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蜿蜒的蛇脊走向岸边,温笑着:“忘记许愿了,自然飞不起。”
程澈看他的道长如神明般为他扭转乾坤,刚刚抬起的嘴角,又落了下去:不是为我,是为成澈。
无端却将祈天灯递给他,“只为我的徒儿。”
程澈一怔,琥珀色的眼睛湿润,声音也哽咽,“可你的徒儿,不值得你这样为他。”
“怎么不值得。”无端凝望他,“我徒儿一己之力复原全观经书;我徒儿呼风唤雨,扑灭火势汹汹;我徒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小道士。”
程澈早已泪流满面,他呜咽着:“洛阳雷暴也好、洱海枯竭也好...都是你徒儿带来的。他怎么值得你对他尽心尽力?”
“天灾而已。”无端沉声道:“不过一场斋醮,一回祈请便能化解。”
程澈吃力笑起,“你徒儿带来的灾祸太多,你补救不完。”
无端抬起眼,如宣誓:“如果害了一百人,我便救一百人。害了千万人,我便救千万人。”
“阿澈,就算你是灾星,我也为你寻来月光。”
“师父...”祈天灯与提灯一同落在了地上,程澈向前一步扑进道长怀里,“你就是我的月光啊......”
无端把他紧紧搂住,“我可是把你从小带大,你怎么敢质疑自己在我心中的份量。”
“师父...我...我明白了。”
“说开了,往后都不要再执着于过去了,好吗。”
程澈点点头,“嗯。都听你的。”
无端抹去他的泪水,“今日由我许愿。”
他划破指尖,在祈天灯上写下一道:“愿徒儿胃口大增,长命百岁。”
程澈心疼他的血,“许一项就够了...”
“再加一项,心想事成。”
“不成。”程澈连忙把他的手指抓来抿了抿,看着血字白底,又忽然想到什么,“既然都以血为墨,不如...”
他抽出木簪轻轻施法,祈天灯便燃起青蓝的火焰,“这样祈天灯就像咱们流派的符咒了。而以血为墨的法术,最最强大。”
青蓝色的火光透出灯罩,仿佛一颗莹莹发光的青金原石,无端看得失神,揉揉程澈脑袋,“歪脑筋真多。”
程澈“嘿嘿”一笑,放开了手中轻飘飘的祈天灯,望着那只青蓝的祈天灯飞向上元节的圆月,“我还是第一回见青蓝色的祈天灯。”
然而一个怪异的念头霎时划过脑海: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吗。随之而来的是后脑的隐隐作痛。
——又来了,又是那不知是直觉还是错觉的闪回。
为了找回成澈的记忆,这一年来每次出现类似的状况,他都会调动神识捕捉那若有若无的闪回。可他刚刚才许诺过,再也不会执着于过去了。
也罢,不纠结了。
想必是道长与成澈也曾经放过这样一盏青蓝色的祈天灯吧。
然而无端望着他笑,“我也是。我也第一回见。”
程澈一怔:如果你也是第一次见,那我脑海中我们曾经一起放灯的直感,又是什么?
他鬼使神差似的抬手碰了碰道长的眼角,并无湿润。
可“印象”里,当祈天灯载着他们的愿望飞向天空时,无端会难得掉泪啊。
程澈目送那盏祈天灯越飞越远,忽然意识到若是就这样放它飞离,他一定会用一世去懊悔。
于是心中恳求道:最后一次,师父,我发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如果这次仍然没有结果,我便放弃。从此好好做“程澈”,只做“程澈”,与你渡过剩下的日子。
程澈沉沉闭眼,调动神识。
“阿澈?”
“...澈?”
身边人的声音逐渐淡去,隐隐约约,轮船的汽笛在遥远的海域传来。
程澈循声望去。
他坐在一艘随海浪摇摇晃晃的小渔船上,四下皆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好黑啊...
眺望远方,灯塔的光循环往复,指引归航的轮渡。
再看自己,左手抱一盏孔明灯,右手捏一架燃料用尽的打火机。
打火机。
是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了三弦的泠泠乐声。
回头。吴端在船舱中抚琴演奏。可程澈不懂,他亲手制的三弦,怎么忽然变得好破烂。
而吴端深黑死寂的双目时而看向灯火明灭的海岸线,时而看向,他。
程澈失了神。
吴端。从年幼懵懂的岁月开始,我便时常梦见有人为我弹奏这首曲子。不论我是程澈,亦或是成澈。
是啊,吴端。
潮水静谧,海风温柔。
乐声也如浪花抚桨,程澈湿润了眼,“我们应该永远留在这艘船上...哪也不去。”
吴端。我们应该留在这艘船上,哪也不去。
我想听你唤我名。
吴端放下三弦靠在小腿边,偏首望着他笑。
他在唤他。
程澈倒吸一口凉气。
我怎么会才想起来。
我是——
何月竹。
“其实...我靠的是直觉。”
“为你打磨木簪的时候,为父亲入殓的时候,许多许多时候......那种直觉都出现了。”
“无端,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在指引着我,指引我们相识相爱,指引我作出每一个决定...”
是啊。吴端。
原来是这样。
不论如何都无法捅破那层“窗户纸”,原来是我先入为主,那些记忆不仅仅来自过去,也来自...未来。
六百年前我没能识破的脑海里散落的、破碎的闪回,终于在如今,在你教我九宫六合,教我命理魂魄之后,被我连成一线。
我怎么才想起,我是程澈,是成澈,也是...何月竹。
何月竹睁开双眼,第一眼撞见的便是想见的那个人。
道长就坐在他床边,手中抓着他从未见过的漆黑丹药,似乎正要往他嘴里塞。
何月竹顾不上这些,情难自控,整个人扑了上去:“吴端!”
尚且是无端道长的男人手中一震,立即将他的长生不老药藏起,“阿澈...!”
他脸上的绝望与悲怆霎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失而复得的狂喜,他拥住阿澈,“你终于醒了。”
滴滴湿润抹进了后者颈窝。
何月竹才发现对方脸上泪痕纵横,且眼泛血丝,他替无端抹去泪花,“傻道长,怎么哭成这样?”
无端一怔,他尊师重道徒儿绝不会唤他“傻道长”,会这样唤他的,是成澈。
难道他想起来了?无端却不敢问出口,只怕又刺激程澈脆弱的情绪。
“你...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
“三天三夜...这么久。”何月竹轻轻笑了,摸了摸肚子,“我说怎么这么饿。”
无端看着徒儿依旧清澈见底的眼,却也能察觉其中沉淀了不知名的重量,“你感觉如何?”
何月竹笑起,“好多了。”
“看来是药方起效了。”无端揉揉徒儿脑袋,放他躺好,掖紧被角,“我去给你熬碗粥。”
何月竹点点头,望着他走开一步,又轻轻拉住他,“我要红枣桂圆枸杞粥。”
无端一愣,阿澈语速很快,他显然没听清。
何月竹红着脸躲进被子,放慢语速:“红枣、桂圆、枸杞粥。”
“好。”
目送道长下楼去,何月竹便躺在床上,闭眼调息恢复神志。
或许无端的新药方确有奇效。不过何月竹更相信他久病不愈...说不定就是积郁成疾。
现代医学真不是唬人的,身体状况也受情绪影响,如今他心中的郁结解开,身子竟当真轻松许多。
其实这些年他真正为之所困的,不是“成澈转世”这个身份,而是他身上的煞气。
灾星不断自我否定,不断否定自我,又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道长的好意,便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与何月竹当年类似。道长走后,他便被击溃得一败涂地。
不过现如今拥有了所有记忆,便知道那徘徊不散的煞气是天下人的诅咒,并且...也是天下对他的误解与污蔑...
——那便可释然了。
——他向来只求问心无愧。
昏睡的三天,他在识海如同重温了三辈子。
往事翩跹而过,何月竹与吴端的相识相爱,成澈与无端的相恋相别,还有程澈,程阿虫粘在师父身边的每一天,他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自然,那些尤其痛苦至极的记忆渣滓,也统统回来了。哪怕已经是上辈子的往事,可只要想起一瞬,何月竹仍然忍不住浑身发抖。
只有真正经历过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不论程澈和何月竹怎么追问,无端都不会透露当年榆宁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些往事实在惨绝人寰、惨无人道……比他曾经看过的任何一部悲剧结尾的灾难片与战争片都要绝望。
何月竹轻轻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如今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他好想见他。
于是努力下了床,支撑身体走下楼去,又出了厅门,进了后厨。他走得很慢,以至于当他走进后厨时,已经闻到了浓粥的醇香。
“吴端、无端。”何月竹努力打起精神唤了两声。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指代他这三生三世用尽全力爱过的那个人。
无端循声看去,在他看来,程澈当真恢复了不少生气,倒不如说,先前病怏怏的虚弱接近一扫而空。甚至不输以前那个总缠着他讨吃的小孩。
他祈祷不是回光返照,连忙洗了个手,接住他,“怎么下楼了?”
何月竹扑进无端怀中,“饿坏了。等不及了。”
后者揉揉馋虫,“马上就好。”
何月竹仰起脸,前世被折磨蹂躏的一幕幕恐怕他到死都不会忘记,可只要是在这个人的怀里,他便不会害怕。
“嗯。”
药粥煲好后,无端支颐看着爱人喝得咕嘟咕嘟,忍不住笑他,“好久没见你吃得这么香。”
何月竹笑了笑,“好想就这样...一直喝到老。”
无端抹去他嘴角红枣皮,“会的。阿澈,会的。等你老了,我还熬甜粥给你。”
何月竹却一怔,猛然想起:此生此世...我已背上短命煞星的命运。加之曾经祭出了整整五年阳寿...
怕是,只剩不到一年了。
可我怎么能再一次丢下你!
琥珀色的眼睛逐渐蓄满泪水,待到将要憋不住了,他便扬起脸,让无端的手一直抚上他眼角,默契替他抹去。
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我们才能相伴到老。
可或许是新药见效,道长眼中泛着的情绪分明是坚信,坚信他们此生能白首偕老。
何月竹不忍心再看,不得不移开视线,脑海里一幕幕浮现鬼头鬼脑的小道士,曾经鲜衣怒马少年郎,再到呼风唤雨的大道长...
就算当了国师,臭道长还是会写《起死回生诀》逗徒儿开心,这个男人其实又轻狂又恣意啊。
——因为他还不知自己就是爱人不幸的根源。
何月竹闭了闭眼,可想而知道长在知晓真相后,又经历了多么绝望的三百年。
到了与他相遇的吴端,已是形同枯槁,心如死灰,整个人是深陷绝望的行尸走肉...如果不是他一次又一次主动去暖,怕是早已冻死如柱。
何月竹又要了一碗药粥。
看着道长去倒粥的背影,他逐渐握紧拳头:难道,难道就没有什么方法能阻止这个男人,他最最喜欢的人落进绝望吗。
现如今他已经有了所有记忆,当真不能改变因果吗。
越想,何月竹脑子越痛。
如果不是因为“何月竹”的意识让成澈产生了关于“巴蛇”的念头,成澈与无端还会那么惨烈地天人永诀吗。
但何月竹也不得不承认,分明已经忘记了无端的面孔,可他还是记了孩提的诺言七年,最终没辜负道长,也是因为他想给他打一支木簪。
可若是他今生就这样死去,再度作为“何月竹”转世重生...再度与吴端相遇...
岂不成澈、程澈、何月竹,三生三世已成为一个完整的、困死他们的闭环?
——成澈不断受何月竹的神识影响而死去,何月竹不断被送回过去影响成澈的决策。
“在想什么呢。粥凉了。”
何月竹回过神,对上无端紧紧盯着他的双眼。
他不敢被对方看出,连忙捧起粥碗,埋头喝粥。
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无端坠入深渊。
绝不能让未来三百年重演。
何月竹暗自发誓,他一定会让一切因果,都在今生今世完结!
哪怕三百年后“何月竹”这个概念可能都将不复存在。
至于该从哪开始...
不论是他的短命,还是无端的永生,根源都是一致的:榆宁的亡魂们。
喝完药粥,何月竹便坐在银杏的秋千里养神。道长就在他身后为他轻轻推秋千。
何月竹扬起脸,看道长右臂道袍下隐藏着若隐若现的梵文刺青,这是道长用来封印恶鬼的咒言。
想和榆宁的鬼魂面对面对峙,必然要经过道长。
难道要求道长解开咒言吗。
何月竹想起现世被恶鬼夺舍的吴端,摇了摇头:不行,太冒险了。
并且道长一定会追问,我究竟想做什么。
何月竹打定主意要倾尽所有去阻止无端知晓真相,就像吴端曾经对他做的一样。
看得愣神中,无端唤他:
“阿澈。”
“嗯?”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在银杏树下埋过一只小狗吗?”
是大黄。何月竹正要回答,却立即闭嘴,摇了摇头,“我明明记得是一只小雀,我们一起把它葬下的。”
无端应了一声“嗯”,揉揉徒儿脑袋,“是我记错了。”
何月竹知道无端这是在试探他,可:
无端,如果我不久便将死去,我做不到以成澈的身份与你相认,那实在太残忍。
为了让我们脱离这注定分别的宿命,我要与榆宁的鬼魂们见上一面。
他们都不是坏人,只是误会了我,只是被完颜於昭蒙蔽。
只要我好好和他们说清楚,他们一定会放过我们的。我会活下去,你也能迎来一死,我们此生一定白首偕老,
到那时...我便告诉你,我已经想起了一切一切。
他覆上道长的手,偏头枕在他手背,青筋的走向,指盖的弧度,整整一千年,都没有变化。
就像他许诺的爱情那样,不论生死,矢志不渝。
何月竹有时会难以置信,真有人傻傻爱我一千年啊。
可却是真的,他亲眼见证了。
何月竹忽然有了主意。究竟怎样才能与榆宁众鬼对话,又不惊动道长...
他随着秋千被高高抛起,向后落进道长怀里时悄悄问他:
“小道长与小将军,当年成亲了吗。”
无端看向远方洱海,点了点头,“不过无书无聘无媒……”
明明有的。
何月竹强忍住说他的冲动,只捧住他的手,语调像极了撒娇,“那你也娶我嘛。”
心下腹诽,两世都是我求婚,真是便宜你了。
终于这一次,道长亲自为他们选定了真真正正的、最适宜大婚的良辰吉日。
天公也作美,无需久等,就在半月后。
接着便是寻常夫妻婚前会做的一切,采买喜食,置办婚袍,添置红烛。可又与寻常夫妻不大一样,每一项,他们都手挽手、手牵手一同去办。
大婚前夜,看着红绸挂起、红烛待燃、如同上了一层红妆的小小的家,何月竹想,唯一美中不足是明日不会有宾客造访,可他还是买了喜糖,也写了请帖,哪怕普天之下竟不知能发给谁。
毕竟他偏偏喜欢热闹。
前夜,他躺在无端怀里问这屋子里除了他们俩唯一的活物:
“蛇,你能不能修炼成人形呀?”
蛇没理他。仿佛不是活物。
没关系,一切从简。
次日何月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被病痛折磨许久,不免显得有些单薄。他便轻抿红纸,让气色好些,又戴上苗人那儿购置的银饰颈环,衬得自己苍白的肤色红润起来。
他摆弄着发上叮铃作响的饰品,仰头问道长,“好不好看?”
无端持笔在他眉心画上一道精巧的银杏花钿,“好看。”
他准备为他披上盖头
“等等。”何月竹拦下他,在盖上盖头前也端详一袭红袍正装的道长,看如今他终于穿上了真正的婚袍,衣摆用金丝绣着麒麟,乌黑的长发精心梳理挽成发髻,再别一枚白玉嵌珠发冠,何月竹更是颊泛红色,垂眸笑起,“你也好看。”
黄昏时分,无端与无端心上人的婚礼在小庐院子里如期举行。没有宾客道喜,没有亲人朋友相迎,他们在世上唯一的羁绊只剩彼此。
好在大理四季和煦,虽然是早春,小庐里已是繁花锦簇,花瓣与草叶随风沙沙作响,这便是婚礼的乐章。
何月竹想,既然今生今世他们都是道士了,不如用道家弟子的婚誓。
一纸婚书,上表天庭。
上奏九霄,下鸣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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