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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瓜永远是对的(安尼玛)


坐在幽静的寺庙里,他的头脑突然就明白过来了。他生气的并非阿佑,而是阿佑映照出来的,自己毫无希望的人生。
这种愤慨由来已久,终归会露出头来。

第6章 大个子
俞家宝伸了个懒腰,走到藤篮前,掀开棉布。多喜子终于有明显的膨胀。他揪下一块面团子,好奇地放嘴里尝滋味。
有点咸味,黏而不化,在嘴里嚼了许久,还缠缠绵绵的。他把面团吐了出来,然后意识到一个蛮可悲的事实。
“多喜子,等和尚回来,就会把你烤来吃了。你快死了,我也快死了,我们俩,还有……三十来小时的命。”
说完了,想起了多喜子不懂中文,俞家宝更觉寂寞,转过头去,看向秋日的天光。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欲睡之际,咻啦一声,有什么东西窜了进来。他一定神,那物又窜了出去,俞家宝只看见黑色的翅膀扰乱了空气,然后就传来“噢呜”的鸟鸣,像人从喉底喊了一声。
他低头一看,惊道:“我 操,那畜生偷吃了多喜子!”
眼前的面团被撕走了一块,拉扯出一尖角。俞家宝又惊又怒,拔腿追了出去。
跨出门槛,一只乌鸦正停在石碑上,不急着逃跑,反而挑衅地看着他。京城里乌鸦也不少,可俞家宝还没看过这么大只的,雄壮如隼。
俞家宝犹豫了一下,就见乌鸦叼着面团,展开双翅,在庭院飞飞停停。俞家宝跟了上去,追着它绕了半圈。它好整以暇地叫了两声,像是嘲弄。俞家宝怒上心头,捡起一块石头,使劲扔了出去。石头连它的尾巴都没碰到,毫不停留地直撞向房子,撕拉一声,纸门被撕开一个大洞,石头没入洞门。
俞家宝吃了一惊,跑进了房间。只见那石头不偏不倚打中了两藤篮,面团倾倒在地,软塌塌地粘在地板上。
俞家宝愁眉苦脸,都不知道是自己的手气好、还是运气背,就这么几分钟,三个多喜子牺牲了。数一数,屋里大概有百来个藤篮,没了三个不打紧吧?
这时,有什么声音在他后背响起。他猛地回头,心一紧。从纸门的破洞里,跳进来了七八只乌鸦。这些乌鸦不但不怕人,还不紧不慢地往前踱步。俞家宝心里大骂:真他妈嚣张,这是黑社会来收保护费吗?
他顺手抄起桌上半米长的擀面杖,对着入侵者。
阳光里,乌鸦的黑羽投下长长的影子。俞家宝心里一动,记忆里的黑影跟此时此景重叠,借尸还魂。
那一年,离秋天还有几十个闷热的日子,俞家宝穿着半袖和牛仔裤,头发汗津津的,日日往返于文家、打工的火锅店和自家的房子之间。
他在火锅店当服务员,为了迁就白天的家教,一般都上夜班。这一日火锅店人手吃紧,他从半夜12点开始上班,连轴干了15个小时。到了下午3点,他觉得自己的脑壳儿分成两半,外面跟里面失联了,无论眼睛看见什么,耳朵听见什么,传进大脑里都像卡得半死的老视频。
偏偏遇上一桌难伺候的客人。席上的女孩见他长得帅,不停地折腾他倒水加调料,最后道:“小哥哥,我吃不了花椒,麻烦你把花椒都捞出来吧。”
俞家宝机械地执行命令。另一个女孩调侃道:“服务挺周到,听说你们店会给单身客人放个娃娃陪吃饭,给我也弄一个呗。”
俞家宝的脑子迟钝地转了一圈,脱口道:“这是隔壁店,我们没娃娃。要不我坐这儿陪你吃?”
席上响起一阵笑声,同桌男人起哄:“这服务牛 逼,还带三陪的,来啊,大帅哥,要坐坐我大腿上。”
俞家宝心里不爽,但也只能不理他了。那人是个浑人,又喝了不少,见女孩子目光都围绕着俞家宝,不依不饶道:“坐啊,不坐我投诉你!”
顾客永远是上帝,上帝让他坐,他就坐呗。俞家宝如他所愿,腿一曲,身体重重落在了他的大腿上。这一坐,手里漏勺偏斜,花椒连油汁流到了那人的皮鞋和裤腿。
之后那男人以牛肉有臭味为由,大闹了一场,领班息事宁人,给他们免了单。
下班时,领班把俞家宝叫到一边,假模假式地以安慰的语气训斥道:“做这行啊,啥客人都有,遇到这种垃圾,忍一忍就过去了,何必跟人闹呢?”
俞家宝哀叹:“哥,这是性骚扰啊,我没告他算我怂。”
“怂个屁,你都坐人大腿了,他也告你性骚扰?年轻人,这个社会啊,谁出钱谁有理,你有本事,就做吃饭那个,别做伺候人的!”
俞家宝混沌的脑子想不出反驳的话,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反驳的。照这样的逻辑,谁是上司谁就有理,有本事就做训人那个,别做底层服务员啊!他就觉得这世界挺没劲的。
垂着头走出火锅店时,手机响了。懒洋洋地拿出一看,是常北望的电话,约他在酒店见面。俞家宝立即挺起了腰杆,小跑着赶去地铁站。
进到酒店大堂,一眼看见了咨询部后站着的常北望。一贯的英俊潇洒,十八般武器都戮不穿的风度翩翩,俞家宝眼睛眨了眨,觉得全身通电了,精神振奋了起来。
常北望迎了上来,笑道:“你身上什么味儿?刚在麻辣锅里滚了一轮?”
俞家宝掀起T恤闻一闻,果然一身的火锅味,平时不觉得,在这飘着香氛的酒店大堂里,这味道油乎乎的,分外刺鼻。
“嗳,我身上真难闻。”
“没有,闻这味儿我馋了。”
俞家宝心里毛球滚过似的,问他:“你叫我来有事?”
“没事,”常北望酒窝一陷,“好久没见,想你了呗。”
俞家宝不自禁地翘起了嘴角,垂头看了看地面,又看向常北望的脸,感觉浑身的麻椒味儿都开成了花。
“我们去哪儿?”
“我没下班呢,你稍等我半小时,我们去喝一杯?”
俞家宝自然是答应的,别说半小时,他在这儿扎营过夜都行。转身正想往沙发走,冷不防碰到了一个坚实又有弹性的东西,站立不稳,就要往前面摔去。俞家宝吃了一惊,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托住了他。
等俞家宝站定,那只大手才松开,顺势拍拍他的头。抬头看,眼前是个巨汉。俞家宝一米八的身量,在巨汉跟前柳枝似的娇弱,巨汉怕有二米高?
常北望走过来,把大汉的手从俞家宝的脑袋拎开,冷道:“先生,你有什么需要帮忙?”
巨汉摸摸自己后脑勺,一脸不好意思,说了几句日语。两人都听不懂,面面相觑。这时,前台传来了争辩的声音,一群年轻男子围着前台,个个身量高大,一身的黑色运动衣,满有气势地站成半圆。巨汉跟他们穿一样的T恤,显然是同一拨人。
俞家宝“咦”了一声:“怎么回事?这些人不会是收保护费的吧。”
前台值班的女孩瞥见常北望,脸现喜色,打了个眼色,示意赶紧来救火。
常北望花了好几分钟,才跟英语磕磕绊绊的领队老师沟通个明白。原来他们是名古屋来的大学篮球队,受邀来北京打友谊赛,今天入住后,发现有四间房的卫生间都出了问题,不是水龙头漏水,就是压根儿出不了水。领队要求换房,前台却推说房间已满,请他们稍作等待,维修人员会把设备修好。
等到下午,水龙头是修好了,出来的水一阵异味。领队坚持要换房,前台女孩告诉常北望,只能调出三间空房,恰逢周六,酒店已经住满了。接着她嘴里嘀咕:“日本人真麻烦,水有点锈味很正常,怕脏用矿泉水洗澡呗。”
常北望心里不赞同,但没有反驳她,反而安慰道:“日本客人一板一眼,是不好通融,你辛苦了,歇会儿,我来处理吧。”女孩儿眼睛冒出了星星,笑道:“北望哥哥,你最靠谱啦。那就拜托了,今天您的晚餐我承包了。”
“好,我记下。今晚我朋友找我吃饭,你先欠着。”女孩才留意到附近站着个蛮俊俏的男孩,正盯着他们看,估计就是那位“朋友”了。
常北望说:“差一间房,把客人升级到行政楼层吧。”
女孩立即反对:“明天大客户包了整层呢,你忘了吗。”
“明天底下就有空房了,再把这些学生调下来也来得及。”
女孩想了想,咬唇道:“听说那个什么大明星很龟毛的,万一调动出了问题,得罪了大客户……”
“见招拆招呗,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大学生也好,大明星也好,一样是客人,我们不能偏袒。”
常北望处理业务游刃有余,进酒店一个来月,俨然已经成前台的主心骨了。俞家宝想,文世龄确是瞎了眼,常北望要颜有颜、要脑有脑,站那儿满身是说服力,就算把人送停车场住,估计也有人会点头吧。
果然,球队很快答应了这麻烦的安排,常北望赠给他们两晚的自助餐卷,作为补尝。俞家宝眼见常北望忙起来了,一时半会走不了,有点扫兴,就准备自个儿回家睡大觉。
常北望也不挽留,只是说:“路上小心。”
俞家宝心里软绵绵的,患得患失地走出酒店,感觉自己要发烧了。刚走出几步,俞家宝听到后头有“呼噜呼噜”的细微声响,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缓缓转身,后头站着那二米高的大个子。

第7章 出走
大个子嘴巴一咧,露出洁白粗壮的牙齿。俞家宝手插袋,做出不良少年的姿势道:“你,打架?”
大个子茫然摇摇头,又点点头,指着俞家宝的胸。俞家宝心想,这家伙想干嘛,当街心怀不轨?他下意识看向自己,才发现今儿穿了件《排球少年》的T恤。
这身衣服是穿给阿佑看的。他的家教老师身份是个烟幕,阿佑自然不需要他指导,两人达成协议,他瞒过文世龄和佣人的眼,给阿佑偷渡漫画零食等违禁品。阿佑特喜欢《排球少年》,逼着俞家宝给他买了件周边T恤,又觉得自己穿看不见,让俞家宝也买了件……亲子装。
俞家宝一面骂他幼稚,一面还是听话地穿着去上课。他认为阿佑的智商是80岁老妖,性情则说五岁都嫌多,就是个没开化的幼齿——所以才真正可怕可恨,会吐三味真火的红孩儿,总有一天要被自己收拾得屁滚尿流。
俞家宝胡思乱想,坏笑了起来。他突然拍了拍脑袋:“哎哟,下午有家教课呢!光顾着来找常北望,把阿佑给忘了,卧槽已经晚了一个多小时。”
大个子大概也是《排球少年》迷,纵身一跃,对着“进口名酒”的牌子,做了个扣球的样子。他个子奇高,弹跳力居然不坏,手一挥,把一包烟放在了招牌上。
俞家宝吹了声口哨,由衷地称赞:“大个子,可以啊。”
大个子露出了得意又腼腆的表情。他转头盯着招牌,再次跳起来,想拿回自己的烟。没想到扔包烟容易,要拿下来可是千难万难,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气急败坏地蹦起了尘土。
俞家宝看乐了,对大个子喊道:“别蹦了,再蹦就地震啦。”
大个子从俞家宝的表情听懂了这话,一脸的沮丧。“你等着,”俞家宝转身去店里,给他买了一包烟,笑道:“爷打赏你的,杂技耍得不错。”
大个子高兴极了,再次摸了摸俞家宝的头。俞家宝发现摸人脑袋是大个子的日常习惯,他大概海拔太高,揽肩拉手都不得劲,无以表达对人的感情,只能就手地摸摸人的脑袋以示亲近。换别的人,这个动作可能换来一顿暴揍,可大个子站那儿就是座坚挺的肉山,一般人谁敢惹?
俞家宝对大个子挺有好感的。两人一边在街上蹓跶,一边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起来。走到路口的地铁站时,竟然都弄清楚了彼此的名字。
大个子叫原博七郎。他给俞家宝写了汉字,俞家宝方便起见,直接叫他阿七。“阿七,你不回去吗?”
阿七用日语说:“北京真热,我想喝冰水。”
正各自说得起劲,俞家宝的手机响了。一看电话是阿佑打来的,俞家宝眉头皱了皱。
“俞家宝,你被老虎叼走了,还是被逮进局里了?”
“能盼我点好吗。小子,我今儿不过去了。”
“多大了你,还翘课!”
“我有事,”俞家宝不耐烦解释,“明儿去找你。”
阿佑不肯,“你说给我拿两本子,速度送来。”
俞家宝无奈。文世龄家教森严,阿佑吃的用的看的写的,全都要经她的筛子过滤一遍。他们的房子配了声控电灯和26度恒温系统,但别说Wifi,连正常电话线都没有。阿佑的古董手机接电话之外,只能用来砸砸核桃。
在文世龄的天罗地网里,俞家宝是个漏洞。俞家宝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看就是个松松垮垮、平平庸庸的普通少年,文世龄却相当喜爱他,从不过问他教了什么,上课时几个佣人也不在近处打转,显然是为了不打扰他们俩。
这就给阿佑创造了个法外之地!俞家宝给他偷渡漫画和零食,借他手机玩会儿游戏;阿佑看些闲书、乱涂乱画、跟俞家宝拌两句嘴,时间就胡乱过去了。
阿佑把他当挡箭牌,俞家宝倒是不在意,反而觉得阿佑一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爱好和趣味跟自己没什么区别,心理到底平衡了些。他嘲道:“你妈妈管你那么严,真可怜,你没什么童年吧?”
阿佑满嘴巧克力,从漫画抬起眼,冷冷一笑:“你说的童年,是跟你一样没人理吗?我妈妈管我,是为我好,而且有人管着,偷偷摸摸做这些事才爽。我跟你不一样,不会被这种破漫画麻痹了意志,变成又懒又没用的大人。”
俞家宝气极了,但他反驳不了。这小子跩是跩,脑子特好使,做题又快又准,还能用德文写他妈小十页的论文。俞家宝常想,“文世龄请个家教图什么呢?不就是给儿子找个人来虐着玩吗!”
俞家宝看了眼书包里的漫画,打算坐地铁去阿佑家。大个子阿七是个爱玩的,难得脱离教练和经理魔掌,死活要跟着俞家宝。
他没搞清楚俞家宝要去哪里,也不管自己身上一块钱人民币都没有,跟着俞家宝去到一处安静的公寓。俞家宝跟保安早混了个脸熟,打打招呼,两人就晃着肩膀走进小区里。
到了楼底下,俞家宝犹豫了。这时间文世龄很可能在家,自己迟到不说,阿七在身后一站,跟滋事寻仇似的。
他给阿佑打了电话:“喂,我在你房间的楼底下,你妈妈在家不?”
阿佑放低声音,“在。你等会儿。”两分钟后,五楼的窗户打开,阿佑伸出小小的脑袋。
电话里,阿佑说:“你旁边是谁?”
“我哥们儿。我要怎样把书弄上去给你?”
阿佑想了想,“你爬上来。”
“我 操,这么高,摔死了算谁的。”他们这是秘密幽会吗,要是常北望在上面召唤他,他倒是可以考虑冒这个险。
阿佑说,“那把书吊上来吧,你等我。”
过了不到五分钟,从那灯光暖黄的房间里,垂下来一条黑呼呼的东西。等落到近前,俞家宝才看见是黑色的垃圾袋。一卷垃圾袋25米长,又轻便得很,很快垂落到地面。
俞家宝佩服阿佑脑子快,拉了拉袋子,又感叹有钱人家连垃圾袋都那么结实。阿佑说:“一本一本来,不要心急。”
第一本很顺利送上去了。运输第二本时,书却在三楼的空调外挂机的台子上卡住了。阿佑使劲拉扯袋子,撕拉一下,垃圾袋断裂。
上面和下面一起“哎呦”地叫了一声。书正好陷在外挂机和铁栅之间,不上不下。
却见上面的窗口人影一动,一只腿跨了出来。俞家宝大惊,顾不得惊动邻居,喊道:“别!阿佑你他妈有病,掉下来不是玩的!”
阿佑没应声。他那比同龄孩子瘦弱得多的身体爬了出来,双手攀住了窗沿,脚堪堪踩在了四楼的空调外挂机上。俞家宝看得满头大汗,为了本漫画至于吗?
他不敢喊了,怕分了阿佑的心,更怕邻居闻声打开窗子,大晚上的看见阿佑那张雪白的脸趴窗户上,岂不得吓死?
阿佑身体轻便,慢慢踩到了三楼的空调机,蹲了下来。俞家宝松了口气,庆幸这小子身手敏捷。只见阿佑弯下身,够着了漫画,然后就不动了。
俞家宝突然想起了个重大问题:从五楼下来容易,手脚利落就行,可阿佑这体格,哪里有力量爬回上去?!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前有傻大个扔烟,后有熊孩子爬墙,阿七就算了,他那四肢离脑子司令部太远,笨点也情有可原;可阿佑这神童为毛干此蠢事?
他接到了阿佑的电话,“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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