经搭上了离开大理的马队。
坐在装载马草的木车厢里,他一张一张画着辟邪符,等一下他要给每个马队成员都发一张的。
画着画着,眼前却难免浮出吴端曾经手把手教他画过,“过去你也是个声名远扬的小道士啊。”
小道士闭了闭眼,任泪水轻轻落在手背。
臭道长。
你不告而别一次,我也不告而别一次,这样便是扯平了。
“无端...原谅我。”
“我不能让你知道,你苦心对抗的是全天下人...与你自己。”
“我不能让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到头来都是徒劳。”
“我不能让你知道,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所以接下来的路,我只能一个人走...”
茶马古道的风又猛又急,何月竹只是稍稍走神,他辛苦画了半天的多张符咒便扑棱扑棱被山风刮起,如乱舞的、断翅的白蝶被吹向夜空。
可不走运的人儿不会气馁,不会放弃,下一次,他会画得更小心。

第173章 榆宁
这个早春的深夜凉风习习,新郎官赤足单衣立在风里,根本想不通他在大婚当夜被一个人抛下是为什么。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哪怕他自认世上再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他的爱人。
第一反应是酒后失言,又惹徒儿不开心了。
可明明早先他们纠缠在床,粗喘着吻对方的鼻息。
明明更早先他收了他的聘礼,温情而感激。
明明早先的更早先,程澈许诺了不再执着过去。
新郎官抬手掐断自己的脖子来清空脑袋里剩余的酒气,但愿是还醉着。
可醒来时,晨曦的微光已经降临,预示新婚的红绸锦缎仍然悬在各处,只是人去楼空。
他只能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过他们的银杏,掠过他们的花圃,返回他们的小庐,反复深呼吸几次来平复心情:也罢,无妨。
苍山的地脉,也能为他所用。
于是他回到过去,将程澈把他灌醉后所做的一切都收进眼底。程澈果然逃了,带走了木簪,留下了耳珰,藏起他的鞋袜,熄灭所有烛光,最后反锁上大门,远走他乡。
回来后,无端立即誊写程澈绘制的符咒:
“这是...?”
道长上下端详,一惊:小道士本事了。竟能写出一张将神识与身体分离的符咒。
识体分离是极复杂的法术,而构建这道法术的思路无疑是程澈的风格——解法的根基是最简易的基础术式,虽说绕了许多弯路,但四两拨千斤,未尝不可行。
真本事了。
道长笑了一声,却又皱起眉头:
可他无故使用这张符咒进入我的识海,难道...
回想过去一年,程澈三番五次问他究竟和成澈发生过什么。无端难免往那个方向想去:难道他想直接在识海里窥探我的记忆!?
先前还无法确认徒儿究竟想起了多少,可如此一遭,他必定会知晓所有往事。
无端跌坐回床里,握紧身下的红缎被单,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成澈回来了。是喜。
程澈知晓了那些他不希望他知晓的前尘往事。是忧。
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成澈不告而别,才更是不可思议。
成澈最该扑进他怀里,为今生今世的重逢喜极而泣啊。
除非,除非,除非被完颜於昭蹂躏的十年,真的无可挽回地改变了一个人。
无端一拳砸在小庐石壁上,震下不少粉末,而鲜血从他指缝外溢,在他扶壁上楼时,在墙上抹出一道血痕。程澈留下的那束干花就挂在不远处,嗤笑着他的妻在新婚之夜不见踪影。
古代交通不便,哪怕日夜兼程,还是在路上耽误了太多时间。前后花费了整整一个月,何月竹才从大理赶到榆宁。
没有几个月可活了。但何月竹习惯往好处想,只要他拿到证据,就有信心超度榆宁鬼魂,那么哪怕献出了五年阳寿,他也有好长好长的时间能与无端在一起...
至于他的病情,离开诅咒的根源后,竟在逐渐好转。何月竹不再呕血,甚至腹痛的次数都逐日减少,一个月之后,甚至形似康复。
然而越是如此,何月竹越心烦意乱:他们做了这么多年师徒,虽然时常倒霉,可怎么都没有到死劫的地步。可自从相爱之后,一切便急转直下。就像何月竹与吴端正月初二确认关系,只相安无事到了正月十五,没能熬过春天便被死劫带走。
无端,我怎么能让你知道,你翻山越岭为我寻觅药材,到头来,最好的一味是你我分开。
何月竹到达榆宁,正值仲春。榆宁一年中最舒适的时节。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榆宁的春风扫过未有山,拂过颂云泊,送来花香与微凉。
呼吸几个来回,何月竹便已泪流满面。他从未想过,被锁在高塔里时成澈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他站在榆宁关口,自下往上眺望那改朝换代后被反复更换的牌匾,一笔一划早都不是当年的模样。城墙上的士兵也换上了大魏王朝的军服,亦不知如今守关将军是何许人也,或许草原西域各个部族仍有觊觎之心,只是也不再是曾经那尤为嗜血的乌仑部落。
何月竹绕着城墙外围走了许久,抚摸着每一块似乎没有被更换过的石砖,试图找到幼时曾经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怎么会有呢,不是六年,而是整整六百年啊。”
何月竹笑着耸耸肩,终于舍得随着入关商旅进关去。
在成澈最后的记忆中,这里简直是地狱。完颜於昭屠城时,就把他按在城墙上,强迫他睁大眼睛,目睹城中所发生的的一切。
完颜於昭惯用的伎俩:只要你如何如何,我便饶过这个女人与她的孩子...
“啊——”何月竹捂住脑袋,“不想了不想了!快忘掉快忘掉!”
每每想起那些极不愉快的往事,他都试图让自己抽身出当事人的身份,以“何月竹”的视角去看。
否则,“成澈”根本无法像他这样如故地重游般、如闲时郊游般轻松踏在榆宁街道上。
反复摧残,反复重建,榆宁如今仍然是沟通西域与中原最重要的商旅要道。房屋依旧鳞次栉比,人潮仍旧来来往往,只是一砖一瓦、一男一女都不复当年,唯有那条中轴大道,沟通东西,静默承载着悠悠岁月,承载着军队、马帮、商车,亦或是旅人行人,以及爱人们...
回到榆宁,想起的,也不尽是那些糟糕的记忆。还有无端,他们的少年曾经。
适逢身边忽然擦着跑过一对玩闹的半大少年,他们手牵手跑在榆宁大道上,说说笑笑,跑跑停停。何月竹望着他们消失在道路尽头,两行眼泪轻轻落下。
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竹马岁月,再也不会回来。那个无拘无束、潇洒自在,甚至有点臭屁怪的无端小道长,再也不会回来。
正为了阻拦无端堕入未来三百年的深渊——
何月竹轻叹一声: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办正事吧!
司马媛坠楼之前在他耳边说的是:我把父亲勾结金人的证据藏在地道里。表哥,如果你还能见到道长,能不能求他别恨我。
——司马家早于成家多年便在榆宁一带立足,想必那条地道也有多年历史,也是他们在家族危难时才会揭开的最后秘密。否则成澈不至于直到万策尽,才知道司马家修建了地道暗度陈仓。
在去司马府之前,先找个地方落足安顿吧。何月竹随意找了一家客栈,“掌柜的,租三天。”
“没空房了。”掌柜的头也不抬。
“啊?怎么会?”
可乍一看来客栈大堂也不是爆满的模样,倒不如说还有点冷清,帐台上都积了层薄灰。
掌柜看何月竹迟迟不走,便甩下账本,“你以为我骗你不成?外地来的吧,我告诉你,一个月前榆宁所有客栈便都满房了。不过,你倒是可以去有所客栈问问。”
有所客栈?
这名字...应该和无所观没关系吧。
何月竹不信邪,便又多跑了几家,然而一整天跑断了腿,结果都同出一辙:分明是淡季,客栈却统统满房,且都无一例外建议何月竹到“有所客栈”问问。
“那这有所客栈怎么走?”
“你沿着这条街一直往下走...然后东拐,然后西转,再经过两个南北走向的路口......”有好心人三言两语给他指路。
榆宁每一条街道的走向在何月竹脑海内都如地图般清晰,他立即反应过来,随之便是错愕:有所客栈,六百年前不是别处,正是成府。
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儿。
不是阴差阳错,也是鬼使神差,他正好也想回成府看看。既然如此,这“有所客栈”怕是躲不过了。
于是何月竹站在六百年前自己家门口,抬头向上望去,院门上的牌匾写着:“有所客栈”。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曾经庄严肃穆的成府如今竟成了客栈。
六百年过去,中间历经无数次战乱,原样的成府早已一砖一瓦都没有剩下,如今的客栈只是在地基之上重建的新楼,可何月竹一时还是陷进了难以言喻的恍惚。
常说物是人非事事休,人是物非,也不大是个滋味。
也罢,这一趟回榆宁本就不是冲着故地重游。
发愣中,小二先出来迎他,“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何月竹回过神,“住店。”
小二为难了,“客官要住店啊,那我做不了主。您得进去问问掌柜的。”
“嗯?怎么你们也没空房了。”
“有是有,可咱家住店不是谁都能住。得先让掌柜看看面缘。”
啊?什么年代还搞饥饿营销。何月竹不明所以:“我一路走来,榆宁所有客栈都满客,不仅如此还劝我来你们家,该不会也是这掌柜的...?”
“正是如此!”小二一拍大腿,“咱们‘有所客栈’的招牌前不久刚刚挂上,掌柜为了招徕客人,干脆把城里所有客栈都盘下了。您说他大不大气。”
何月竹匪夷所思:这掌柜一定老糊涂了...这样能赚什么钱!
可不论如何,都到这儿了,都回自家门口了,就给掌柜的看看面缘吧。
何月竹跟随小二走进客栈大堂,没想到还有更怪的:仿佛不是走进客栈,而是走进药房。
空气中飘着一抹浓厚的中药味。
熟悉的中药味。
小二朝正中帐台招呼道:“掌柜的,来客了!”
那正在小灶台上煎煮中药的男人便转过身来,手中折扇一甩,掩住他鼻梁骨以下的面庞。
某种昭然若揭的故作神秘。
何月竹眨了眨眼,当即吓得后退半步,“你——!”
掌柜尾尖上挑的目微微半阖,笑道:“客官似乎气色不错。”

第174章 寻我走失的妻
右手的檀木念珠映着药炉的火光,黑发挽作一把闲适松散的低马尾,身上更是一袭商人扮相的玄色夔纹圆领长褂。
——有人当真入戏了。
“客官似乎气色不错。”
他的神情也直接替他道了没有出口的下一句:那我便放心了。
何月竹哑然。他一度天真以为,自己隐匿行踪的阵法已经成熟到足以让无端一个月都没能破阵,原来是早就算到他会光临榆宁,在这里侯着等了。
这一出包下全城客栈,又搞什么看面缘的饥饿营销,原来都是臭道长的“请君入瓮”。
再用力闻了闻,难怪中药味这么熟悉,原来就是他每日喝的那剂药方。
掌柜扫过来客“意外又认命”的神色,想必是认出了,便合了折扇。转身浇灭灶台上的温火,倒出半碗中药,往来客方向推去,“不过这碗药汁已经熬成,甜度正好,客官趁热喝了罢。”
何月竹盯着那碗药,不接不是,接也不是。
重新相逢,无端身上那抹猩红的诅咒也如找到归宿般疯狂朝他扑来,恨不能啖其骨,饮其血,若是他接下这碗药,怕是当场暴毙也不是不可能。
他不能接受他的爱意好意。
在破劫之前,他得活着。
何月竹没有接药,佯装不识,将一锭银子按在中药碗边,“住店。”
无端推药的手当即停滞,没有收他的银子,只是重新撑开折扇遮挡下脸,“......”
力气很大,戾气也重,折扇撑开带起一阵风。
何月竹知道男人在遮挡自己即将失控的表情。他也看得出对方眼里藏着多么汹涌的情绪,恋人与恋人整整一月不见,他想揉他、抱他、吻他、在这大庭广众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办了他的心思根本不藏。
毕竟何月竹也是如此。
可他只能撇开脸,看向小二,“替我转告掌柜,住店。”
小二善察言观色,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掌柜的...”
只看掌柜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客官,仿佛在等一个解释。
可何月竹怎么能解释,只能抬手取回帐台上的银子,“若是没有空房,我便另寻住处。”
小二念道:“这全城都没空房了,客官上哪去住?”
“我...哪都能睡...”
掌柜持扇的手一抖,折扇下传来一声命令:“送客官去五楼,那一间。”
他抬手取回药碗,手中一倾倒回了药炉,倒得粗暴,药汁溅洒在台边。
小二一愣,连忙应答:“欸!好嘞!”终于接过了何月竹身上的行囊。
何月竹将银子重新放在台上,便与小二上楼去了。余光里,无端干脆“失手”推翻了一整炉中药。
中药的苦味瞬间弥散,何月竹只能转过头,在心里道一声:“抱歉。”
走到三楼,小二便憋不住了,“客官,难道您与掌柜的是旧相识?”
何月竹没有正面回答,“你从哪看出来的?”
“掌柜说的‘那一间’是咱们客栈风水最好的客房,他只租给有缘人,平时都亲自打扫。”
何月竹又好气又好笑:有缘人舍我其谁。
他问道:“能不能和我说说这个掌柜的?”
“噢。这事说来也怪了。”小二绘声绘色,“‘有所客栈’原名叫金玉客栈,如今您见到的这位掌柜其实一个月前刚刚上任,也不知是哪儿冒出来的富家公子,一来,就花一笔大价钱把整间客栈给盘下,还改了个招牌。”
何月竹尴尬干笑了两声:我真是...被他拿捏在股掌之间。
说着两人已到达“那一间”门外,小二替他打开门锁。
何月竹往里一步,瞬间惊住,“怎么会...!”
纵然器具精美,打扫整洁,他第一时间看到的还是北方那扇大窗,正对着颂云泊。适逢黄昏,远山微风阵阵,湖面金光粼粼,此情此景,与他在成府的私阁所见别无二致。
被关在不见天日的高阁中,成澈没有一刻不想再看一眼未有山的雪顶、颂云泊的波光。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真的还能再用这双眼睛描摹它们的色彩。
何月竹往下咽去泪水,“谢谢小二哥,接下来,我一人收拾就好。”
待小二离开,他终于难以抑制心情,几步伏在窗边,望着窗外景致时而傻笑,时而哽咽。
完颜於昭曾经为他重现了房中每一道器具的位置与摆放,唯独少的,就是这扇窗。那年七夕,就是透过这扇窗,他望见心上人背负星辰与月光,朝他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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