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竹连忙提高音量,“阿媛!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女鬼的呢喃又变成了,“对不起...道长...原谅我...道长...”
何月竹轻声道:“放心吧,道长也不会对你怎样的...”
司马媛苦涩笑道:“表哥你去草原的时候,道长其实私下找过我。”
“他找过你?”何月竹一惊:“你从没和我说过。”无端也没有。
“道长说,如果成亲后我敢对你一点不好,让你吃一点亏,他就把我抽筋拨骨,割肉凌迟...我也是这才知道他对你...”
“啊?!”无端还做过这种幼稚事...又想起司马媛曾经爱慕无端,可想而知这些话会给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造成多大伤害。
何月竹哑然,“他吓你的!”
司马媛摇摇头,“他是说真的。你看我最终把你害成那副模样...你的肩,你的眼,你的...全都被我毁了...!啊——怎么办——”
难怪阿媛这么害怕无端。眼看女鬼的执念又激动起来,何月竹比划拳脚,“呃...放心吧,我看他敢!”
“他要是欺负你,我先把他五花大绑,挂上城墙——”
司马媛没有被他逗笑,“我死不足但你们不该如此分开啊,我怎么能犯下这么大的罪过!”
何月竹垂下眼,“不怪你。把我和无端分开的是金人。”
女鬼的语气仿佛在作自我安慰,“表哥,之后道长一定把你从金人那里救出来了。对不对。”
“...嗯。”何月竹点点头,转而笑道,“是啊,他来救我了。”
“他杀了完颜吗?”
“嗯。他杀了完颜。然后带着我...一起回家去了。”
“那就好......”
说着说着,两人便行到了司马府的地窖。
女鬼的魂魄缓缓升起,半透明的双手在墙上摩挲,“我记得这里有机关。”
何月竹在旁耐心看着。
其实这里已经是司马媛的结界了。女鬼完全可以直接把大门打开,把字据召出,可绕这么远的路,又费这么大功夫摸索机关,必定是她的执念使然。
终于机关按下,整个地窖轰隆作响,墙上竟开了一道毫无痕迹的石门。
何月竹朝里探去,漆黑不见光亮,而结界的主人一挥手,左右架着的火把熊熊燃起,照出一条幽深的甬道。
这便是司马府底下的地道。
一人一鬼继续朝里迈进,何月竹看地道里残留着不少人生活过的痕迹,感叹:“果然他们当年躲在这里。”
司马媛轻轻点头,“是啊...屠城三天,族人们躲在地道里,躲过了一劫。”
何月竹想起当年司马家凭空消失,完颜於昭气急败坏,命兵马搜山搜林都一无所获。其实他当时便已猜到司马家一定有勾连城内城外的密道,否则不可能把他运出榆宁而无人知晓,可他最终没有,也当然不会,向完颜於昭透露。
望着地道里司马家人曾经集体躲避留下的痕迹,司马媛眼泛热泪,“阿衍,还好你逃了过去...”
“阿衍...”何月竹语塞。司马衍,司马家全族最终还是被完颜於昭找到,活埋而死。他说不出口。
“表哥。”女鬼转向何月竹,向前扒住他的衣袖,“你别怪阿衍,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何月竹温笑道:“我不怪他。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不会怪他。”
有了他这句承诺,司马媛终于点头,飘到地道转角,扒下了墙上一块松动的砖。
抽出砖块,里面竟有一道空心的夹层。
何月竹一惊,立即从中摸出一枚邮筒,再撬开筒盖,只见里面装着一张卷起的白纸。
何月竹打开卷纸,上下扫过,越看,越是痛心,“金人军印,司马家的族章......是真的...”
字据不仅写只要榆宁军民全心投诚,金兵便只借道入关;还写道:若是司马诚能交出成澈的活口,完颜於昭便承诺未来将司马氏封官进爵,整个漠北都由他们管辖。
——说什么全心全意为榆宁生计,到底还是图这一己私利!
司马媛看着表哥终于拿到了足以证明他清白的关键证据,忽然抬起双手,指尖泛着细细金光,“我这是...?”
何月竹隔空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执念已了,是时候转世重生了。”
“原来...这些年我无法安心转世重生,是害怕这张字据付之一炬,或是落入他人手中。”
是啊,有阿媛的结界保护,这张字据多年来竟完好无损。何月竹努力平复情绪,“阿媛,谢谢你。”
“如今世人皆恨我开关降敌,只有这一纸字据,能证明我的清白。”
“如果没有你替我守着...怕是这张薄纸也早已腐朽。”
逐渐四溢的金光中,女鬼含泪看着他,“表哥...你为了榆宁拼尽所有,却无辜受了那么多误会。”
何月竹正色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在乎自己做了什么,又在做什么。”
司马媛眼中泛光,异常坚定,“表哥,今生今世我对你不住,来世,我一定服侍左右来弥补。”
何月竹连忙摇头,“阿媛,你知道我生生世世,都只想爱,也只会爱一个人...”
“我知道...!放心吧,下辈子我绝不会介入你与道长之间。可不论是什么方式,我一定会求阎王爷让我们重新遇见!”
何月竹苦笑道:“可你看我现在满身煞气,转世注定多灾多难。阿媛,你若是在我身边,不论家人还是友人,都只会被我牵连。”
司马媛语气更加坚定,“无妨。澈表哥你的煞气也好,你的噩运也罢,都有我为你分摊!澈表哥任何喜欢的、心悦的,也都有我可以分享!”
不论是开心的、悲伤的还是烦恼的、气愤的...只要有她在,快乐的将更快乐,悲伤的将被稀释消化吞入腹中。
何月竹一怔,猛然反应过来,失声惊呼:“...姐?!”
司马媛还不知未来会以怎样的方式与成澈重逢,只是抱着相遇的期待,温温笑着,魂魄消失在光点中。
何月竹顿时泪流满面,他颤抖着捂住嘴,语塞半晌,“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是啊,他的命格注定生生世世孤苦伶仃,怎么会在身为“何月竹”时,有一个从小支撑他陪伴他,以一己之力将他拉扯到成年的,姐姐...
原来命运,注定让他们重新相遇。
结界散去,何月竹重新站在了花柳巷里,手里有那张字据,腰上挂着一支竹节形状的玉邮筒。
“这是...阿媛的魂器。”
何月竹将字据卷起藏进邮筒。阿媛的执念是为他守护字据,想必魂器是这张薄纸最好的安身之处。
藏纸的手却颤抖不止:没想到他分明是为了改变命运而回到榆宁,竟会机缘巧合,促成了司马媛转世成为何月柏。
何月竹摇摇头,先不想这些了,既然拿到了字据,事不宜迟,立即与榆宁的魂魄说清楚。为此,离开花柳巷时,他顺道提了半斤桃予云。
待他返回有所客栈,夜已阑珊,客栈大门半阖,大堂中空无一人,基本是打烊了。
何月竹迫不及待冲上五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知道,他一定在这里等他。
果然房门未锁,里面已有一人。
无端跨坐在窗台,身影孑孓而落寞,偏头眺望远方的颂云泊,“阿澈。你看颂云泊与当年,是否别无二致。”
何月竹轻轻点头,“嗯。”
无端转过脸看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沉重落在何月竹身上,“只是我变了。”
何月竹走进门去,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无端是变了,从身到心,都不复从前。而何月竹现在的所有努力,正是为了让无端不再沉沦之渐。
无端把玩着手心的药蛊,“你是否觉得我和完颜於昭没有区别。”
“怎么会!”何月竹即答,“你怎会这样想。”
“你看过我的记忆,便知你死后,我都做过什么。”
何月竹哑然:我不知道。我没看过你的记忆。
他又迅速反应过来,无端怕是误会了什么。
“你离家出走,又对我视而不见,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原因。”无端轻轻将药蛊放在窗台,“也罢,是我那些年从未想过还能与你重逢。”
何月竹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不知道无端为了他的清白,也算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煞费苦心扶持起一个朝代。
他向前一步,“不论如何,你都是——”我心中的最爱的...那个人。
他本是想这样说的,身体深处却又闪过电流般的刺痛,“唔...!”
抬眼,赤瞳的恶鬼嗤笑着他的感情。
再一踉跄一恍神,无端已经到身边托住了他,“没事吧。”
“没事...”何月竹轻轻推开他的手。
无端握了握拳,不再碰他,声音也冷却半度,“你的事,办完了吗。”
何月竹垂下眼:“还差最后一点。”他取下腰上的酒葫芦,“要你喝下这壶酒。”
无端接过酒葫芦,勾起一道惨笑:“好。”
说罢便揭开瓶塞,往身体里大口灌去。
见他喝得酒水乱溢,沾湿面庞,濡湿衣襟,何月竹不得不出声提醒,“你慢点喝。”
无端却将空空如也的酒葫芦抛回给他,挂着一道讽刺的笑,“你知道的,我整条命都能给你。”
说罢,他便头一倾,向后倒去。
何月竹连忙上去接住醉倒的他,顾不上确认更多,嘴边施法念咒,手里摸出早已备好的符咒...
然而符咒刚刚贴上道长,后者便猛然睁开双眼,血色的双眼。
而一头乌发也在瞬间染成作雪色,何月竹瞬间被唤起心理阴影,一个激灵将他推开。道长没有失力跌倒在地,反而如牵线木偶般以及极不自然的姿势重新站定。
仇视着,憎恶着。
何月竹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你们怎么会直接抢走他的身体!”
与先前不一样啊!
“它们”宛如午觉初醒般活动着筋骨,以无端的声音,回答何月竹的质问,“因为...你刚刚杀了‘我’。”
“什么?”何月竹不可置信,“我杀了无端?”
然而看向地上那壶酒,他顿时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瞬间懂了。
他以交杯酒放倒道长的小聪明实在太过分,道长终于给他自己下了那道碰酒即死的咒言。
从此,他再也不会“醉”了。
何月竹大脑一片空白,可情急之下顾不上太多,立即解开邮筒,掏出字据,展开在恶鬼面前,“先前你们不愿信我,我特意寻来了当年司马诚勾结完颜於昭的证据!”
何月竹几乎是呐喊,“当年出卖榆宁的真的不是我!!”
血红眼睛的恶鬼一把夺走他手里的字据,打量半晌,浑身都在颤抖,鬼目中尽是震惊与诧异。
何月竹终于见到了一丝希望,他立即支膝跪下,语气更加恳切,“自始至终,我从来没有背叛榆宁...各位已经见到证据,能不能就此放过无端,放过我,放过我们。”
它们沉默听着,听着听着竟“噗嗤”一声笑了,最后竟忍俊不禁,捂腹笑开,“呵呵...!哈哈哈哈!”
大笑着,它们将字据揉成皱纸,最后撕成一团碎片,砸在何月竹脸上,一如当年吐向成澈的痰水。
第177章 情劫的因果
字据的碎块如蝴蝶的断翅,一片一片轻飘飘落在何月竹脸上,何月竹抬手去接,刚刚还填满祈求与期盼的眼此时被绝望浸透,同样的哑然出现在六百年前,他以为父母一定会支持他追求所爱,却给他安排了给司马府的聘礼。
“为什么...”
恶鬼勾起无端的嘴角,让笑容更是残酷而狠烈,那双奕奕星目此时睥睨狼狈的他,“成澈。你真蠢。”
“它们”偷无端的声音,用无端的口吻,可纵然被这样呼唤,何月竹知道眼前这个白发赤瞳的恶鬼,绝不是无端。
他的符咒作用是在神识与外界之间打开一扇门,当无端只失去意识时,这扇门是单行道。可一旦无端“死去”,恶鬼便直接外泄,占据了他的身体。
何月竹立即摘下木簪,伴随着数道符咒嘶吼着扑上去,“把他还给我!!”
恶鬼避也不避,任他冲来。当那把修面刀即将在它们脖子上划出一道豁口时,它们垂眼嗤笑:“你确定?”
恶鬼附身于人,二者共享身体受到的伤害。若它们在鲜血流干前抛下无端的身体,那无端岂不是无力回天...!
于是修面刀停在半途,再看满地碎纸,何月竹含泪怒道:“为什么!”
“它们”大手一挥,黑暗降下,何月竹被带入一片完全惨白,没有任何其余痕迹的雪原。
刺眼的白色扎得人睁不开眼,何月竹惊呼:“结界!?”
是啊,这里可是榆宁城。
雪原上出现一道无端的幻影,衣衫褴褛,头发散乱,如同疯癫的乞丐。男人手持一瓶油壶,当头往全身灌下。
“什么?无端!”何月竹朝他冲去。却没能阻拦他烧成熊熊火人,扑了个空。
回过头,无端手上抓住数瓶古怪的药粉,他扬起喉咙,囫囵倒进口中。
眼见他七窍溢血,何月竹哽咽道:“...别!”
再一转身,无端又手持一把匕首,朝着自己心口剜去——
“别!”
不知何处传来了恶鬼缓慢的语调,
“失去你的第一个百年,‘我’试了所有方法,只求一死。”
“服毒。自焚。溺水。坠崖。吞金...”
道长的无数死法在眼前轮番上演,何月竹却只能一个接一个扑空,他知道,恶鬼是故意给他看的,为了折磨他。
他终于看不下去了,捂着眼跪倒在雪原上,“别...无端别这样...。”
恶鬼在他耳边念道:“金朝灭亡,整个中原千疮百孔,你是众矢之的。”
何月竹睁开眼,无端如疯了一般彻夜不眠誊写某篇小册子,不知疲倦,一册接着一册。次日背着背篓,装满干干净净的白色册子,他抓出一叠,向空中挥洒。
何月竹捡起落在身边的一册,从头翻看到尾,好想笑,又好想哭。
《成澈传》。
“无端,《成澈传》里怎么能没有你的名字。”
恶鬼告诉他:“于是我四处奔走,为你正名。修庙、立像、树碑...我作法祈福、除鬼度人...万般种种皆不求回报,只要他们不再恨你。如此整整三百年,徒劳。”
一幕一幕在眼前上演,何月竹被迫接受着无端在他时候所做的一切徒劳。
“......我在九州引起战火,并扶持傀儡称帝,我要以新的皇权制衡完颜於昭的皇权。如此,又是整整三百年。徒劳。”
道士打扮的无端消散成烟,取而代之的是一袭华服的国师。赤玄外褂,珠玉流苏,是程澈记忆里的师父,却面色阴冷,双眼噙满蚀人的血丝。
后来的事,何月竹大概知道些许。国师费尽手段,软硬兼施,甚至禁止全天下谈论他的名字,甚至对“成澈”二字的禁令到了难以理解的抄家程度...
何月竹爬起来,上去牵住国师的衣角,喃喃:“无端...打心底的鄙夷与怨恨,就算捂住嘴巴,也不会改变。敢怒不敢言,只会激起人们更深的怨恨啊。”
国师温柔抚摸他的面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你的清白。”
却在何月竹恍神时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双瞳烧着血色,“可见证了一切种种。我们仍旧恨你入骨。”
理想与幻想破灭的瞬间,何月竹哑口无言:无端无所不用其极做到这种程度,都没能削弱恶鬼的执念,他只凭一纸字据便妄想感化,究竟有多天真。
他的袖中落出一道驱鬼符,施法念咒,青焰将“它们”的手一下破开。
“既然如此,说明你们的执念,根本与我是否清白无关!”
恶鬼朗声大笑,榆宁人的议论从四面八方传来:
“成将军。”
“成澈。”
“成公子。”
“我们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你,你却带我们走上死路!”
“没有人在乎你的高风亮节,也没人在乎谁来当皇帝!”
“你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皇帝,你唯独对不起百姓!”
以及司马诚的谬论:“成澈!跟着你独守孤城,必定死路一条!”
何月竹这才明白,“你们的执念...就是活下去而已。”
原来如此,所以恶鬼才会反之咒他永生永世短命。
可这才是天大的荒谬,“屠戮全城的是完颜於昭,你们怎么不去咒他,反而怨我!”
然而这便是完颜於昭的手段。
在伪装仁慈的背后,施暴者外在表现的善意,反而令受害者心存恩德。而成澈,成了不识好歹的异类,成了揭示虚伪的罪人。
既然如此,不必多费口舌。何月竹喝道:那你们放过无端!要杀要剐,都冲着我!别纠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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