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记忆(安之)

“你得捎我一程。神谕号船体没法进入稠密大气层，会解体的。”迪奥边说边将神谕号设定到自我修复状态。星舰将会调用一部分限制的系统和零件，优先补足重要的部分，比如船体，生态系统和通讯系统。迪奥又调出了加密系统，输入密码并且两次确认密码。“神谕号藏在Ｇ型恒星的光芒中，自我修复需要三周到两个月，我们得去ＮＬ－阿尔法。”
瑞恩点点头，星舰可以在太空里自我修复，他们有水和食物，氧气却不断从开裂的船体里泄露，人类别无选择。他调出了ＮＬ－阿尔法的数据——敌占区里相对偏僻的工业行星，污染严重且落后，只有两个大型航空港，其中一个面临破产。当地人管这颗大气层稠密的行星叫“锈色行星（Ｒｕｓｔｙ Ｐｌａｎｅｔ）”。瑞恩也不是很确定这具机甲能不能承受大气层摩擦升温，但还是打开了机甲舱门。
“我喜欢新型机甲，可以手动操作。”瑞恩在说。
“你用过老式驾驶系统？”
瑞恩点点头。迪奥弯腰钻进来，机甲座舱狭小极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落脚。相比以前的型号，这个座舱宽敞不少，毕竟去掉了同步链接系统复杂的机械结构，驾驶员也不用忍受皮肉之苦了。
迪奥第一次那么近距离打量自己的旗舰舰长——现在已经不是旗舰舰长了。瑞恩有一张过分精致的面孔，金色的睫毛和带着笑意的嘴角，比起军官，他更像逃学的中学生，或是不喑世事的教堂的祭童少年。但迪奥知道瑞恩这张活力的面孔并不简单，迪奥曾经是位神父舰长，他听过忏悔，读过每一个人的面孔。况且，真正的单纯青年可干不了旗舰长，哪怕只是一个小军团的旗舰长。
“迪奥指挥官？你……您可以站到我身后吗？如果您乐意。”
“艾萨克。”
“您说什么？”忙于操作的瑞恩一愣，他刚刚让机甲脱离了附着状态，缓慢加速离开神谕号。他设定好各种数据和行进路线，侧身让迪奥看。
“瑞恩，我叫艾萨克，艾萨克·迪奥。”
机甲向着锈色行星飞去，离神谕号越来越远，银白色的指挥舰悬停进Ｇ型恒星的同步轨道，渺小的枯叶飘浮在一片火海上。瑞恩这才惊觉，迪奥指挥官刚刚叫了自己的名字，他回过头去，发现迪奥用一个极其别捏的姿势挤在他身后狭小的空间里，银色的十字架刚好悬在自己眼前。他们在旗舰上共事了大半年，却彼此所知甚少。
“瑞恩，为什么离开旗舰？”艾萨克·迪奥质问道。
“您不会以为我是为了救你吧？我答应过一个人，不放弃任何一艘星舰。”
“你乐意和我细说吗？”
瑞恩盯着仪表，双眼在灯光照耀下格外蓝，那种大气层的水蓝色。沉默持续了几秒，空气凝固而灼热。“进入大气层了，你不抓紧我？”
艾萨克·迪奥正迟疑着怎么抓，抓哪里，一阵热浪扑过来，狭长窗户上顷刻扑上了一层夹着火苗的红褐色，机甲震荡个不停，连视野都稳不住。他伸手想扶一下驾驶舱内壁，手还没触到金属表面，就被一股高温逼了回来。
缺氧的空间迫使两人大口呼吸，但灼热的空气又折磨着瑞恩的气管，他咳嗽个不停。瑞恩一手紧紧拉着操纵杆，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双眼一刻不离仪表和监视器，高温警报刺耳的尖叫着，机甲尾部可变化的关节已经被熔断了。
如果把一个沙丁鱼罐头丢进沸水里煮，里面的鱼大概就这感受，迪奥想着，他感到皮肤灼痛，双腿几乎无法支撑身体，随时可能倒下。驾驶舱的内壁隐隐的透着烟。
瑞恩目不转睛，一个接一个解除警报窗口已经让他忙不过来了。终于，突然间驾驶舱里一片漆黑，所有的警示音都停息了，只有外面呼呼的火苗声，红热的死亡的舌头舔舐着他们的窗口。机甲电力系统瘫痪，液压系统全面失灵。
但不到五秒，云层下面的Ｇ型太阳的阳光柔和地撒进驾驶舱，迪奥看到瑞恩脖颈后面晶莹的汗珠。机甲穿过了大气层，黄褐色大地优美的弧形浮现在天际。迪奥终于吐了口气。
“别高兴，我们现在是颗流星，”瑞恩冷冷地说，仿佛自己没有生命，眉宇间充斥着刻板的军人气质，“你还不抱紧我？！冲击姿势，我要弹出座舱。”
迪奥宽慰地胸前画了个十字，上帝啊，他的旗舰长终于说了一句不是反问语气的话。
锈色行星的重力加速度相对而言比较小，但不意味着冲击相对安全。迪奥毫不犹豫跨坐上瑞恩的腿，双臂绕过瑞恩后背，死死抱住了对方，大腿夹紧，低下头。迪奥能感到对方紧绷的肢体——瑞恩一手护着自己的头，一手握着操纵杆，任何能抓的固定物都能救他们的命。
巨响和冲击同时来临，保护驾驶员的气囊应声弹出，将两个人紧紧地压在一起，瑞恩感觉自己的胸骨要断了，他在翻天覆地的视野里看到指挥官的脸被挤成了滑稽的形状，接连不断的碰撞声和金属变形的吱呀尖叫中夹杂着迪奥断断续续的句子。瑞恩听不懂的塔克语，他猜那是祷告或者忏悔，他忍不住在剧烈的撞击中闭上眼睛。黑暗和异国的语言，竟然让瑞恩感到安心。

“喂，布莱恩，你听！”一个裸着上身挖沙子的工人擦了把汗，停下挖沙的铲子和工友布莱恩说。嘶嘶的声音越来越响，工厂车间里扬沙的声音都盖不住它。每个人都汗流浃背。
“阿尔金，别偷懒别偷懒，就是说你，快干活。”厂里的督查喊道。督查有些中年发福，手里拿着一摞招聘启事，灰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他穿着一套被西褪色的方格西服，袖子上带着个红褐色向日葵图案的袖标，代表他的工厂和阿芬帝国军方有密切合作关系。督查也在出汗，他掏出一块手帕，轻轻蘸了一下额角。
“老大，这么热，该停工了。”
“停工停工一天到晚就知道停工。这项目停了你保准失业，更别提在这安家了。”布莱恩说着，用手摸了一把喊，嘻嘻哈哈地嘲笑起阿尔金，却也停下了铲子。“老大，不是哪个设备故障了吧？”
“行了，阿尔金，就让你歇会，帮我把这个贴到镇上。”督查把裸着上身的阿尔金叫过来，塞给他那一摞招聘启事和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撵走了他。
布莱恩吹起口哨，“看看，小阿尔金今晚又有钱喝啤酒了，他还会忘记去集会。”
“行了行了，你们抓紧干活，都别忘了集会，恒星之神在上。”督查吼了一嗓子。他们这些工人正在做的毕竟是和军方合作的重大项目，能送那些新十字军的走狗去地狱的大计划。催促归催促，督查也能听到奇怪的声音。他抬手示意工人们继续工作，自己却快步离开。督查沿着高耸的走廊上上下下，灵活地如同一个在船上服役多年的海员。他小心地倾听着每一个反应塔的声音，看着每一个指标，校对每一块屏幕。诡异的声音来自外面。
督查跑去楼顶时，楼下已经聚集了一大群惊呼的工人，工头和高管。他们都指着褐黄的天空。督查也抬起头，先看到烟囱里的黑烟。
滚滚黑烟后面的天空被划破了，一道红色的血痕横贯空中。火流星，督查想到，不对，火流星和大气摩擦的颜色不是这种红。紧接着他们都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声，东边不太遥远的戈壁上缓缓升起一团烟尘。
警报骤起，督查转身回厂子，看到所有屏幕都变成了橙红色警戒状态——发现教廷走狗在逃，全民二级警戒，可疑人物立刻上报，有重赏。
世界平静下来，迪奥恍恍惚惚，如梦初醒。座舱的长条窗子一半被泥土掩埋，昏黄的光线从地表上的一半窗户里投射进来。他被变形的座舱内部结构，气囊和无意识的瑞恩顶得动弹不得。他费尽力气终于把手撤下来，摸索到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翻手划开气囊，然后一下子脱力地喘息着。
“瑞恩，”迪奥解决别的气囊后，成功挪开身体，他用力拍着瑞恩的脸，“瑞恩·帕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瑞恩被他拍醒过来，脸色苍白，极不情愿地动了动身子，确认自己手脚健全，“指挥官大人——别再扯我单独行动的事了，您不庆幸您暂时没被抓获吗？”
暂时。迪奥愣了一下，只好点点头。他们两个人一起把舱门撬开。
狂风夹着沙尘扑面而来，他们的座舱和变形的机甲相距不到一公里，外围是一大圈典型的冲击而成的小丘。所见之处都是戈壁，瑞恩估计弹射结构也受损了，否则不应该离机甲这么近。
“它叫‘迷雾’，电子战专用型。”瑞恩望着远处的机甲，它一半沉浸在土地中，外壳已经融化，看不出原本的形态。机甲后方隐约有座城市的轮廓，工厂冒着黑烟。Ｇ型太阳是暗橙色的，悬在天边，和神谕号一起，那么遥不可及。“我们得赶紧离开这。”
“当然。”迪奥紧随其后爬出来，开始脱衣服。
“您在干吗？”瑞恩吓了一跳，他看到迪奥把指挥官的黑色制服一股脑从自己身上揭下来，赤裸上身站在风沙里，虽然有几处小伤痕，但身体匀称结实，还有好看的黑眼睛和长睫毛。他是发誓独身的修士出身，还保留着童贞，真是可惜了这具躯体。瑞恩偷偷发出啧啧声音。
“我可不想在敌占星穿新十字军的指挥服。”迪奥将上衣扔地上，捡出衬衣，踩了两脚，然后又拎着可怜巴巴的白衬衣在座舱脏兮兮的金属盖上来回摩擦。他用力把那件黑色上衣撕开，撕成几片宽大的布条，来围住自己的口鼻。肢解衣服之快，让迪奥看傻了眼。
迪奥把其中一块布条递给瑞恩，比划着让他挡住口鼻。瑞恩终于不用喝着黄沙讲话了。他俩把驾驶舱里能用的东西捡了捡，用瑞恩的上衣做了个包袱带着。迪奥又把碎布缠在自己靴子上。
“怎么了？”迪奥拍了拍自己刚打点好的鞋，不解地问眼睛圆睁的迪奥。
“我，我不知道指挥官还会——这些。”瑞恩张口结舌，指指缠过的靴子。他学过类似的知识，但学过和亲自实践完全不一样。
“我不知道舰长还能开机甲。”迪奥站起来，伸手拉起瑞恩，他靴子在土地上的痕迹比普通的脚印轻了很多，“我背你。”迪奥蹲下。
“哈？”
“旗舰长瑞恩·帕克，我命令你上来。”迪奥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这样只会留下一串脚印，让追踪者以为只有一个敌人。突然明白过来的瑞恩立马跳上迪奥后背，让指挥官背自己，这等好事可不常见。瑞恩这才发现，迪奥并不比不比自己高多少，可他平时总觉得指挥官那么高。
“我说，我答应过的那个人，事情是这样的——”瑞恩开口了，在迪奥背上待久了，有些尴尬。
“故事很长的话，等我找到水。”

锈色行星的环境和塔克十分相似，在戈壁上前进对迪奥来说亲切又熟悉，如果原料凑手，他还会作沙梭，这样不用半个小时他们就能到达小镇上。而现在他们顶着太阳步行了一个小时，虽然昏黄的太阳不怎么刺眼，却干咳难耐。明明在星舰里吃喝过，迪奥却觉得已经有一个世纪没碰水和食物了。
沙子变成石子，石子变成石块，又一个钟头过去，他们经过一条土路，城镇越来越近。他俩还发现了不远处一块巨岩阴影里几株分散开生长的绿色植物，和一个浅浅的水坑。迪奥把瑞恩从背上扔到地上，跑过去水坑那里嗅了嗅。水坑里飘着诡异的颜色，一股刺鼻塑料味和酸味扑鼻而来。
“水不能喝，污染过了。”迪奥摇摇头说，他拉着瑞恩的后领将瑞恩扯到石头下面的阴影里，然后掐了几片嫩叶给瑞恩。
瑞恩嚼了嚼，表情立刻难看起了，“这什么东西？”他愤愤地抱怨着，除了体能训练的特殊时期，瑞恩从来没吃过这种难吃的东西。
“沙百合的叶子，在塔克我们经常炸着吃。还有沙百合叶圣饼，弥撒时也用的到。” 迪奥却笑嘻嘻地，瑞恩赶紧抬手拒绝喂食，迪奥没强求，自己满足地咀嚼着沙百合的叶子。
瑞恩怀念军校餐厅的营养餐，他看了看不远处城镇的轮廓，靠着巨石，很想睡一会儿。而迪奥奇迹般的还睁着两个眼，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是驾驶机甲的那个，所以没有那么疲惫。瑞恩两眼刚刚合上，就被暴力的摇晃醒了。
“快去岩石上，快点。”迪奥再三催促，“有人来了。”他俩匆忙捡起包裹衣服，手脚并用爬上巨石。
从土路上走来的是个瘦小的女人，她坐在着一个裸露的小型负重机甲上，运了半车斗的干草和煤炭。两人松了一口气。过了十几分钟，又有声音。过来的是一辆快要散架的汽车，突突突地冒着黑烟，马达干咳一样令人听了揪心，没走多远，终于抛锚停在路边。
车门开了，下来一个穿着破旧的当地服装但捂得严丝合缝的矮个子，他打开车前盖。瑞恩回头要问迪奥怎么办，迪奥已经将匕首捏在二指间。
“迪奥？！”
瑞恩吓了一跳，正要阻止，迪奥匕首已经脱手。
矮个子应声倒在路边，血从胸口流到土地里。迪奥已经跳下巨石，收回匕首，用沙子埋住血迹，又将那人的口袋套个遍——一个五角星铁铸的项坠，一张便条，几张纸币。迪奥把那人的衣服也扒下来，在沙地上搓搓干净，只给死者留下一件衬衣。
“你怎么可以……”瑞恩大脑一片空白，赶忙跟过去，他看了看那具尸体。
“他是个异教徒。” 迪奥扔给瑞恩当地人的罩衫。
“她是个女性。”瑞恩指着死去的人。
“我已经发过独身誓了，如果你想趁热……”迪奥说着，做了个请的动作，就去查看车子后备箱。
“我不想趁热——”瑞安觉得这个主的信徒有时粗俗得令人发指。“你找到了什么？”
“几张纸币，还有不值钱的烂玩意儿。”迪奥把便条和纸币塞进口袋。
车子后备箱里放着一个用简陋的密码锁锁着的箱子，迪奥从车子的工具箱里翻了几样东西出来，又扯出一段电线，两三下解除掉密码打开箱子。里面放这些他不认识的东西，奇特的色泽让他断定这是一种金属。他又扣上后备箱，捡东西要走。
“你不能这样走。”瑞恩拦住迪奥，他一时间没法接受这个指挥官变化，他知道迪奥是个信徒，只是没想到他如此——残忍。
“哦，现在你质疑我？你，服从，我。”迪奥的声音像是沙子里掺了冰，冷漠得折磨人。
“不！”瑞恩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他一把抓住迪奥的领子，“我是说，你不摘了这玩意儿就去镇上？”他把手伸进迪奥的领子，掏出那个钢铸的银色十字架。
“新十字军的神父不可以没有它。”迪奥皱起眉头，固执地拉扯着银色的细链子。
“别固执了，艾萨克·迪奥。你难道不知道在阿芬帝国的镇上发现一个主的教徒会有什么后果吗？”瑞恩不肯松手，他猛地一用力，挣断了那根细细的银链子，“更别提这种，新十字军的指挥官，神父什么的了——”他试着掰弯那个十字架，没用。
“别费力了，那是特殊方法铸造十字。”迪奥一拳过去，将瑞恩打倒在地，抓过那个十字架。
他们两个扭打起来。瑞恩严谨的防守，每个动作都是成百上千变练习后的标准。而迪奥的袭击，阴险又不讲章法，街头巷尾打架必备。
“而且你杀了一个无辜的女性，他们会剥了你的皮，他们为什么不直接趁热——”瑞恩架不住迪奥的动作，只能瘫在地上喘着气，咬牙切齿地盯着迪奥那张倔强又漂亮的脸，放认迪奥干他想干的任何事。
迪奥看了看手心里的十字架，又看了看瑞恩激动的脸，死去的女性和自己身上的罩衫。
“你说得对。”迪奥说，他站起身，也伸手把瑞恩拉起来。
“那你还不把它给我？”瑞恩叹了口气，掌心朝上等着迪奥。
迪奥把十字架放在瑞恩手心里，“这种沙地上，红褐色的石头硬度比较大。”
小小的十字架终于在红褐色的岩石一下又一下敲击下断成了两截，然后变成更小的碎块。瑞恩起身拍了拍一直背对自己的迪奥，说已经做完了。
迪奥这才转过头，看到石头下面粉碎的十字架，用手把它们收集起来。瑞恩不明白迪奥要做什么，他呆呆的看着迪奥跪在远处的水坑边，将碎块投入水坑。一串串气泡从金属表面冒出，污染后的水质和金属反应，让这些银色的碎片渐渐失去了闪亮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