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记忆(安之)

教廷对阿芬帝国发动圣战已经快六个年头了，遥远的５６星域的交战刚刚告一段落。漆黑的空间里漂浮着一艘银色的指挥舰，舰桥上浮动的一块又一块光幕滚动更新着数据，指挥官迪奥身穿黑色的制服，神情严肃，他的目光集中在一块光幕上，扫视着上面分布在５千公里内的机甲部队和船只。
“后勤舰队先走，收到指令立刻过星门。”指挥官艾萨克·迪奥下令。
新十字军海军圣彼得装甲军团的几十架现役机甲流星一般朝着中央舰船集群飞行，最大功率输出的推进器尾焰在呆板的漆黑星际空间里留下一道道刺眼的轨迹。
不到十秒，指挥官迪奥就收到他的副官语音报告，作战用机甲已经全部收回，星域里已经没有任何一架机甲，只剩下舰队集群的主体在准备跃迁，要离开５６星域。这些舰船进入星门之后，便不会被任何人追击。
指挥官迪奥满意地点点头，暂时切断了他和旗舰的通讯。迪奥的脸被悬窗外星门的冷光照亮了一半，他本来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左侧眼珠因为盯着指挥用的屏幕，所以呈现出发光的暗红色，宛若一只无机质的全方位监视器，而右侧的因为星门的色泽，好像灰蓝色。他乌黑短发下面渗出汗珠沿，汗珠又沿着着下巴滴落在领子里。他穿着新十字军海军指挥官的黑色制服，嘴角和喉咙依然绷着，胸前佩戴着一个钢铸的小小银色十字架。此时，又有一支攻击舰通过星门，星门发出的奇特的炫光令迪奥紧绷的嘴角终于放松下来。
指挥官迪奥出身于一个权力边陲的荒漠星球——塔克。那里干旱至极，除了聚集在两极的几个小城镇外，大部分都是沙石戈壁。有一年，教廷派来的传教士们在塔克干燥的地层下方发现了稀有金属，并且在这里建立了一个船坞，这时塔克才开始有移民，那些人多半是些贫民和流浪汉。
五年前，教廷忙于和阿芬帝国圣战，疏于管理塔克，那些来路不明的流浪汉和异教徒们在塔克掀起了一场暴动。当时迪奥刚成为教区里的修士并且宣誓过独身，在神父克里斯多夫手下帮忙，他被主教的布道所打动，加入了教区的自卫队。
暴动平息后，迪奥发现自卫队简单秩序的生活更适合他，神父克里斯多夫便一纸密函，将迪奥远远地推荐去了新十字军。暴动后第三年，迪奥从指挥学院顺利毕业，在“神谕号”高速信息舰作大副，一年前，“神谕号”在圣战中了立功，迪奥被提拔为舰队指挥官，并将“神谕号”改装成了一艘专门的指挥舰。
指挥官迪奥此时此刻就着的，正是银白的的指挥舰“神谕号”上，他舰队里面最后两艘后勤舰跃迁走了，攻击舰和驱逐舰也安全跳过了星门，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刚才因为专注指挥地面打击，神谕号落后于舰船集群太多，孤立无援，现在轮到指挥官迪奥集中精力解决追击的敌军了。
迪奥正思索着对策，这时一个通讯突然插进来，发信人正来自自己舰队的旗舰启明星号。迪奥接通了线路，旗舰启明星的舰长瑞恩·帕克的影像呈现在一面发光的屏幕上。瑞恩·帕克比迪奥小五岁，从全境内最棒的军事学府全优毕业，有着古典时期绘画里天使一般的面孔，金色卷发，健康又纯粹。
只不过迪奥不确定瑞恩是不是无神论主义者，他从没见过瑞恩去旗舰上的告解室。比起发过独身誓言的迪奥，瑞恩在新十字军海军里更像是一个高级佣兵。
“迪奥指挥官，请立刻将神谕号推进器调到全功率输出。”旗舰舰长通过通讯说道，脸色焦急又坚决，“我的启明星号可以减速等神谕号返回旗舰，”
听到这话迪奥无奈地笑起来。旗舰启明星比指挥舰神谕号大很多，可以完全容纳神谕号，一般情况下，迪奥都会待在旗舰启明星号上进行指挥部署，但刚才的情况下，他让神谕号从启明星号的船坞里驶出，体积更小速度更快的指挥舰神谕号可以离他们的机甲部队更近，处理数据更快，这样一些作战信息往复交换的时间就缩短了不少。
“帕克舰长，神谕的右推进器承受着２０％的损伤。因此我断定，神谕号指挥舰无法按你计划的航线返回旗舰。”迪奥不动声色地回答，他看向圆圆的悬窗外面，旗舰 启明星刻板又优美的舰身宁静无比，舰船尾部的指示灯一闪一闪，即使裸眼也能看到。他看得出启明星号正在转向，改出跃迁姿态，这是错误的。
“启明星号，修正航线，维持跃迁姿势。”迪奥郑重地下令。
瑞恩·帕克舰长在启明星号的舰桥上走来走去，焦急地咬牙切齿，阿芬帝国人追击越来越近，而神谕号还远远地落在后面。指挥机甲登陆作战前，迪奥为了方便指挥，将神谕号从启明星号甲板上开出去，他们的机甲团队成功摧毁敌军的航空港，指挥舰却因为确少保护被损坏了，而且还遭遇好几艘舰船追击，瑞安·帕克也远远没想到。
阿芬帝国那些信奉恒星之神的人们大多没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属于毛莽和强盗，他们的舰船大多也不具备远距离航行或者曲率航行的能力。而这会儿反击如此迅速，包围又专业，能把指挥舰神谕号和整个舰队分隔开，多半是另有高人指导。
不过这都是后话，此刻最令瑞安·帕克担心的是神谕号。神谕号是一艘小型信息舰改装的指挥舰，舰身轻捷，它不具备独立跳跃星门或者突入大气层的能力，系统大多用于信息处理，火力也不足。
迅速重整队形后的敌舰集群就在神谕号前方不远处，银白色指挥舰舰身护盾全开，如同暴雨将至前一个小小的银色雨点。神谕号若独自和敌方的舰队主体交火，即使护盾全启用，也撑不过三分钟。
“指挥官，我认为启明星号可以将反向加速给与你会合，提供必要支援。”瑞恩·帕克的声音很冷静。
“不行，旗舰上人员比我的神谕号上多一个数量级。”
“完全可以。”瑞恩摇了摇头，他的手停在下令减速手势上。
“滚去跳星门！立刻！”迪奥一拳砸在光幕上。他特别不明白自己的旗舰舰长怎么像看多了中世纪骑士小说一般一厢情愿。瑞恩那边似乎还狡辩了什么，但迪奥直接掐断了通讯。
“天父，请原谅我的污言秽语。”紧接着，迪奥小声嘟囔道。
“神谕号拦截武器系统，全系统待命。”指挥官迪奥又给出一条指令，他在站着指挥了五个小时之后，终于重新坐回椅子上，后背向舒适的靠背上倒过去，拦截武器系统加热开始运作时嗡嗡地震动从脚底传上来。
弧形的舷窗外，阿芬帝国两艘深灰色的截击舰已经超过了神谕号，它们舰身一侧的炮台正转向，舰船左右照应，呈包围趋势，越靠越近，舰尾上红褐色的向日葵标志已经清晰可见。
“跃迁引擎正常运转，预计一分钟后进入跃迁区域，请校准舰首方向。”启明星号旗舰系统提示道。无机质的提示音给人一种冷静而驯服的感觉，仿佛这个几公里长的星舰是一只听话的宠物。跃迁倒计时开始了，启明星号上机组人员全部把自己用磁力安全垫牢牢吸附在座位上。
临近星门，新十字军的战舰集群沐浴在震荡的光线和星门金属结构的共鸣声中，好像震动的一湾浅海中的鱼群。硕大的旗舰启明星号身边的护航舰船一个接一个化为光束，一瞬间跃入星门炫光中，进入了没有星光的跃迁空间。

瑞恩·帕克又看了一眼现在的局面，他完全可以下令了，只要几个词语，启明星号就可以在三秒钟内完成跃迁，星门那一头是一个新的安全的特殊空间，那里没有星光，也没有攻击。他会整理一份报告，向长官报告这次局部战役的具体情况，并且上报他怀疑阿芬帝国中有高人指导作战，然后宣布指挥官迪奥的下落不明。
指挥舰神谕号会怎么样呢？
阿芬帝国的部队会直接将它粉碎吗，用光束武器切割肢解它，还是用电磁干扰类的武器先捕获它呢？指挥官和旗舰长大多都在出生星球有克隆体，这些克隆体一般经过一年半载的时间，就会由技术人员们统一同步一次，已确保最重要的大脑，神经，记忆可以正常使用。即便有些地区偏僻落后，克隆体常年没有被同步过，杀掉一个人远不如囚禁之后审问有意义，摧毁一艘指挥舰不如分析它携带的科技和情报。
而对新十字军而言，光指挥官就有上百位，圣战多年，他们无暇去管迪奥这种小人物的下落。而指挥官迪奥，一个信徒，绝不会犯自杀罪，瑞恩清楚这一点，他曾经和一位信徒在这艘旗舰上共事过。无论迪奥死去还是活着，他和他的神谕号流落在前线，正如雨滴落入沙地，没有葬礼，没有悼念，神谕号上面所有的数据和人都会在某个星球一片战斗信息中心会议室的沉默中凋零。瑞恩·帕克也曾经亲眼目击过这种沉默，他已经和迪奥搭档工作快一年了，他不想再一次经历。
“请校准舰首方向。”启明星号的系统催促。
第一轮导弹已经从敌舰的一船舷发射，橘色的尾迹撕裂开夜幕。瑞恩·帕克不能见死不救，可作为旗舰舰长，他也不能因为个人的决定，将整个机组人员置于危险中。迪奥所说的没错，旗舰启明星号上面的人员比指挥舰神谕号多一个数量级。
“跃迁状态，自动驾驶。”瑞恩下令，扭头望了一眼他的大副。女军官向来和瑞恩配合默契，只用一个眼神，她便知道，接下来所有的事她需要全权负责。她点了下头，没有多言语，就目送瑞恩·帕克舰长大步离开舰桥。
此时的神谕号缓慢转向，瑞恩最后一眼检查舰桥上情况的时候瞥见了光幕上神谕号的航迹，他没想到神谕号的推进器损伤比想象中严重那么多。而迪奥那边，迪奥已经把他的船员撵上了逃生舱。
果然，阿芬帝国派出的舰艇和轻机甲一哄而上，从两侧围过来，密密麻麻，看不出什么阵型，用街痞一般的作战方式试图吞没神谕号。
“齐射。”迪奥喊着。
神谕号立即识别出他的声音，话音刚落，神谕号右舷的火炮就在距离最近的一艘敌舰舰尾炸出一个狰狞的空洞。船身上内外气压差一下把那里面没穿飞行服的阿芬帝国船员推进了真空。
迪奥看着那个空洞，发出了一声嗤笑，让他们这些异教徒见证主的荣光去吧。他趁此时把逃生舱全部发射出去。那些弹射出去的小舱像太阳花炸裂时蹦出的种子，四散在夜空中。“主与你们同在。”
那些小舱刚刚离开迪奥的视野，武器过热提示突然响起来——除了推进器，神谕号上的其他已经超负荷运载，护盾一点点往下掉，氧气指标急剧下降。迪奥查看星图后，发现在一个方向上，包围还有缺口，又命令舰船转向一次，船头对准一颗遥远橘黄色的Ｇ型恒星，向那个方向加速，还有希望冲出去。骤起的加速度将迪奥禁锢在座位上。
“接实时通讯到塔克教区，” 迪奥这时没法做手势，他勉强用了口型识别。通讯成功开启，他面前的光幕闪烁两下后，一张父慈祥的脸出现了，纳是一位年长迪奥很多岁的神父，名叫克里斯多夫，克里斯多夫神父看到迪奥的面孔，露出宽慰的表情。他留着灰色的胡须，背后有发着暖橙色光芒的灯，灯光将他的一圈灰白的头发照出了漂亮的边，就像壁画里的光辉夺目的圣人那样。
“我忏悔，”指挥官迪奥用家乡话说着， “我曾经将整个兵团里众多信徒的生命置于危险……辱骂过无辜的人，我请求——”
“我宽恕你。”克里斯多夫神父吟唱一样低声吐出这几个字，他的眼睛也低垂着。
迪奥不是第一次忏悔，也不是第一次听有神父宽恕自己，他确实因此安心了，但他内里还有一部分在担忧接下来的事，他的这具身体，会被如何摧毁，他不想死。该怎么办……迪奥心里焦急，如果主给他启示就好了。
而紧接着又是猛烈地一击，他和克里斯多夫神父的通讯戛然而止，神谕号舰首的内置天线可能因为撞击失灵了。
离神谕号最近一艘猎杀者级敌舰将烧的红热的导弹发热架转向神谕号的推进器部位。神谕号无法承受这一击，迪奥奋力移动自己的手，用手臂挡在控制推进器的键盘上，徒劳地压着加速杆，他甚至觉得炙热的导弹头已经钻进了推进器的外壳，融化的金属带着暗红的色泽软成一圈圈泥泞，四周空气焦灼，他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迪奥移动眼球，试图捕捉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画面，他在神谕号的舰桥上拼命地搜索一个值得他看最后一眼的东西——出于一系列的安全考虑，神谕号每次正被修缮后就焕然一新，所以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都没留下。
迪奥有点遗憾，将眼睛无奈地从显示器上移开。
就在他地视线离开之后，一架灰色机甲从后方直逼过来，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击中了猎杀者级攻击舰的舰桥，那整个战舰刹那间失灵一样飘离了航线，连带着神谕号也猛烈震动，无法继续加速。

“指挥官，旗舰已经安全离。你看我们怎么办？”
说话人是瑞恩，看到瑞恩的脸和机甲驾驶舱的背景出现在光幕上，迪奥只想骂人，可是他被瑞恩精密的操作惊得只能张着嘴，他从来不觉得一个星舰舰长的操作能这么纯熟。
灰色的机甲转向灵活，在敌舰集训里穿梭自如，他们能反败为胜一举歼灭敌军。不过三秒，迪奥迅速熟练和瑞恩的机甲建立起联系，有了指挥舰信息处理系统支援，瑞恩如鱼得水，先后弄瘫痪了最为危险的两支军舰。
“看呆了？你当我最佳毕业生的称号是徒有虚名？”瑞恩被击中时还在炫耀，他的机体装甲剥落了一大块。
“停止攻击，附着到神谕号。”迪奥果断下令，他听见瑞恩质疑的声音响起来。“相信我，快点。”
瑞恩的机甲向启明星号加速，接触到外夹板后，缆绳钢架自动固定了他的机体。
“指挥官，我有点不明白——”瑞恩嘟囔着。
“所有推进器最大输出。”随着迪奥一声令下，神谕号左右两组推进器的功率一下推到最大，向着Ｇ型恒星加速。
“曲速航行。”迪奥说道。神谕号进入曲速航行，本来淡蓝色的羽状尾焰骤然成了亮蓝色的利刃。一眨眼就将异教徒们的船只甩在了遥远的深空里。瑞恩突然明白过来，神谕号推进器没有受损这么严重，迪奥故意减速迷惑别人。
“帕克旗舰长，你违抗我的命令。”曲速航行时，整个空间都扭曲起来，指挥官的声音似乎也格外愤怒。
“我没有。你的指令是让启明星号‘去他妈的，滚去跳星门’。启明星号难道没有已经在星门另一侧，安全离开了５６星域了吗？”
听到别人重复自己的污言秽语，迪奥脸上突然烧起来，他半天没说出话来，退一步讲，没有瑞恩前来，即使他逃离追击，一个人一支指挥舰，他连行星大气都进不去，更别提维生了。
“指挥官，下一步指示是？”
罗马作战信息中心总部，枢机主教刚刚换下布道的长袍就接到通知，新十字军海军圣彼得装甲军团的舰船集群已经从叛乱星系到达安全星系，星舰被击毁５艘，指挥舰神谕号没有跟随集群回到安全星系。
“大人，新十字军海军听从您的调遣。”修士弗兰西斯捧着两本厚厚的经书，战战兢兢帮枢机主教披上一件黑衣。
“５６星域的任何信息，有更新立刻通知我。”枢机主教又高又瘦，两鬓灰白，他一手挥开悬浮的光幕，大步离开，阳光透过玻璃花窗在他脚下投射出彩色光斑。
“大人，要派人搜索神谕号吗？”
“他们最后的通讯是什么？”
“是指挥官迪奥和塔克的教区神父克里斯多夫的即时通讯，指挥官说为将众多信徒的生命置于危险而忏悔。”
“愿指挥官安息，或在主的庇护下重生。”枢机主教停下脚步，俯视着年轻的修士，面带微笑，“弗兰西斯，我感谢你的尽忠尽责，和对我的坦率。一个提醒：忏悔内容不允许透露给教廷以外的机构。”
“包括军队？”
“包括军队，以及所有雇佣军队团体与个人。”
神谕号进入恒星同步轨道，Ｇ型恒星越来越大，最后充满了神谕号的悬窗。远处两颗行星孤零零的，带着黑天鹅绒里针尖似的冷光。这艘指挥舰一半以上的系统严重受损，就连和机甲通话也断断续续，护盾全无，船体还有几处在燃烧。迪奥落下舱门阻断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