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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山诡泣(风拂尘)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北冥晏憋笑。这两个孩子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正值活泼可爱的年纪,让他想起弟弟:“也不能这样说。罢了,先不说这个,你们且说说,他们因为什么打起来的?”
就在这时,后院突然传来萧衍的怒吼——
“滚!离我远点!!”
紧接着是他那好兄弟叶笑云的声音——
“啊我知道了,这招是不是叫欲擒故纵?好萧萧,实在不必这么麻烦,我自己上钩便是……”
而后又传来一阵兵刃相接的声音,不过两三招的功夫就没了声响。
萧衍是碧落邱姑姑的传人,通晓的是暗杀与仵作之术,武功本是不弱的,即便对上江湖有名有姓的,也不见得就一定会输,名门正派最怕暗中动作,这也就是为何江湖上虽传薛家无敌,却也有天敌,便是北冥家。
可偏偏他遇见的,是曾与薛骆迁齐名的叶笑云,又在昨日不慎中了这无耻厮人的毒,三五日里浑身内力都施展不出一半。
午饭时,叶笑云又跟在他,身边美曰其名地帮忙做饭,却不小心烫伤了他,叶笑云是自幼习武的,闪避及时,他却没有防备被泼了个正着,事后还要被叶笑云上药调戏,温声来哄……种种下来,自然落不着好处。
楼上收拾行囊的人下来了,霍慎方也要一道北上回连城司,北冥晏与其道别:“代我问候连城爷爷和霍伯伯。”
霍连城是中州霍家的家主,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从前,现如今霍家由他的大儿子霍驹掌管着。
霍慎方是霍家这一代的单传,此次南下办完了家中吩咐的事情,见赶尸匠的行迹没有按照官府的既定路线,所以一路跟着,这才辗转到了这里。
他上次见霍慎方还是四年前,武林大会时。
临走又是一番嘱托,送走了两个弟弟,客栈终于安静下来,这几日兵荒马乱,忽然安静又有诸多不习惯。
还有薛骆迁,依旧赖着不走。
磨磨蹭蹭又一日,前几日北冥晏已拿钱叫人补了‘颜开客栈’上的金子,现下挂上了匾额,又叫人写了一副联子贴上,准备挑个良辰吉日,正式开门迎客。
他也曾试探着问薛骆迁,不怕耽搁时辰吗?结果薛骆迁摇头答:不怕。
这几日,薛骆迁总是早晨起来在院子里练剑,因为起得早,又安安静静的,起初北冥晏还不知道。
有一日早晨,他醒得早了些,推开窗就见薛骆迁手持逢山剑往回走,阳光洒在一袭白衣上,显得圣洁无暇,他在三楼,模模糊糊看到薛骆迁走进了大堂。
他眨了眨眼,赶紧洗漱一番下楼,薛骆迁的早饭已经吃了一半,这个点央央和青玉还没有起床,镇上的人也大都没有起床。
薛骆迁的发有些凌乱,细碎的额发是湿的,一缕一缕地垂着,像被露水沾湿,又似出水芙蓉,剑就放在桌上,北冥晏这才知道薛骆迁有早起练剑的习惯。
自那日起,他便换了推窗可见后院的房间,反正客栈也不缺房间,每日早晨有免费的习剑可看,且还是武林盟主,早起又如何。
只是纵然萧衍给的那把剑被他收下,也束之高阁,他这一生都不能如薛骆迁一般举剑,仗剑天涯了。
这似乎成了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每当天幕刚启,处处闻啼鸟时,一个在楼上,睡眼惺忪地趴在窗前,往楼下的院子里看。
一个在楼下,白衣胜雪挥剑凌厉,一炷香后各自整理自个儿,再一道吃个饭,北冥晏觉得,这样的日子倒也安逸。
或许这便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又或许这便是他一直在等的人。
他总是等薛骆迁吃到一半再下楼,很少同时,以免薛骆迁起疑,后来变得愈发早睡,精力也好了很多,看薛骆迁的一招一式也能看出点门道,津津有味的,一点也不觉得厌烦。
卷二:岭南知遇

他不知道的是,薛骆迁并不是吃得少,而是早饭总是多备一份。
不过依照薛骆迁的耐性,和其缜密的心思,恐怕是不会说的,日子便也这么一天天过去。
九月末,颜开客栈门前挂起了灯笼和酒帜,制备了酒水和饭食,放了两挂鞭炮,请对面朱老板“一家子”吃了个饭,到官府立了名目,就这么开张了。
中原不似外邦繁文缛节,多爽朗好客,然北冥家往上追溯三代,都是天下第一礼邦之民,遂到每年十月初八,都有开坛祭祖的习俗。
如今有家回不得,北冥晏便早早地准备好了东西,吃过早饭就要到百里之外的青崇山上祭拜父母。
他们家远在中原最北之地,他的父母却偏爱岭南,跨越整个中原准备定居在此,却不想最终也长眠于此。
叶笑云知道北冥家规矩多,什么喝水要先转动茶杯,以水沾湿杯口再喝;什么坐着吃饭的时辰不可超过一刻钟……
反正阿晏对他讲过,他还是北冥翩义的门生,可总是记不住,也经常捣蛋不做。
此次他先给备了马车,等北冥晏大包小包走出来时,萧衍不禁对其刮目相看。
青崇山不远,以北冥晏的轻功来回一趟外加祭祖,天黑之前足够时间能回来,萧衍以为不过带个包袱就能上路。
“阿晏,我本想同你一起去祭拜干爹干娘,可是萧萧前几日一不小心吃了我的‘酒不散’,我得留下来看着他……”
每回叶笑云睁眼说瞎话的时候,萧衍那双万年懒散的眼睛都会睁得极大:他会不晓得什么东西是药,随随便便就吃吗?!啊?!简直是笑话!!
可叶笑云回头瞥了他一眼,对他端正地笑了笑,他便冷哼一声别过头,得过且过算了,这日子还得过,不然咋整,离?
总觉得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萧衍对阿云,脾气出奇得好……北冥晏想着,看萧衍的脸色,觉得还是不要问比较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是问了会给骂个狗血淋头,道:“无妨。天黑之前我会赶回来。”
叶笑云还是不放心,眼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哎,我可以不去,那咱家武林盟主呢?叫他陪你一起去啊。”
“假。”萧衍在一旁小声嘟囔。
北冥晏呼吸一滞:“这……这是小事,怎么能劳烦他?”
叶笑云笑道:“小事?我看他巴不得同去呢~”
“你又是个知道的了。好了阿云,再耽搁都要晌午了。”北冥晏正要从他身边绕过去,楼上踱步下来一人。
叶笑云撤去了身形给人让路,笑得愈发深沉:“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见父母哪里能是小事……”
这话给北冥晏急得,满脸通红:“阿云!!”
叶笑云直吐舌头:“薛骆迁,阿晏可等你好久了,你干嘛去了?”
“沐浴。”薛骆迁走下来,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北冥晏又衣着端庄,问:“去哪里?”
“青崇山……”
薛骆迁点点头走出去,坐上车缘牵起了缰绳,叶笑云推了一把愣愣的北冥晏,在他耳边道:“这里是薛家的地盘,叫他带你去,合乎情理。你若是一直推,反倒显得你心虚了。”
北冥晏被推上了车,叶笑云和萧衍站在门外目送他们离去,啧啧道:“武林盟主做车夫,世间能有几人是这般的气派?”
马车一路行迹平稳,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青崇山脚下,二人在山下寻了个客栈吃饭,饭后收拾东西上山。
叶笑云给找的马车不大,北冥晏和一车包袱坐在一起,腿脚都施展不开,又不好意思到外面坐在薛骆迁身边,就这么委屈了一路也没吭声。
薛骆迁停马车掀开帘子时,神情一怔,淡漠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情绪。
他是知道蜀国的,却不知道蜀国祭个祖也需这么多东西。
委屈北冥晏了。
北冥晏下马车时腿脚都麻了,下车差点一个趔趄跌下去,幸亏薛骆迁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他的腰才定住身形,而后二人皆是僵住,再同时开口。
“多谢……”
“失礼了。”薛骆迁放开他,探身到车厢里拿包袱,脸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低声问:“这些都要带着?”
北冥晏急忙摇头:“不,那几个灰色的包袱带上就行,其余的是一些衣物,在青崇山脚下接济穷人用。”
薛骆迁回头:“接济?”买新衣服接济?
不知是否是错觉,北冥晏总觉得薛骆迁英俊的脸上染着一层浅色,还来不及细看,薛骆迁便又将头转过去了,他只当自己是看错了:“这是我爹娘的嘱托,每逢祭拜必做力所能及之事,只当是我们家欠世人的。”
他的声音到后面愈来愈小,生怕吓到谁一样,薛骆迁脸上神情顿了顿,拿着他指定的几个包袱出来:“若要说欠,我倒觉得是世人欠了你们才对。”
这话的意思,是不觉得他们制毒使暗器的招数阴人损德?但薛骆迁只说了这些,他也不好追问。
其余的东西都放在客栈里,他们上山时随身带了三个包袱,都让薛骆迁背着了,北冥晏不是没想接手一个,只是薛骆迁扫过他的腿:“方才站都站不稳。”
他想起下马车时的情景,呐呐住了口。
其实不过是血液流不通,一盏茶的时间便好了,可薛骆迁白衣挺拔的身姿走在眼前,他忽然不想再解释。
下午,二人终于登了顶,青崇山不高,树却极多,且高俊青葱,路边野草都长到了腰际,一条大路与无数条小路开拓着上山。
北冥晏随薛骆迁一会儿走大路,一会儿上小道,薛骆迁的脚步不疾,所以一路下来不是很吃力,而且没过多久便到了。北冥晏忍不住问:“薛公子来过青崇山?”
薛骆迁点点头:“几年前来过,此山在岭南多少有些名气。”他侧着脸对北冥晏说话,脖颈到下颌处弯起一条漂亮的弧线,北冥晏不觉看得心中一跳:“是吗……”
“嗯。青崇又名万藏山。”薛骆迁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中原与古蜀稍有不同,仲、暮春之交时是清明节,届时,附近葬有亲人的,都会上山祭拜,平常时候没什么人上山。”
薛骆迁是薛家二公子在外的私生子,世人皆传,因其武学奇才和赢得武林盟主之位才得以在薛家立足,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离世了,母亲甚至没能撑到和父亲一起回薛家,这是北冥晏知道的,不知的是:“薛公子的爹娘也……”
薛骆迁似乎知道他要这样问,没犹豫:“他们葬在薛家后山。”
正说着,二人已绕到了山顶的侧面,视线忽然更加宽广,一片片绿如茵的草地上,立着一座又一座的坟茔。
十月无人上山,整个坟场看上去空荡荡一片,这里似乎连风都不曾吹过,草木安静。
“就在后面。”这次换成北冥晏带路:“我很久没来了,这些年都是家里在照看。”却没有任何改变,父母的墓碑依旧矗立在靠后的位置,面前摆着一酒盏和三个空酒杯,大概是两个弟弟临走前上山来过。
他自小跟在师父身边长大,祭拜父母在自家的祭坛上,两年前才知道父母的尸骨远在岭南,两年前第一次来,是在一个深夜,他独自一人。
薛骆迁站在他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从包袱中拿出食盒,里面却大多是酒:“我爹娘平生最爱喝酒,娘比爹还能喝,千杯不醉。”
又拿出一本家谱来,放在墓碑前,还有三尊排位,上面分别写着:北冥却岚、北冥念和苏行岳。
北冥家的规矩,女子招上门女婿,子女随母姓。
那这苏行岳便是北冥晏的父亲了。
最后是一尊白玉像,像上是一个女子,薛骆迁不知是谁,只听北冥晏道:“这是古蜀传说中的神女,名叫天月女。”而后回头带着歉意看了看薛骆迁:“我们……都信这个……”
薛骆迁摇摇头,也蹲在墓碑前摆放物品,他不经常来这里,却也不是没来过,可那些时候他都不知道,北冥晏的爹娘就长眠在此。
再者说,即便他知道,又有何用?祭拜的话,又以何身份?想到这里他不禁去看北冥晏。
北冥晏眼眶是红的,只是没有哭,又见那双手不能重重弯曲,薛骆迁更懊悔不已,心中不知多少次责怪自己的大意。
他不怕北冥晏深受打击,悲伤不已,他只是怕北冥晏回不来,怕自己无能为力。
“生时结侣,死后共冢。若情深义重,便了无遗憾。”说这话时,他想的是自己的父母。
他们不如北冥晏的爹娘一般同生共死,遗憾生离死别的那几年,他亲眼见证自己的爹,平日里的风流少公子,变得苍老颓废,最终死后也分隔两地。
方才他说他的爹娘葬在薛家后山,那只是他爹和他偷偷为母亲立的牌子,薛家祠堂里供奉的牌子上,至今都没有娘的名字,她死在外面,去世后魂魄也游荡在外,与父亲一家之隔。

“他们……”薛骆迁想安慰北冥晏,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忽然,他看到北冥晏苍白的脸上滚落了两滴泪水,刚要下意识抬手去抚,忽然又听身后的草丛中传来一阵簌簌声。
北冥晏也听到了,迅速擦干泪迹站起来。不过只这起身的功夫,二人的面前已出现了几十个鬼魅般的黑衣人。
北冥晏没有带萧衍给的那把剑来,薛骆迁抽出逢山挡在他身前,白衣挡住了墨衣。
眼前的场景似乎似曾相识,也容不得他细想,站得稍靠前的几个黑衣人一个俯冲直接便扑上来了,抓向他的咽喉处。
几十人都是赤手空拳,轻功如鬼魅,目标如此明确,饶是局外人的薛骆迁,都不禁在那一瞬间妄自揣测,是否是北冥家主又派了人来。
只是,他上山后,那老人明明同他做了约定,第一批人是已被萧衍解决,之后北山将不再派人来。
不过眨眼的功夫,所有人便一齐发功,上前将他二人团团围住,山顶的坟场周围并没有树木,土地光秃秃的一片暴露在午后的太阳下,但这些人十分擅长藏匿,如同在黑夜中一样,靠着一排排的墓碑和坟堆左右闪躲,再出其不意地偷袭。
薛骆迁右手持佩剑逢山招架,另一只手护着北冥晏。
北冥晏也并不是累赘,他的轻功似比对方还要快些,躲闪盈余,以内掌偷袭,看上去倒像是与那些人一伙的,只是招式有些放不开。
缠斗之中,七八个黑衣人突然自袖中抽取一叠飞镖,“噌噌噌——”多叠飞镖破空,一齐发射,直直对准了北冥晏,在中途被逢山挡住。
那是一把黑色的长剑,细长的剑身,在薛骆迁手中划出一道紫黑色的剑光,阳光下一照,颜色立即变得浅淡,似一道浅紫霓虹,柔美丝缎,可那些飞镖一遇到这若有若无的剑气,便像是打在一堵墙上,纷纷洒落在地。
北冥晏只抽空低头瞧了一眼,便知这飞镖上虽有毒,却不烈,最多让人流血和昏迷。
看来对方想活捉他们了。
方才只是小小一挥,几十枚飞镖便做了无用功,那么再来多少也是如此了,况且每人身上堪堪也就只有那些枚镖,扔完也便没了。
薛骆迁简简单单地一招化解,围攻又讨不上便宜,那神剑逢山委实厉害,用它的人更是厉害。
一计不成,这些人便都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刀刃上闪着锋利的光。
薛骆迁手中逢山一挑,看似就是一个撩拨,却不想眼前的人已被挑得翻了出去,跌在地上滚出去好远,他的同伙再看着薛骆迁,已都不敢大意妄动。
刚才不过飞镖与匕首稍稍试探,薛骆迁已经给了他们巨大的震撼,在场的人中,大都比他年纪大,即便知道他是武林盟主,知道他是武学奇才,知道他所在的薛家,也都仗着年纪、阅历和人数,大多不觉会输。
但这年轻的后辈方才一招一式沉稳如钟,对战众人之后气息依旧平稳如常,应对自如,他身后的人也是不容小觑,单看着柔柔弱弱,实则似有意隐藏。
双方都不动了,薛骆迁沉声道:“什么人?”
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原本站在最后,走过来时,前面的人自动为其让开了一条路。
那人穿着一身黑,身材瘦弱,微微有些弓着腰,眼睛似狐狸,吊着眼角,额发斜斜垂在右脸颊上,虽蒙着面却让人因那双眼睛,无端觉得是在笑:“是我,大哥,可还记得我?”
只看那双狐狸眼还不觉得特殊,可在听到这道声音时,北冥晏浑身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人:“谢凉?!”
薛骆迁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北冥晏双拳紧紧握着,脸上的神情有震惊、恐惧、愤怒混杂,下唇越咬越死,已经发紫。
薛骆迁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只一下,他忽然清醒过来,怔怔地看向薛骆迁,这一眼,似乎从薛骆迁的眼中看出一丝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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