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宝摇头:“清水桑,我感觉自己再拼命,也追赶不过时间,反而被远远抛在了后头。”
清水不明白他为什么焦虑,只是摸摸他的脑袋,“谁追赶得过时间呢,俞桑脑子里都是奇怪的念头。”顿了顿,他话锋一转,“你知道自杀小组吗?”
“啊?”听到“自杀”两字,俞家宝敏感地挺直了身体,奇道:“这是什么?清水桑为什么……为什么关注这个?”
“我也是听一个朋友提起的。没想到有自杀倾向的人那么多,这个小组在全国有三千多成员。”
“有时候人会觉得活着没有意义,即使是没有意义的人生,要活下去也很辛苦,要应付没有价值的工作,生病的身体,寂寞的日子,想要自杀不出奇吧。”
“生命难得,痛苦也是常态,作为人实在没有放弃生命的立场。”
俞家宝不想辩驳,只是问:“清水桑提起这个干嘛?”
清水感到难以启齿,轻吐一口气,说:“我有一个可以帮俞桑获得身份的方式,不过既不合法,也不道德。”
俞家宝心一凛,清水的嘴里不应该出现“不合法不道德”这种词汇。“跟自杀小组有关?”
清水轻声说:“不错。这些想要自杀的人,很多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日子的‘无缘社会’群体,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固定工作,跟家乡也再无联系。他们要自杀了,既没人会悼念,也可能没人知道。只要没人知道,那么——”
“清水桑别说了。”俞家宝已经明白了,自杀者要是没被证实身份,那么别人就可以顶替他们活下去,使用他们的名字、社会保险、国籍甚至投票权。
清水没理他,继续说下去:“自杀小组的一些人,愿意出让他们的身份。只要你愿意,就可以用一个日本人的名字在日本生活。”
“这怎么可以?”
“只要双方同意,没什么不可以。而且俞桑还有一个便利,你有野村师傅为后盾。坊主在死亡事宜上有处理权,可以帮你埋葬死者,就不必通过法医之类的行政机构。你要觉得良心不安,那就在庙里供奉着……”
“停!”俞家宝无法接受,“清水桑,你要我顶着个死人的名字活下去?我做不到。”
“这事对双方并无坏处,一心想要自杀的无缘群体,跟外面的社会再无牵连,也无人关心,俞桑能以他的名字好好活下去,对他来说也算跟社会再度连接了。”
“清水桑这话,完全是站在对自己有利的立场,来揣测他们想法呢。”
清水垂头苦笑:“也是。”他拍拍俞家宝的肩膀:“希望俞桑把握住机会,继续留在日本。请务必认真考虑。”
俞家宝觉得人生真荒诞啊。他不能告诉清水桑,自己也曾经是无缘群体的一员,来日本不到一年,就孤零零地前往深山野岭,准备了结狗屁不如的人生。
如果他真的在樱花树下腐烂了,别人顶着“俞家宝”的名字活着,那又怎样呢?是有些隔应,跟自己穿过的内衣给了别人穿一样——也就这种程度的不舒适罢了。除此之外,无所谓吧。
如果真能立即解决身份问题,如果此后能自由来去……
俞家宝动心了。
樱花早都凋零殆尽,树上都是青葱绿叶,正当盛夏,落在脸上只有枝叶的阴影……还有阿佑的手。
俞家宝拿开阿佑的手掌,睁开眼睛:“我睡着了?”
“睡得跟小猪一样,熊大爷来了,卷一卷能整个儿吞肚子里。你在山里怎么能睡着?”阿佑在后山找了半个来小时,才发现躺在树下的俞家宝。
“我在想着,如果我死了会怎样,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又犯病了!”阿佑一边笑,一边怜惜地轻抚他消瘦的脸颊,“是不是累坏了?在这里多歇几天再回大阪吧。”
俞家宝想了想,终究忍不住,把自杀小组的事儿说了出来。
没想到阿佑反应激烈,食指和拇指大力地弹向他的脑门。俞家宝哎哟一声,摸着吃疼的额头,怒道:“有话好好说,动手干嘛?”
“我弹一下看你脑壳儿里是不是只剩水了。有正当的路不走,你去做一个死人?”
“正当的路!我们的店刚刚起步,要开到北京去还差十万八千里。就算回到北京,我也拿不到护照,说不准半年,说不准三年。三年后我才能回来日本?!”
“干嘛老往最坏的状况想?我们的店做得挺稳,以你的实力,过一两年就能出名。”
“出的也是志夫的名。我在日本没有名字,用死人的名又怎样?我不叫俞家宝,就不是我了吗?”
阿佑无法反驳。俞家宝叫加藤或田诚又有什么关系?他坐起身,双手抱着膝盖,真正的忧虑涌上心头:他怕的是失去对俞家宝的掌控。俞家宝要成了“日本人”,在这里名成利就,回不回北京就无所谓了吧。这里有更成熟的市场,有他的基业,有师父和古庙,有爱护他、赏识他的人,不管从哪个角度想,长居日本都是更好的选择。
阿佑意识到,他竟有那么多的对手呢。
他无法抛开母亲、学业和自己的事业规划,长期在日本陪伴俞家宝,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俞家宝回北京陪自己?
阿佑站了起来:“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叫四喜丸子、咸鱼太郎我都没意见。”
俞家宝也跟着站起来,抱着他的肩笑道:“别啊,帮我想个拉风的名字吧。要不等我继承了身份,我让师父给我剃度,换个法名?”
阿佑不知道俞家宝的脑子是不是真液化了,接下来的一下午,他果真在考虑剃度皈依的事。照他的想法,这是替死者修行积德,算是他报答死者的方式。
“人还没死啊哥们儿,”阿佑啼笑皆非,“你真决定做日本人,啊不,日本和尚了?”
俞家宝纠结得很,问野村:“师父,你觉得怎样?”
师父和阿佑正在下棋,俞家宝在一旁煮茶,一边把自杀小组的计划告诉师父。师父念了句佛号,“名字并非无关紧要,一个人出生的时候,父母就把对孩子的期望和祝愿寄存在名字中,姑且说,这是一个人做为独立的人,第一个获得的爱。宝君拿走了别人的名字,也等同于放弃了自己的名字,真的要这么做?”
俞家宝心里迷茫,“我没更好的选择。”
“宝君刚来庙里的时候,也说除了自杀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虽说我们无权阻止别人结束生命,但对想要自杀的人,除了尽能力让他理解生命的重量,其他的事都不该做吧。要是宝君按照当初的计划自杀成功,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喝着这杯茶呢。”
俞家宝惭愧得很,他只想尽快解决自己的烦恼,完全没为意图自杀者想过。当初要不是师父救他,哪里还有坐在这里、烦恼着身份问题的一天?
阿佑却喊了起来:“俞家宝,你自杀过!”
“哎,老黄历的事。我现在不没死吗?”
“为毛啊?”
“那时候活得很辛苦。现在,”他捏了捏阿佑的脸,“还好没死,要不就看不见你小子长大成人的样子了。”
这对阿佑来说,简直就是核弹爆炸。到了晚上,和俞家宝躺在床垫上时,他还无法平静下来。
俞家宝从柜子里,拿出了阿佑的字典,“还你了。”
看到字典,阿佑恍如隔世。“你一直带在身边。”
“嗯,一直到我要自杀,把护照和钱包都烧了,这字典都没舍得扔。”掀到最后一页,硬纸皮上一小条深黄色的胶印,“我弄了几片药,装在塑料袋里,粘在字典上。结果药被师父吃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俞家宝想哭,又觉得好笑。阿佑搂着他,“你他妈真是世界第一大笨蛋!”
“可不是吗,连死都死不利落,要活,又活得那么蹩脚。”
第二天上午,俞家宝像平时一样,还没睁开眼,就伸手到旁边摸索。他比阿佑早起得多,一般他的手在阿佑光溜溜的身上摸一遍,阿佑还睡得死沉。
这一天,他没摸到温热的身体,触手是一件硬邦邦的东西。俞家宝立马睁开眼,翻身一看,床上没躺着阿佑,躺着那本厚厚的字典。
字典夹着笔,俞家宝翻开看,纸页上写着:我有事先回大阪,回见!
床上是凉的,人已经走了好一阵。
作者有话说:
家宝动过心思要做“日本人”这个情节,可能有人会觉得不舒服。解释一下,家宝考虑的是生存条件以及他在意的人,更多是情感驱动,并非他更认同日本或日本文化。他对身份认同其实没那么敏感(不像阿达那么执着),要不也不可能适应四国乡下生活。
当然最终的结果是他没有放弃自己的名字,但这也出于情感驱动,不是因为他特别爱国(捂脸)
做这样的解释很抱歉,本来不需要特地讲的,可最近爱国情绪炽烈,就想保护一下家宝,希望大家能从他的处境和性格来看待他的选择。
俞家宝回到大阪,是两天后的事。一下火车站,他就直奔店里,开始工作。
把面团从发酵箱里拿出来,切割,整形成长条法棍。法棍的整形是各种基础面包里最困难的一种,既要表面紧绷,让面团膨胀长高,还要小心保护里面的气泡,不能把气排出来。
“手势要有力,还要温柔,各位试过用手指去抓瓢虫吗,就是这个分寸感,”志夫教导厨房里的烘培师。俞家宝心想,志夫是个很不错的导师呢,而且做的法棍比自己好许多,所以他也在厨房里听课。
把面团卷起来时,俞家宝问:“这两天阿佑来店里了吗?”
“没有,好多天没看见阿佑了。”
俞家宝瞥了眼墙上的日历,到底放心不下:“志夫酱,这里拜托你了,我出去一下。”
俞家宝给阿佑发了信息,阿佑很快就回了,把俞家宝约在一个豪华酒店。俞家宝直上到行政楼层,在行政酒廊里,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俞家宝跟个孩子一样,拘谨地喊了一声:“爷爷好。”
杜纪石慈和一笑:“是小大厨呢,你也在日本。”
阿佑插嘴:“现在家宝是大面包师了,刚拿了日本的一个大奖。”
“真有出息,”杜纪石赞赏,“在外地干出成绩来,可不容易。”
阿佑给俞家宝飞了个眼色。俞家宝会意,阿佑让他来见杜纪石,当然不是为了吃饭喝酒,目的不消说,自是为了跟爷爷要钱,尽早地扩展面包店。要把刚起步的Zmoo短时间做出规模,甚至到北京开店,恐怕没有千万的投资做不到。
原来这几天阿佑都在陪伴爷爷,俞家宝松了一口气,一坐下来,就把椅子往阿佑身边挪近一点。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杜纪石看在眼里,却有疑惑,问他:“家宝在日本很久了?”
“快六年了。”俞家宝有点不自在,他跟阿佑的关系今非昔比,在阿佑亲人的跟前,不免有见家长的紧张感。
“阿佑来日本,原来是因为家宝在这儿。”
听了这话,阿佑暗暗心惊,他可没打算跟家人出柜,尤其是对冥顽不灵的杜纪石。当年妈妈不过是因为家世普通、学历不高,就被他一通白眼,甭指望他能接受俞家宝。只是没想到爷爷心思灵敏,居然看出他们俩关系亲密,早知道别让俞家宝上来了。
他本来想两人配合一下,让杜纪石拿出钱来投资面包店,现在只能先防守。
他露出轻松的表情:“我来日本是陪女朋友,她在这里念设计。”
“咦?”杜纪石和俞家宝一起盯着阿佑。俞家宝知道应该控制住表情,可还是忍不住上火。
杜纪石看着他:“踏实交女朋友了?”
“瞧您说的,我啥时候不踏实了。我跟她一起四年了,您老人家太忙,没心思关心这个。”
杜纪石呵呵笑:“我只听说你朋友太多,玩得疯,招人恨。”
“胡说八道,我专一得很,”阿佑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俞家宝,提醒他别一副吃人的样子,“长得帅,是非多。”
“这倒是,我孙子是长得精神,”杜纪石对阿佑格外疼爱,除了阿佑的性格合他脾性,也是因为儿子不太听话又早逝,对儿子的感情都加倍投注在孙子身上,对阿佑的事儿便格外上心,“女朋友也是北京的?”
事到如今,阿佑只能被这话题牵着走,不得已,索性把100元叫了过来。
杜纪石要了丰盛的午餐,炭火烤的神户牛、烟熏法国鸽子、一打的新西兰生蚝、海胆天妇罗、伊势龙虾釜饭,都是他们俩平时不舍得吃的好食材。但谁都没有胃口。
俞家宝能理解阿佑的做法,可管不住自己的情绪。阿佑不承认两人的关系就算了,还跟爷爷讲述他跟100元怎样相识相恋,细节很多,所以不可能是假的。
他心里特不是滋味——他不但做面包不能有自己的名字,连正常恋爱也要被屏蔽。他就不能有个正当名分?!这些日子本来就饱受困扰,此时什么审时度势、顾全大局的思虑都抛诸脑后了,只想马上离开。
俞家宝:“我要回去干活,爷爷您慢慢吃。”
“别啊,”阿佑阻止,给他发送了只有两人才能收到的脑电波:你坐下!我们得跟爷爷要钱,你丫能不能别那么任性?
正相持不下,100元走了过来。她见俞家宝穿上外套:“诶,大哥要走吗?”
“嗯。”“他不走!”俞家宝和阿佑一起开口,随后四目交锋。俞家宝:“我得回去看店,再见了爷爷,100元,回见!”
阿佑毫无办法,脾气也上来了,再不看他一眼,对爷爷介绍说:“李晏儿,我们俩是高中同学。”
俞家宝走在街头,自卑感和不安全感随着暮色浸透全身。此时想的既不是阿佑,也不是杜纪石,反而满脑子都是脂香浓郁的烤和牛。纹路细腻的牛肉片,卷着细葱和山药泥,边缘烤得焦脆,肉闪着油润的光泽,香气扑鼻而来。这堪称究极体的牛肉君,对他来说是奢侈品,可在杜家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他跟阿佑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人的鸿沟,不因为阿佑假装寄生虫就能填平。即使不是100元,阿佑要找个伴儿有什么难的?他不怪阿佑,只怪自己没本事。
他不该让阿佑去给他筹钱,说到底,这是他的事业,并非阿佑的志向。阿佑性子傲,跟他妈妈一样犟,刷那张卡已是逼不得已,现在求着杜纪石要一大笔钱,心里哪里会舒服?为了俞家宝而放低自己罢了。他这一低头,不只是自己,连着把父母亲独立自主所受过的罪,统统都败回给了杜纪石。
依附着杜纪石的资金,俞家宝和阿佑还能堂堂正正地牵手吗?这谎言怕是要说一辈子。
文世龄讲过的一句话,蓦然占据了他的思绪:地瓜要争气,不要输给牛排哦!
是啊,文世龄的倔强即使给阿佑带来过伤害,但她从不投降。俞家宝,你这就要投降了吗?
俞家宝在公寓前遇见了阿佑。阿佑的脸上没有情绪,也没了神采。俞家宝跨前一步,抱住了他。他在阿佑耳边说:
“你先回北京,等我准备好了,我回去找你。”
阿佑不发一言,紧紧攥住了俞家宝的衣服,又慢慢松开。
九月的时候,传来一个好消息,长濑信子的“葫芦餐厅”获得了米其林一星。日本的一星餐厅不少,但主厨是女性的,只此一家。加上这是家别开生面的免费餐厅,闻声而动的媒体络绎不绝。
长濑抱着俞家宝,捏了捏他的脸,“俞桑,我们熬出头了!”创业之初俞家宝就跟她一起拼搏,而且优秀的面包也是“葫芦”的一大得分项,长濑说:“你跟我一起去见记者吧,我要告诉他们葫芦有个很帅的面包师。”
俞家宝挠挠头:“我一个偷渡的,大摇大摆出来接受采访,未免太嚣张了。信子姐还是让志夫跟你一起去吧,志夫酱也挺可爱的。”
“诶,让别人顶替你,俞桑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信子姐,请你借着这次机会,多多宣传Zmoo,拜托了!”
“那是一定的,”长濑拍拍他的背,“从认识你开始,我就知道俞桑是个了不起的面包师。”
俞家宝感激一笑,说起来长濑信子是第一个把他介绍为“面包师”的人,没有她的知遇之恩,家宝连第一步都踏不出去呢。
这是面包店的转折点。经过众多媒体的报道,Zmoo不再是默默无名的駅内小店,每日来来往往的乘客以外,还有不少专门过来买面包的。米其林对公众的影响力,毕竟大于面包大赛,很快他们门前开始排起了队,酸面包供不应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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