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个屁!俞家宝真想把他撂在那里。“你打消防局电话吧!”
“你上来背我下去。”第二层人家的空调台围了个大铁窗,没有踏脚地,阿佑手脚短,攀爬不下来。
俞家宝叹了口气,心想,阿佑在上面憋死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在通知文世龄和爬墙救人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他撸起袖子,就要爬上去。此时,却听阿七喊了句日语,然后拍拍胸口,张开强壮的手臂。
不用翻译,两人马上听懂了。俞家宝脸色苍白,想要出声制止,可已经来不及。
阿佑的脑子永远比他快,行动永远比他果断——那黑色的小小身子爬到二楼铁窗顶,屈了屈,毫不迟疑地扑了下来!
俞家宝呼吸停住了。阿佑的身子冲向阿七,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阿七是打篮球的,会不会把阿佑接到手里后,习惯性的拍两拍,然后扔回楼上……
但阿佑并没有那么娇小。他的身影越来越大,终于撞进了阿七怀里。阿七后退了五六步,卸了卸劲,到底还是承受不了大孩子的重量,坐倒在草地上。
“嘿哟!”两个声音不约而同喊起来,一声粗而低沉,一声轻而细嫩。
阿佑从肉垫子爬起来,与阿七对视。下一秒,两人一起哈哈大笑。阿七使劲摸着阿佑的脑袋,嘴里绵绵不绝地说着一串日语,不知道是称赞阿佑胆大,还是在吹自己皮糙肉厚。
俞家宝走过去,一脚踹向阿佑的屁股:“你他妈还有心思笑?就你这小鸡腿,摔下来都听不着响的。命真大!”
阿佑不理他,只是慢慢地转头,打量四周。嘴角翘起,眼睛蓄着光。
第8章 少爷
俞家宝把掉落在地上的漫画捡起来,塞到他手里:“玩够了吧少爷。现在你赶紧回家——你妈问你怎么跑外面去了,你怎么回答?哎算了,你随便找个理由吧,别把我给卖了就行。”俞家宝完全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也懒得想。
“编什么理由她都不会相信。我不回家。”
俞家宝大吃一惊:“你不回家?!那你要去哪里?”
阿佑雀跃道:“去哪里都可以,你要去哪里?”
俞家宝从没看过这样的阿佑,冷淡的脸充满了表情,每个表情又只停留一两秒——兴奋得不知道怎么好了。
俞家宝斩钉截铁地反对:“我去哪里不关你事,你现在给我夹着尾巴回家去。”
阿佑跳到还坐在草地上的阿七后背上:“大个子哥哥,带我走。”阿七想都不想,慢慢站了起来,很轻松地把阿佑背在身后。
阿佑对俞家宝说:“我妈妈的脾气很好,不过要是她知道你把我拐下来,一定会报警。现在她以为我在房间睡着了呢,等过了十一点她睡觉了,我再回家去。”
我拐你?!俞家宝欲哭无泪。刚才他应该掉头就走,把这白眼狼留在墙上风餐露宿。
这是个凉爽的夏夜。最近频繁下雨,风里含着饱满清新的水汽,吹得人身上一酥。星期五的晚上,行人言笑晏晏,无忧无虑,个个都像地球明天不再转了,单位会被洪水淹没,老板会被UFO劫走。
俞家宝可没那么高兴。他本来是要跟常北望约会的,现在带着俩拖油瓶;平安大道太宽,店门又都太窄,路上的灯使尽了全力,都不能照亮整个大街。俞家宝不知道这亮一片、暗一片的街道有什么好看的。
旁边一大一小却兴味盎然,看什么都新鲜。俞家宝:“喂阿佑,你不是打小在北京长大的吗,晚上没出来过?”
阿佑牵着阿七的手,“我出门都坐车里。我妈说路上人多,又脏又挤,还有汗臭味,坐车里舒服……噫,这儿是挺味儿的,俞家宝你衣服好臭。”
俞家宝立刻凑过去,把T恤撩起来罩他头上,手臂紧紧把他夹在胸前,“臭吗?我觉得香得很,你再闻闻?”
阿佑奋力挣扎,可他人小力弱,脱离不了俞家宝的怀抱。他感觉快要窒息了,俞家宝手臂一松,他矮头钻了出来,怒道:“你臭死了,再动我,我把你做成咸鱼!”
俞家宝哈哈大笑。在这里可以肆意欺负阿佑,他觉得心情好多了,回嘴:“我是咸鱼,你是臭皮蛋。”
“你是臭肉干!”
每次跟阿佑互怼,俞家宝要不是被阿佑的智商碾压,就是降维到小学生幼稚的对骂里。正想着有什么臭到无与伦比的东西时,阿七开口道:“肉!”
两人抬头看他,他接着说:“肉,吃!”好一会儿,俞家宝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中文。
他不跟阿佑吵架了,掂量支付宝里的钱——还是挺充裕的,刚出工资,本来打算请常北望吃顿好饭,现在约会不成,就尽个地主之谊,请日本大哥吃点地道的吧。
他牵着阿七的手臂,“饿了?走,哥们儿请你吃驴肉火烧和兔头。”
阿七:“纳尼?”
阿佑做了个鬼脸:“donkey! rabbit! U got it?”
三人吵吵闹闹地拐进了后海边上的胡同里。这些年后海人气低迷,酒吧门可罗雀,窄巷里多少恢复了家常的胡同气象。隔着几家沉闷的酒吧,就有一两家排着队的小店,橙黄灯光底下,油乎乎、黄澄澄的食物堆在玻璃罩里,粗陋又肉 欲。
面饼外壳焦脆,趁热剖开,夹入结结实实的几片肉。肉色嫣红,跟寻常的鸡猪牛羊又是不同。
俞家宝先把火烧喂给阿佑。阿佑嫌弃地推开了,“我不吃驴!”
俞家宝拍了拍他脑袋:“你这小身板还挑食,难怪长不高。不敢吃驴,小朋友,那我一会儿给你买冰淇淋吧。”
阿佑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蔑视,拿起火烧,大口咬了下去。驴肉纤维比牛肉细腻,泡在老汤里的肉鲜香柔嫩,倒也没什么异味。俞家宝笑道:“好吃吧!多吃点儿,快高长大。”
“长成你这样的电线杆儿有什么用,贴小广告?” 阿佑最讨厌被取笑身高,他发育迟缓,比一般十四岁的少年要矮一个头。平时不怎么去学校,没什么同龄玩伴,倒也没机会对身高苦恼,偏偏现在俞家宝的大长腿在自己跟前晃来晃去。
俞家宝心想,贴广告,你贴得着吗?他不理阿佑了,把火烧递给阿七。却见阿七脸色惨白,连连摇手摆头。阿七早就看到招牌上可爱的驴子图标,再瞥一眼红色的肉,差点吐出来。
“大个子,尝一口呗,驴肉可好吃了。你看小不点儿吃得,快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了。”
阿七只是紧抿着嘴,一脸随时准备切腹的模样。阿佑安慰道:“不吃就不吃呗。我们吃炸鸡,前面那个炸鸡很香啊。”
三人买了一堆吃的,慢慢踱步到后海的荷花池边,找个干净的石墩坐了下来。
野餐似地铺开食物,塑料袋里装着切成大块儿的炸鸡腿、花生米、豌豆黄、还有一袋子的卤肉。俞家宝打小兜里就没几个钱,吃饭都拣饱腹、味重的,这些对他来说就是顶级美食了。
阿七吃了块炸鸡,眼睛射出了风雷电,连连道:“すごい。”老北京的炸鸡皮脆肉多汁,撕开来油水淋漓,也不讲究什么调味酱,脆皮上豪迈地撒了椒盐粉、辣椒粉和孜然粉,咬一口,脆皮“咔呲”地在齿间裂开,调料不均匀地裹着滑嫩的鸡肉,一口咸一口辣,嚼起来满嘴直白的香,让人来不及招架。
俞家宝把炸鸡分给阿佑,阿佑刚放嘴里,就吐出来,“好辣啊。”
“你不能吃辣啊——你到底能吃什么?”
“甭废话,给我买果汁。”
“喝啥果汁,”俞家宝打开一罐啤酒,“喝这个。”
阿佑僵了僵,慢慢接过啤酒。俞家宝看他样子,就知道他没喝过酒。“不会喝酒,那别喝了,你还没成年,小朋友喝矿泉水吧。”
阿佑皱了皱鼻头,闭眼喝了一大口。燕京淡得跟白开水一样,没什么劲,也没什么苦味,阿佑却把啤酒喷了出来。
“辣!怎么啤酒是辣的?”
俞家宝愣了愣,辣?他突然明白过来,哈哈大笑,“卧槽,你连汽水都没喝过吧!那是汽儿,碳酸。”
阿佑脸微红,一赌气,咕噜噜灌下半罐啤酒。俞家宝赶紧阻止,“悠着点儿,喝趴了还得背你回家。”
“我不会喝趴!”阿佑回嘴。俞家宝看阿佑狼狈的样子,心里挺爽。阿佑出来后,不但活泼了很多,智商似乎也直线下降,不再一脸睥睨人类的淡定傲慢,看起来有点人样儿了。
俞家宝暗想,阿佑没喝过汽水,没在大街上蹓跶的自由,未免被保护得太过。他喝了口啤酒,问道:“没见过你爸爸,他不住你们家里?”
“死了。”
“死了?”俞家宝瞪大眼睛。
阿佑的眼睛有点发红,怒道:“死了很出奇吗,玩跳伞摔死的。”
俞家宝不屑:“死就死了,至于露出这鸟样吗,跟全世界欠了你似的。我爸爸也死了,而且我死过两个爸爸。”
阿佑张大了嘴,最后放轻声音说:“好吧,你赢了。”
俞家宝忍不住笑了出来:“比惨,我还没输过。喂,你别那么丧了,你爸没了,你妈还在啊,家里有房有业,四五个人围着你伺候,有啥不高兴的。”
阿佑脸色凝重,默不作声。俞家宝手贱,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给爷笑一个。”
阿佑拍开他的手:“甭安慰我!”
“我安慰你个屁,我还要人安慰呢。”俞家宝拿起啤酒,“干一个吧。”
阿佑和阿七提起啤酒罐,三人大力地碰了一下,啤酒都溢出来了,轻盈的泡沫流到指缝间。俞家宝抿了抿手掌上的啤酒,从塑料袋里拿出肉,分给他俩吃。
池边立了灯,照得满池的荷花白晃晃的,有几分像塑料花。阿佑把啤酒轻轻倒在荷叶上,亮黄色的液体在绿叶滚动,如几颗圆溜溜的珠子。他低头看着池水,说:“里面有鱼。”
“我给你捞几条玩儿。”
“行!”阿佑眉开眼笑,“我不要黑色的,我要尾巴有红斑那只。”
“挑三拣四。”俞家宝话是这么说,但他抖干净了装花生米的塑料袋,撕了两小块肉扔里面,还是往那条红尾鱼靠去了。
屏息静气,慢慢把塑料袋浸入水里。耐心等了会儿,几尾鱼聚拢了过来,争抢肉碎。但红尾鱼在边缘游动,似乎在慎重观望,不肯进入陷阱。俞家宝眼见肉碎要被吃完了,决定主动出击,弯身靠近水面,缓缓移动塑料袋,划向红尾鱼……
阿佑不错眼地盯着塑料袋,心也提起来了。一声天崩地裂的喊声在耳边响起,俞家宝受了大惊吓,腿一软,倒栽进湖里。阿佑反应敏捷,立即拉着俞家宝的T恤,想把他扯回来。但他哪里拉得动俞家宝,反而被那股大力带进水里。
作者有话说:
B级美食,我的爱。要说北京的平民小吃是什么,卤煮豆汁儿爆肚这些都不是常吃的吧,一般人吃得比较多的是煎饼肉串麻辣烫,北方都一个风格。 外国人真的怕驴肉,ugly delicious有一集拍到北京街边,主持人死活不肯吃。南方人是不是也不吃驴?兔头的话,真是B级中的B级,比整粒牛头放在桌面更惊人。
第9章 你死了吗
水花四溅,荷花毯子被撞开两个洞,两人瞬即没入水里。俞家宝只觉眼前一黑,本能地要划出水面,却游不上去。勉力睁开眼睛向下看,发现腿被底下的枝茎缠住了。荷花池没多深,底下都是泥泞,泥沼里伸出盘根错节的花茎和叶子,俞家宝的脚陷在了叶子堆里,拔不出来。他水性还可以,弯身扯开了叶子,立即伸头出水面。
阿七在岸上大呼小叫,俞家宝才发现,阿佑没了。
他大惊失色,想起阿佑好像跟他一起掉水里了,赶紧伸头进去找。水里错综复杂都是茎叶,他很快就看见阿佑白色的身体,在荷花粗粗细细的根茎之间浮动。他游过去,手忙脚乱地把阿佑抱了起来。
俞家宝一颗心悬到嗓子眼,喊道:“阿佑,你死了吗?”
阿佑一边挣扎,一边“噗”地喷他一脸水:“你才死。”他提起了塑料袋,笑道:“我抓到啦!”塑料袋里污浊不堪,几只蝌蚪和红尾鱼在里面游动。
俞家宝一巴掌甩在他脑袋上:“你还有心思抓鱼!我差点吓尿了。”
两人湿漉漉回到岸上。俞家宝抱怨道:“大个子,你嚎啥啊!”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喊叫是阿七发出来的,常人没这个肺活量。
阿七心有余悸,指着地上那红彤彤的东西。俞家宝踢了踢,亮光下看,原来是只呲牙咧嘴的兔头。估计是阿七吃得正香,舔了舔唇上的酱料,才发现手里的排骨形状清奇,细心端详,终于发现上下两排洁白的牙齿……
俞家宝无奈,这一大一小真不省事,还是赶紧把他们送回去。
晚风拂过,他打了个冷颤,身上没一处是干的,头发湿哒哒地滴着水。转头看阿佑,也是缩着脖子紧握着双手,双肩微微发抖。阿七已经脱下上衣,借给了阿佑,露出一身壮实肌肉。
看着沟垒分明的肉体,俞家宝羡慕极了,又觉得养眼,凑过去一边揩油,一边称赞:“哥们儿,你吃饭的胆子跟花生米那样大,这身材可不含糊。”
阿七听不懂,好脾气地笑笑,然后从口袋摸出烟,递给了俞家宝。俞家宝把烟放嘴里点着,叼了两秒,又吐了出来,交给阿佑:“你来?”
阿佑黑漆漆的瞳孔扩大了,抿着唇,接过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烟放自己嘴里,紧紧地咬住。俞家宝乐了:“这烟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放轻松点,抽一口死不了。”
阿佑完全不知道怎么抽,学着人狠狠吸气,焦苦的烟在口腔蔓延,升上鼻端。他鼻子一酸,大大打了个喷嚏。
俞家宝笑吟吟看阿佑狼狈的模样,觉得可怜,又觉得有几分可爱了。三人静静地抽会儿烟,后海人流渐稀,池子时时发出咕唧、咕唧的声音,那是鱼儿在划水摆尾。
“小子,烟香不香?记住这个味道,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抽上了。”
阿佑脸一寒,闷闷不乐。
俞家宝真正同情起了阿佑。他知道阿佑很少上学,一周四五次家教,基本都是大白天,在阳光充足的阳台里,他小小的个子坐在硕大的书桌旁,静静地写字看书。
他不明白文世龄为什么把阿佑关家里,这小子性格是恶劣,但脑子好又会装模作样,在外面顶多是祸害别人,绝对挨不了欺负。阿佑本来就不是善茬,再被人像囚犯那样关着,岂不得憋出个心理变态?
他挨近阿佑,想哄他两句,却见阿佑眼看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阿佑不跟人交往时,脸上自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俞家宝的屁股还没挪过去,就又坐直了。
回心一想,他担心阿佑干嘛呢?他认为不能随心所欲地在街上乱逛、不能蛋逼喝酒就难受无比,可在阿佑这种人家,说不好是“教养”呢。自己一穷光蛋去操心他,真他妈自不量力。
他自卑感一起,就觉得阿佑没那么可爱了。抽完烟,他把烟头扔地上一碾,招手道:“两位爷,咱回去吧。”
阿佑抗议:“才十一点!”
“再晚赶不上末班车啦。”他揪起阿佑宽大的T恤,不由分说地把他拖走。
阿佑嫌时间早,可他没撑过半小时,便躺俞家宝膝上睡着了。
公交车在棋盘般的路上走走停停,街灯一时映在俞家宝的额头上,一时照着他的胸口。转个弯,橙黄的灯密密地投射进来,落在阿佑的脸上。
阿佑睡沉了,那破塑料袋掉公车的地板上,池水在里头晃晃荡荡,不知道有没有把红尾鱼吓死。阿佑紧闭着眼,睫毛在他粉雕玉琢的脸上投下厚重的影子,一张小脸有一半在黑影里,显得另一半更是光润洁白。俞家宝想,这小子真是漂亮,不像女性的娇媚,也不是男孩儿的俊朗,一种没有性别的好看。过不了几年,这美貌会偏向一边发展吧,或者会成为轮廓鲜明的男人,或者会跟他母亲一样秀丽,也或许五官平淡了泯灭于芸芸人众。但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是,没有性别的吸引力,就是纯粹的漂亮。因此这漂亮是脱离肉I体I欲I望的,甚至有点庄严了。
俞家宝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当时只是呆呆看着阿佑,觉得膝上是精致绝美、薄脆透光的瓷片,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捏碎了。
这个幻觉一直持续到快到站,阿佑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说:“俞家宝你好臭啊。”
俞家宝对阿佑的怜惜烟消云散,不忿道:“你以为自己不是一身狗屎味。”
阿佑掀开宽大的T恤嗅了嗅,荷花池泥泞的腥臭味加上阿七的汗臭,说是狗屎味那是辱了狗了。他皱着眉头,无精打采地跟着俞家宝和阿七,回到自己的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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