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永远是对的(安尼玛)

每个问题都像迎面飞来的皮球，俞家宝一个都接不住。他是从秤都不用的地下作坊修炼出来的，去大阪后才学习各种面团制作，也摸索出一些数据方便使用设备和培养学徒，但终究是经验为主，哪里有系统的理论知识？
他完全听懵了，这对他来说跟奥数一样魔性。
欧仁满意地笑了笑，对俞家宝眨了眨眼：“干得不错中国面包师，很高兴认识你。”他伸出肥厚的手，用力跟俞家宝握了握。随即给大飞抛去一个赞许的目光——这个即兴安排不但让他施展了本事，还顺水推舟宣传了速冻机，赞助商一定很高兴。
大飞勉强挤出了微笑。“中国面包师”说的是俞家宝，连带着他也感到了被羞辱。他狠狠瞪了俞家宝一眼，恨他丢了大伙儿的脸。
只是俞家宝根本没注意他。他战败的公鸡一样，呆呆盯着被肢解的面团。阿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怜惜地摸摸他的后脑勺，像安慰踢失了点球的队友。
范晓星第一个开口：“小面包师，你哥们儿说得对，法棍不是咱常吃的面包，做不过法国人很正常。冷冻面团是什么玩意儿，面包就得吃新鲜的！”
“没错，”清水心疼地看着俞家宝，“这种法棍本来很难做，而且那是别人的面团，你需要时间熟练。”
俞家宝抬起沉重的脑袋，轻轻点了点。这些话一点用没有，被击出一个个窟窿的自尊心咻咻透风。
法国人的翻译听到他们的对话，拿了一盘刚出炉的面包回来，热情道：“各位没吃过我们家的面包吧，请试一试。”
从外表看，这就是标准的谷物面包，香味扑鼻。俞家宝率先拿了一个，撕成两半，可见面心雪白，组织松软有弹性。放进嘴里轻嚼，俞家宝眼睛霎时睁大。
跟新鲜面包一点区别都没有——至少他吃不出区别。这是一枚放在哪里都堪称典范的优秀面包，即使是一个月之前制成的。
“今年麦子收成可好？”
“很好，成川老头说麦苗像他冒出的头发一样浓密挺拔，真是大言不惭啊。”
俞家宝笑了，听到师父健朗的声音，他感到安心又平静。每隔两周他会给师父打电话，打得太频密师父会烦，会用他四大皆空的声音说：“宝君尽管忙自己的事，庙里清净，电话声不免烦扰。”
师父把摇滚乐开得震天响的时候，怎么不嫌烦扰呢？俞家宝暗笑，熊大爷从不进庙里偷吃，估计就是被音乐吓跑的。他眼前浮现了古庙的青苔与石阶，作坊里师父慢悠悠地舀出一瓢水，洒在了桌面上。流水滴落到地板，乌鸦们一边避开水流，一边啄食撒落在地的小面疙瘩。往时的这个时节，他都要给小麦施肥，活儿又累又臭，每次干完活儿他会前往澡堂彻底洗个澡，然后包着热气腾腾的身体吃煎䲠鱼和味噌汤。
他觉得自己从心理上从未离开过古庙。每回疲累不堪、难题无法克服的时候，他便回到师父的身边，随着日月转移、四季轮换喂养一代代的多喜子，看面团慢慢膨胀成形。
“师父，我……”他心里噎着一大团棉花似的，特别想把烦恼倾吐出来。可回心一想，师父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得到了安慰，却徒增师父的烦恼。于是他改口说：“师父好过分，你在吃东西吗？我隔老远都听到声音了。”
野村呵呵笑：“香客送的市田柿饼，这时期的柿饼最好。”
俞家宝不答话。野村：“宝君怎么了？”
“我……我想吃柿饼。师父，我很想你。”

第110章 如饥似渴
俞家宝把日本柿饼撕成小片，揉进面团里。北京能买到一切东西，品质不一定上好，但总归能买到。柿子收成在深秋，十一二月开始晾晒，通常柿饼能保存三个月，现在农民使用冷冻技术，赏味期又延长到九个月。科技是个好东西，抽真空、杀菌、冷冻、运输，大大地延展了食物的使用期和流传范围。
可俞家宝一点胃口都没有。他不想吃柿饼，而是用柿饼替代无花果，做成手掌大小的圆面包。面包出炉时，满厨房的浓香。乐晴尝了这柿饼面包，赞不绝口：“柿饼比椰枣还甜，软糯流心，跟面包的口感对比很有层次，上面撒的几颗海盐很聪明，一点点的咸味刺激味蕾，要不的话柿饼的甜味太霸道，就没意思了。”
接着他又尝了其他面包师做的橄榄法棍、全麦吐司、巧克力丹麦、葵花籽餐包等等，欣慰地点点头：“大伙儿进步很大！小爷没白辛苦。”
目光扫过一个个面包师，女面包师小朴上手最快，可以独立制作造型细腻的尖头小法棍、丹麦酥皮等。戴着黑框眼镜的阿哲更专注于发酵，钻研的葡萄菌酵种面包已经可以端上台面。其他人无论程度高低，都能熟练地跟上制作程序，能提出问题甚至改良方法。
阿哲鼓起勇气问：“以后自助餐厅那边，我们可以自己做了？”此前大家手艺生疏，酒店的自助餐面包都是从厂商采购，成品不尽人意。乐晴轻轻敲了敲操作台：“以后都交给你们了。”
面包师们大受鼓舞，握拳欢呼。这意味着，面包部门可以独挑大梁，再不是大家眼里的“倒贴学生”。
乐晴拍了拍俞家宝的肩膀，“这回多亏你了，面包师的基本功还挺灵，这些崽仔们越来越像样。可惜市场上假模假式的面包师多，少有像你这样沉得心来带队伍、做好产品，以后你走了可咋办？”
这话从乐晴嘴里说出来，是很高的评价了，但俞家宝只是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咋回事了，怎么一点精神没有？”乐晴眉头皱了起来，胸膛一挺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他妈的，谁那么不长眼？”
俞家宝笑道：“没事儿。”
“开店遇到问题了？万事开头难，有啥事需要帮忙，尽管说！”
俞家宝想了想，开口道：“大师傅，你入行那么久，你说经验重要呢，还是理论知识重要？”
“啊？”乐晴愣了愣，“问这个干嘛？要我说，成品好最重要，管他是经验还是理论。”
“不，”俞家宝摇摇头，“成品好不是多难的事，阿哲学了几个月，就能做出像模像样的葡萄液种面包，但这是单个产品。即使做出一百个产品，那也是一百个单个产品。只要是个面包师，花点心思不难做到。”
“这不就是面包师的职责吗？难道还要出书写论文？”
“你很辛苦做出一个产品，工序都熟练了，结果一个大机器随便就可以做出100个，只需要10秒钟，你怎么办？现在机器的功能还不够细腻，但总有一天，它会像人手那样灵活，会从很多数据里总结出有效的方法，那我们手作的经验还有什么用？如果我只会不停做面包，那我什么都不懂。”
乐晴眨了眨眼睛：“不是，小爷，面包师不做面包，那你要做什么？”
“我也说不好，”俞家宝非常迷惑，“大师傅，面包师当然是做面包，可我总觉得不能埋头在桌上，自个儿干自个儿的。这行业未来是什么样子？世界变得那么快，人会吃什么，怎样吃？人手还有什么用处？我想知道这些。”
乐晴长吐了一口气，俞小爷居然会想这些问题，让他非常震动。未来——每个认真的烘培师或多或少会想这个问题，为了调整自己的工作方向，不被竞争击倒，想的无非是近期潮流在哪里、口味有什么变化、有哪些新技术、原产品价格起伏等等，但俞小爷都站在地球上空思考人类未来了！
他不知道俞家宝学的是古老技艺，依赖最原始的手感做面包，因此前沿科技对他的刺激分外大。这个刺激远远超越了法国大师给他的屈辱，撼动了他对面包的信仰和认识。难道他的技能和常识即将过时，很快会变得毫无价值？
乐晴认为小爷未免钻牛角尖，但一个人将来会走到什么位置，光是能力可不行，更重要的是格局。他对俞家宝不由得感到羡慕，嘴里却说：“世界变得很快，坐在这儿瞎想能想出个鸟。”
“不错！我不能坐在这里想。要懂就去学，去看书。”想到读书，俞家宝很是头疼：“唉，我他妈一学渣，打小最怕念书。还好身边有一个学霸，我还是去找我男朋友帮忙吧。”
乐晴：“你真要读成面包博士……咦不对，男朋友？！”
俞家宝第一次对知识那么如饥似渴。他缠着阿佑，让他搜找所有研究面包的论著。中文的实在不多，所以他还要阿佑给他翻译。
阿佑烦不胜烦，央道：“大哥，这都是专业内容，哪儿那么容易翻译？我马上要交论文，没时间，要不你去念个食品加工专业好不？”
“不好，我没时间上学。论文重要还是我重要？”
“论文。”
俞家宝恶狠狠地撸了撸阿佑的短发：“在床上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阿佑从沙发直起身，搂着他笑道：“那在床上时你再问我一遍。”
靠在阿佑的胸膛上，俞家宝的鼻端都是他身上干净的气味。除非激烈运动，阿佑很少出汗，身上从来都清清爽爽的。长大成人后，他甚至连心思的芜杂都去除干净了，每次俞家宝见他专心致志地埋首书案，心底的情愫就会汹涌而起。阿佑毕竟是他没能成为的人啊！阿佑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肯定比他在厨房里见到的宽阔得多。
他要努力跳脱操作台的范围，与其说是想追赶法国人，不如说他一直想站在阿佑的身旁，从他的视野观看外界。他对阿佑的自卑感从未消失，不管外面对他有多认可，即使被阿佑抱在怀中，两人的差距依然存在。
阿佑沉吟：“去哪儿找个闲人帮你呢？”
想起闲人，两人心有灵犀地脱口而出：100元！
100元很痛快地答应了。从日本进修回来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做健身私教，既不正经上班，也没继续上学。俞家宝认识她十年，从没见她对什么上过心。
直到去她家门口接她时，他才知道为什么100元可以那么潇洒自在了。她住在朝阳公园边上的一处公寓，说是公寓，三层高的整栋楼都是她家的。她父亲是大牌啤酒厂的老板，比文世龄有财有势得多。
原来阿佑才是高攀的那个。难怪她跟阿佑名义上交往多年，阿佑的家人朋友都默认他们俩是铁板钉钉的一对，想起阿佑爷爷对100元的亲切，俞家宝心里有点酸溜溜。
100元左右没事，就跟着俞家宝去厨房里待着，一边阅读文献，一边用食材做试验。开始时两人都头昏脑胀，无数的专门名词像冰雹纷乱砸下，一个问题的解释总是勾连着另一个问题。世界如折扇徐徐展开，原来简简单单的小麦粉就有上千种不同的研究，发酵的各种实验和理论，烘烤技术的革新，以及让他蒙受阴影的冷冻技术，竟然有那么多人费了无数时间，为制作面包提出了新的想法与实验。
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感动。他像回到了庙里初学揉面的时光，把手伸向不同的事物，感受质感和温度。他分辨不出什么是有用的，只是无差别地接受知识如雨露降临。
俞家宝对面包痴迷入骨，压根儿不觉得枯燥繁杂，而100元性子朴素，也是个不在乎实利和回报的，两人竟这么钻研进去了。
清水进厨房时，就见到两人跟前摆了一堆书和笔记，在繁忙的厨房里像路边的算命先生，摆着无人问津的摊。他摇摇头，怕俞家宝魔怔了。
“俞桑！”他敲敲桌子，“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俞家宝抬起头来，笑道：“当然记得。清水桑对我还不放心吗，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答应给房地产商的宴席提供面包，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活儿，但席上有不少商家和厨师，算是面包店第一次非正式亮相。面包陆续出炉，撒了粗盐粒的柿衣面包、插了一小根迷迭香的山羊奶酪面包、黄油软餐包、橄榄油面包棒，分别用油纸包好，派人先送到四合院去。
四合院离他们住所不远，俞家宝完成了酒店的工作，洗澡换衣，才带着100元跟清水在胡同口汇合。
两人秤不离铊也罢了，他们竟然还带着一只老鹰！清水定睛一看，是活生生的猛禽，不是毛绒玩具。
他咬牙切齿：“我们会被人赶出来的！”俞家宝安抚他：“没事，小家伙很乖，不会咬人。阿佑今天去导师家吃饭，不能喂它，我们不能让宠物饿着肚子对不？”
宠物……清水完全不能理解。他在俞家宝耳边小声调侃：“那个女孩呢，难道是俞桑的女朋友？”
“怎么可能，她是阿佑的女朋友。”
清水震惊不已。俞家宝解释道：“名份上的女朋友。阿佑家里有头有脸，不可能接受我们的关系，所以表面上还跟100元交往。两人早就分手了，现在是好朋友。”
“这可不行，不诚实的关系维持不了多久。”
俞家宝沮丧着脸：“可以的话，我们当然想大大方方地牵着手出门。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社会上大部分人都跟我们一样躲躲藏藏，害怕被发现。”
清水心里一酸，这种关系有多艰难他自然知道，尤其俞家宝放弃了日本的安稳，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他不忍心地拉起他的手，“不要害怕，感情是自由的，没有任何障碍可以阻拦它。你跟阿佑一定可以诚实地在一起。”清水的手温厚有力，俞家宝被体温包裹，心里一阵温暖：“清水桑真温柔，哎，我要是跟你就没那么多破事儿。”
“俞桑总说乱七八糟的话，”清水嘴角一牵：“不过俞桑要后悔了还来得及。”
“真为难啊。”俞家宝紧紧牵着面包师温润敏感的手掌，笑道：“不敢妄求，能跟清水桑拉着手走这一段路，就心满意足了。”
作者有话说：
写得好慢，这一个来月都没有完整的时间写文，抽着空写几句，又被什么事打岔了，零零碎碎地写，感觉节奏也被拖慢了。下一章会加快一点，阿达子安他们也会出场啦。

第111章 米其林三星
电梯慢慢打开，眼前是个富丽堂皇的厅堂。没成想，四合院的地底居然有如此宽敞的空间，天花板时髦的吊灯照射着红木罗汉床塌、竹子和盆栽，笼子里的八哥啾啾地叫，八仙桌上摆着茶点果子。木质镂空屏风前，可见一长长的餐桌，已经坐了不少人。
俞家宝开了眼了，大阪的地底谁都可以通行，但这地底只有通关密码才可以进来——京城里折叠起来的隐秘空间。这样的空间还有多少？
他们一露面，八哥不叫了，翅膀紧紧贴在身侧，不敢动弹。饭桌的宾客也停止交谈，人人都看着100元手臂上的老鹰。清水暗暗感叹，真不该带这两货来的。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尽量以正常的社交口吻说：“对不起，来晚了，希望没有打扰大家吃饭。”
怎能不打扰呢，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三人一鸟身上，这面包大师派头可真不小，加个慢镜头，就是黑帮大佬的亮相了。席上都是三十岁以上的男人，一水儿的社会精英和成功人士，俞家宝和100元两人实在异类。
100元把老鹰栓在自带的架子上，洗手入席。宾客都把他们俩当作清水浦一的跟班，那一阵惊异过后，就没人搭理他们。唯有一人问100元：“这鹰养多久了？”
“养了快半年，到开春就能放走了。”
“训只鹰挺难的吧，干嘛要放走？妹妹，你不如卖给我吧。”旁边另一个男子眼馋地看着老鹰。这男人水蓝色的衬衫上扎着花纹古朴的丝巾，搭配简洁雅致，比起大部分穿着奢侈品基本款的大叔，不像大陆的上位者，倒像外国电影里的优雅骗子，翘起嘴角笑起来的时候更像。俞家宝还没见过这么风流俊俏的人物，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一长发男子赶紧制止：“你那么忙，买只老鹰放哪里？老鹰认主人，不能随便交给别人养啦。”
俞家宝插嘴：“这货特难伺候，喜欢吃活物，还得放出去遛，比小狗麻烦多了。”
“遛鹰吗？”男人羡慕极了：“它会自己飞回家？”
“听说鹰训得好，五六十里地都能找回来，特灵。”先发话的男人说。他穿着宽松的毛衣，露出的脖子、手腕和指节上都有纹身。一般热爱纹身的要不一身江湖气，至少也是桀骜不驯的，但这人完全没有咄咄逼人的棱角，眼神干净安稳如磐石，俞家宝心生好感，接茬道：“小家伙没有怎么训过，是挺有灵性的，认得自家阳台，也认人，不熟的人喂饭不吃。”
“小家伙？”另一人笑道：“你们的宠物真威风，北京市里养鸽子的都见不到了。”这人戴着眼镜，温文俊雅，俞家宝看他使用刀叉的动作，利落舒展，有效率却不会碰触碗碟而发出声音，就知道他有出类拔萃的手感。俞家宝不知道这人干嘛的，可出于对手艺人的敬重，他对那人郑重地点头招呼。那人也不怠慢，报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