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永远是对的(安尼玛)

“抱歉打断你，这不是烤泡芙的味道，是可颂？”
“我的可颂11点出炉呢，您要想试试，可以在外卖平台下单……”
“不需要了，多谢！”他摆摆手，赶紧离开。他训练有素的鼻子很灵，循着香气，穿过小巷，绕过红砖建筑的转角，来到一座灰色房子前。这里的建筑都是旧厂房改造，挑高8米的大空间被切割成一个个店。
扫视四周，很多店都在装修或空置中。来之前他看到一则新闻，传说Hippo会在这里开店，如果有名店坐镇，商区的人气兴许有起色，不料这计划宣告取消，整个区域显得冷冷清清。
他的脚步停在一家店前。从落地玻璃看进去，桌子架子随意放置，射灯只亮了一半。一个戴着黑框镜的男子见他徘徊不去，走出来问道：“这里还没开业，您找人？”
“我……”他本来不善交际，一说话脑子里的英语单词就在打架，一片混乱。
俞家宝从里面跑了出来，张开手臂把他抱在怀里，兴奋道：“志夫酱，你终于来了！”
Zmoo真正的主人——安达志夫脸色通红，左右看了看：“阿佑不在吗？”
俞家宝“啧”了一声：“志夫酱总是惦记着阿佑呢。他最近要博士答辩，天天泡学校里。进来吧——你不想念我吗？”
店面窄小，不到七十平米的面积还要隔出一小半作为厨房。幸好天花板很高，不显得憋屈。一道铁楼梯通向了二十来平米的平台。厨房半开放，四五个面包师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浓郁的黄油香气充斥空间，行家一闻就知道，那是品质卓越的黄油和坚果的脂香，丰腴性感。
志夫感叹：“俞桑真厉害，这么短时间就做得很像样了。”
俞家宝献宝似的把他拉到厨房，拍了拍崭新崭新的窑炉。窑炉用火山熔岩砖筑成，马蹄状的开口，正面侧面两扇小铁门，排烟和过滤管道伸到墙外，“整个厨房，最贵就它了！”
“炉火还没点起来？”
“嗯，现在只做一些小面包，用烤箱够了。”一排排的平炉关闭又打开，焦黄色的面包鱼贯出炉。
俞家宝把他的面包师都叫过来，对一张张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说：“我们的大师来了，志夫桑的基本功细腻又渊博，大家有问题可以请教他。”
这些面包师，不消说都是从酒店里挖过来的。他辞职时，乐晴差点跟他打一架。
“小爷，你要走就走了，把整个队伍带走，这叫一锅端！我这摊子怎么办？”
俞家宝赶紧哄道：“甭担心，面包我可以卖给你啊，你就当把整个面包部门搬到外面，还省了水电费，划算！”
“划你个头。去了外面，你还听我指使？”
“哎，你想想，买现成面包的话，囤积材料、供养人员的风险全部转嫁给我了。价钱一定让你满意，要不你自己比较一下两边的成本，再给我答复？”
乐晴“啧”了一声，心想，答复个屁，俞家宝带人一走，整个面包部门就架空了，重新组建费时费钱，不管怎么想，最优选都是把订单给俞家宝。他冷笑道：“你跟清水两人真他妈老谋深算，一开始就准备要釜底抽薪。”
俞家宝可没那么深谋远虑，他原来打算一个人两袖清风地离开，没想到一说辞职，面包师都自动请缨要跟他走的。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可说是顺水推舟，这几个月，借着帮乐晴度过难关，他建好了自己的工作团队、掌握到食材的进货渠道、了解了消费者的口味，店还没开起来，他已经在酒店操练好了，节省了很多摸索的成本。
说起来，他广积粮的成果，都是在乐晴提心吊胆的容忍中完成，他对乐晴就感到过意不去。
“大师傅，我没那么多心思，在你这儿干活纯是闲得没事。你说我釜底抽薪嘛，不太对，我不只要带走面包师，还想带走——”俞家宝指着乐晴。
乐晴推开他的手指，“做梦吧！你想我辞职跟你走，你可供不起我。”
俞家宝立即用柔软的语气说：“不是，我想你帮我供几样甜点。反正你在厨房里就是凹造型，不如来我这儿赚点外快。面包店没有甜点可不成，我做这个不在行，比你差远了。帮帮我呗。”
“去你的，过桥抽板，还把板子拿回家里做柜子了——小爷你能不能不那么无耻？”
俞家宝嬉皮笑脸：“不能！给我设计几样甜点吧，只在我店里卖，别处吃不到的……”
“我操！要不要我站街帮你推销面包？”
玻璃门推开，一个方脸的男人走了进来，急道：“小爷，面包做好了吗？”
“好了！30个香菜法棍，剩下30个下午交货。”俞家宝对越南餐厅的老板说。他研究香菜法棍纯粹为了好玩儿，没想到餐厅老板对香菜执念极深，一见钟情，立即跟他下了单。
俞家宝把志夫带到一个大黑板前，给他看面包店的预定状况。还没开门营业，他已经有了几个打底的客户，预定像一座山那样往上攀登。山底是附近几个餐厅的日常订单，山腰是酒店每天200多个面包，再往上，线条嘎然而止。
俞家宝愁道：“Hippo那边，还没确定下来。如果那边走不顺，我们店不知道能不能支撑下去。”
苏老三给他画的大饼，说要预定1000多个面包，可这饼并没有喂到他的嘴里。Hippo有的是钱，不怕店租昂贵，最后店址选择了靠近使馆的三里屯商区，从筹备到开业，起码得三个月时间。而上海、杭州、香港澳门的店面，因为新鲜面包有保质期限制，必须建起有效率的物流和流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运作起来。
苏三老板精明圆滑，仗着自己是强势一方，合约迟迟不肯落实下来。
俞家宝对志夫挠头：“清水桑回大阪了，我跟苏三老板根本不是一个段位，被他吃干抹净都不知道咋回事。”
“这连锁咖啡馆名气很大，但听说出过严重中毒事件，可靠吗？”
俞家宝心里也发怵，“苏三老板捉摸不透，阿达大厨倒是个直爽的好人，但他不好通融，比苏三老板还难应付。总之，我们不能依靠一个大客户，既然开店了，还是要想办法招来散客。”
“俞桑的面包没有任何问题，一定能成功。不过外面有一家大面包店，产品很不错，恐怕会抢去很多客人。”
“99%的客人！”
志夫忧虑地看着外头，“这里是死路，人流稀少。怎样才能让人看见我们？”
“我们要发出很强的信号才可以。志夫酱，你是怎么找进来的？”
“因为香味。可颂用的黄油非常好，香味浓郁，敏感的人在路口就能闻到。”
“没错，志夫酱。面包在亚洲更像点心，不是主食。大部分人不认识酸面包，也不晓得怎么吃，这跟介绍洋人吃纳豆、吃腐乳一样困难。所以我们要有别的号召力，可颂、花式面包和这个——”
他揭开旁边一个罩子，露出了青的、红的、白的，清爽又温暖的甜点。
志夫拿起一块绿色的玛德琳，放进嘴里。玛德琳是很常见的法式小蛋糕，用料和磅蛋糕一样，只有黄油、鸡蛋、糖和面粉，但因为是放在贝壳形的小模具烤制，外皮更多接触炙热金属，焦脆迷人。这只玛德琳一半裹上了咸鲜海苔粉，上面装饰的叶片，竟是花椒叶，滋味一下就生动起来，层次丰富。
志夫大为赞赏，“水准很高，放在贵餐厅里也不差呢。”
俞家宝得意道：“是吧，大师傅虽然爱装逼，手艺和想法可不含糊。他知道我穷，设计的都是常温的甜点，而且每一种都有性格，这些就是强烈的信号，吃过这个蛋糕的一定会宣传我们。对了，我带你认识做甜点的大师傅去！”
“我还是先去看阿佑。”
“阿佑有什么好看的，”俞家宝抱着他的肩，“那小子又不会化掉。”
“我想看阿佑……”
俞家宝不理志夫酱的要求，直接把他拖到酒店。这是家国际连锁五星级酒店，门口插I着十几个各国国旗，一排宾利和梅赛德斯的迎宾车停在门口花坛前。
旋转门前聚集了四五人，对着墙壁作业。俞家宝扫了一眼，只见工人在拆除星级牌匾。酒店的星级牌匾是国家旅游局统一颁发的，金色的牌子上刻着长城的图案，和酒店获得的几颗星。
去到厨房，俞家宝问乐晴，“酒店为什么要拆牌匾？”
乐晴耸耸肩，“吃饱了撑的。前一阵子，不是有个人跑去很多家酒店住，拍到了酒店不换床单、毛巾不洗各种问题。旅游局的官老爷冲冠一怒，下令重新核查酒店星级。酒店星级，每三年都要核查一次，这次算突击检查，很多酒店没做准备，估计要倒霉了。”
“咦，咱酒店中招了？”
“没事，拆了旧的，换个新的，还是五星。”
俞家宝忐忑不安，上网查了查新闻，果然，常北望和文世龄的盛世酒店被摘星了。从老牌五星级酒店降到了三星，这可是业内极其罕见的滑铁卢事件。
乐晴：“干咱服务业的，如履薄冰，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小爷你一没后台没背景的，千万不要行差踏错，一不留神就完毬毬了。”
俞家宝怅然地“哦”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我也想看阿佑……

第117章 放归
阿佑在门口站了一分多钟，才抬手按了门铃。门很快打开，卢姨苍老的脸堆着笑：“回来啦，快换拖鞋，别光着脚，唉，地凉！”
阿佑：“不凉。”他一周回不了一次家，走进客厅，意外的冷清，没有小倪顽皮吵闹声，鱼缸里剩下两条小丑鱼，摆着尾巴四处游动，总也游不出巴掌大的范围。鱼缸映出常北望孤清的轮廓。
“北望哥，”阿佑懒懒地坐在他的对面，“妈和小倪呢？”
“去公园玩了。”
阿佑讥诮一笑：“诶？带孩子玩向来不是你的活儿吗？现在连装个样子都不肯了？”
常北望的目光有实体似的，笼罩着阿佑。他掌权了一段时日，再加上年龄增长，脸上的肉消减了，轮廓越发硬朗，更是有了威严。他笑了起来，似乎一点都没被这句话冒犯到。
阿佑继续刺他：“酒店遇到麻烦了？”
常北望又是从容一笑：“小事儿，很快就解决了。”
“小事儿。北京几千家星级酒店，只有盛世连降两星，以后酒店的房间要贱卖，还是缩小规模？”
常北望直起身，语气平和道：“阿佑，你好好念书，生意的事，不用你操心。”
阿佑毫不退让地看着他：“我不操心你的生意，我操心的是杜匀盛的宝贝酒店。”“杜匀盛”是家里的禁忌，从来不提起的，此话一说，常北望脸色微变。
“杜匀盛……”常北望拖长着语调，“你可以去酒店里问问，谁还知道这个名字？你妈妈倒是时时惦记他。还有你，阿佑，我还以为你没有心呢，原来那么长情。现在还跟俞家宝一起？”
“俞家宝”是这家里的另一个禁忌，是阿佑和常北望之间秘密栈桥的鬼魂。现在阳光照进来了，一切大白于天下，两人再不躲藏规避，阿佑痛快承认：“嗯，我们俩一直好着呢，在一起很久了，以后也打算这么过下去。”
常北望的嘴角艰涩地牵了牵：“家宝是个好人。”
阿佑本来已经剑拔出鞘，准备跟常北望大战三百回合，没想到常北望不按套路，突然温情起来。阿佑一时搞不清这是什么战术，就不作响。
常北望：“他刚回北京时，我们见过一面。”
“诶？”阿佑大吃一惊，俞家宝为什么从没提起过？这混蛋！
常北望又说：“见了面，发现自己还挺想他。”
“真他妈不要脸！”阿佑醋意翻滚，完全不想听下去。
“嗯，跟他要什么脸？我跟俞家宝混一块儿，一开始就是逗个闷子，随便玩玩，是他自己没脸没皮贴上来。你知道不，这种什么都不求的最可怕，不要钱，不要爱，闷着头对人好。我最辛苦的时候，腿站都站不稳，是他天天背我爬四层楼，”常北望滴水不漏的脸，露出痛苦又讥讽的表情，游刃有余的风度荡然无存：“我亲爹都没那样对过我。”
阿佑站了起来，只想常北望赶紧住嘴：“你俩的事，烂在肚子里好了。如果你觉得愧对他的话，就别再去找他，招他烦！”
常北望笑着摇头，“我从不觉得愧对他，更不想找他。现在我的腿治好了，不需要他当我的驴子，念着他那点好又有什么用？我是可惜着你。我还以为你能有点出息，没想到你那么感情用事。”
“呵，多谢抬举，我就一扶不上墙的烂泥。你跟俞家宝的狗屁私情跟我无关，我跟他的事，也不用你多嘴多舌。”
“啊，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多嘴多舌？”
“你要向我妈举报吗？”阿佑扬起头，眼睛里杀气腾腾。
常北望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阿佑跟前，在离他鼻端半米处站定。常北望轻声说：“人没有那么多选择，买大还是买小，选了一个，就得放弃另一个。我不会告诉你妈妈，我比你还怕提起俞家宝，最好他永远消失。你呢？你能一辈子藏起他，藏在你的房间里，骗自己没人发现？选定了，该放手就得放手，人不能那么贪心。”
他亲昵地拍了拍阿佑的肩膀，像一个殷切的兄长，眼神却冷得入骨。
阿佑甩开他的手，转身走进露台，大力地关掉玻璃门。
阳光晒在身上，阿佑的身子慢慢暖和过来。常北望敢在客厅说这番话，一屋子的佣人，各种耳目。那就是说，这房子里都是他的人了。小时候藏着刺猬，长大了藏着俞家宝，怎么可能瞒得了人？
这房子哪儿都不安全。除了这片小小的露台，青天白日，新鲜的自由空气在流动。
他在一个架子和墙壁的缝隙，拿出一张信封，抽出里面的老照片。照片里的杜匀盛笑得咧开嘴，那双无条件接纳别人的眼睛，怎么看都跟俞家宝有八分相似。
他爱惜地轻抚照片，嘴唇嚅动：“爸爸，人真的跟蜗牛一样，逃不出自己的壳儿吗？如果我非要贪心，又怎样？”
他把信封揉成一团，随手扔了，照片正大光明地搁在了吊兰上。绿植前是朗朗云天，后面是他和俞家宝的身高刻痕，一笔是一笔，透入墙体，清晰有力。
风和日丽的下午，他们一行人开着车，去往西山一片宁静的山谷。往东是名刹大觉寺和鹫峰，初夏很多游人攀山吃茶，这一块山野却渺无人烟。
阿佑左手是俞家宝，右手是100元，后边还跟着小尾巴志夫酱。手臂上站着雄赳赳的老鹰，瞪着明黄色的眼珠，四处张望。
老鹰的背羽和翅羽全都转成暗褐色，双翼展开，有五岁小儿长。阿佑温柔地抚摸它颈上丰厚的羽毛，“以后要自己找吃了。天大地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以后别回来了。”
这番话，是野生动物指导员教给他的。猛禽圈养久了，多少会对饲主生出依赖，放归山林时常有不舍。就得撂下狠话，一刀两断。
可阿佑的脸上哪有断绝的意思，只有眷恋。100元摸了摸它的枕毛，笑道：“应该装个芯片，以后小家伙去哪儿，你就知道啦。”
阿佑笑着摇头。志夫说：“动物回到自己的归属地，很快就忘了人间世，反而人会长久不忘。”
俞家宝拿起剪刀，“我来吧。”
他跟小家伙同居了一些时日，还是怕着它。小心翼翼捻起鹰爪子上绑着的脚扣，剪了下去。老鹰不被约束在训鹰手套上了，却动也不动，一点没有飞走的意思。
阿佑踏前几步，摸摸鸟羽，催促：“走吧。”老鹰不动。阿佑抬高了手，像马语者一样对它说：“快走，天要黑了。”
拍了拍鹰身，老鹰终于伸展开翅膀，迟迟疑疑地抬起爪子。阿佑提高声量：“走！”
暗褐色的身体腾空，双翼完全展开。目光追随着它翱翔的身影，亮白的天空在眼前扩展，扩展，越来越广阔。阿佑嘴唇啜起，习惯性地想要发出召唤的哨声，但最终只是咬着牙。
俞家宝握住了他的手掌，捏了捏他的脸，“没哭鼻子呢，真坚强！”
阿佑拨开他的贱手：“滚。”
转头看老鹰，已成硬币大的黑影，越飞越高，阿佑的伤感也就止于此了。这么一瞬间，老鹰可能已经忘了他吧，蛮好的，阿佑在心里喊道，好好活着，别死了。
就是这一天，阿佑告诉俞家宝，他打算暂时放弃博士论文，去爷爷的公司上班。
俞家宝惊道：“你就差临门一脚了！早一年晚一年工作有什么关系？”
“我做了22年寄生虫，该到我回馈社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