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记忆(安之)

“然后呢？”迪奥问。
“说句实话，迪奥，我为什么不自杀呢？”瑞恩没心没肺地说，只要自杀，在他出生星球的克隆体就会激活。他会失去一年内的记忆，但是他还是他，还是那个优秀毕业生。这让他有恃无恐地敢于单人前来支援神谕号。
“不行。”对于信徒来说，自杀是大罪，即使有克隆体。“你不能。”
瑞恩狠狠瞪了迪奥一眼，一提到这种问题，他这个人怎么还是那么刻板。
“你必须和我在一起。”迪奥补充道，不容置疑的，没有了那个十字架，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感到有些奇怪了。

两人穿着脏兮兮的当地服装走在土路上，偶尔几个路人把他俩当作贫民，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黄昏时分，他们来到了镇上，在一处小巷马路边席地而坐休息片刻。
小镇的墙壁上爬着白色的盐碱，人们行色匆匆。瑞恩饥肠辘辘，饿得眼冒金星时，迪奥奇迹般地掏出之前从可怜的姑娘那里抢来的几张钱币。瑞恩扫了一眼纸币，面写的文字他认识的不多，军队上教他说一点阿芬语，还不太流利。
“我还是觉得你不该杀她，迪奥。”
“让她活着，报告军方她见过我们？”瑞恩沉默了。迪奥站起身来，数着钱，用流利的阿芬语问，“你会说阿芬语对不对，小伙子。”
瑞恩对答很简单的一句是，他被迪奥土著腔调惊呆了。
“别这么吃惊，塔克有很多外来民。”迪奥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瑞恩这个口音一定会露马脚，“我真不如直接杀了你算了。”
“我没有意见。”瑞恩递过匕首。
“我不杀战友。”
“你难道指望我杀你？”瑞恩摊开手表示自己也不会对黑眼睛的指挥官下手。
“我需要你和我在一起。”瑞恩不知道这迪奥如此深情是要干什么，呆愣地望着对方。“瑞恩·帕克，你当前的任务是……假装哑巴。”
迪奥不动声色地说 。瑞恩冲迪奥狠狠地竖了中指，而迪奥的视线越过自己，看向了瑞恩身后的某一处。瑞恩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着阿芬语。一个高大的工人拎着一桶胶水站在瑞安和迪奥身后。
“你们怎么没去做工？”说话人正是阿尔金，他沿着大街小巷贴那摞招聘启事。
迪奥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两人尴尬地站在原地。
“我……”迪奥看了看张口结舌，一点也不像在装哑巴的瑞恩，“我们不能——”
“你们是外来人。”阿尔金端详着迪奥的面孔。“非法居民。”
“不，不，”迪奥正要开口狡辩，阿尔金却把胶水桶一扔，一把抓住了迪奥的手腕。
“你们很可疑。说是刚刚宣布发现了一架新十字军的机甲，有教廷走狗在逃。”阿尔金凑近了端详起迪奥，然后又仔细打量了一遍“瑞恩。”
瑞恩举起手，进他最大努力，慢吞吞地说了一句：恒星之神恒定。
“恒星之神恒定！”阿尔金也叫起来。
“这是他会的唯一一句阿芬语。”迪奥故作镇定地耸耸肩，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哦——懂了，原来是偷渡啊，没关系。欢迎来到锈色。”阿尔金又和瑞恩握手。他分别拍拍两人的肩膀。“所以你们想个方法定居下来了？”
“不，不……”迪奥接连否认，可他怎么才能重新联络上新十字军？迪奥最终点了点头。
“我叫阿尔金，偷渡者的忠实之友，碰到我是你们好运。”
“迪奥，他们都叫我迪奥。”
“他呢？”阿尔金侧目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瑞恩。
迪奥端详了一会瑞恩，“他姓帕克，阿芬语不怎么样，来头说来话长。”
“哦，偷渡船上认识的吧。”阿尔金抽出一张招聘启事，“看，如果你想要份工作。”
招聘启事上的要求很低，成年男性，身体健康。职位是最底层的机械劳动工人，在稍微发达一些的星球，这些岗位都是由机械代劳的。启事右下角写着地址，打着一个红褐色的向日葵图案，并且特别注明未来合作机会丰厚。
“这是什么工作？”迪奥问。
“星系里最大的兵工厂，现在上了一个重要项目，人手严重不足，来人不论出身一概接受——简单极了，铲沙子，不要泥巴，不过就是辛苦点儿。”阿尔金热情地介绍着。“你别嫌我话多，我其实，我也是偷渡民，要不是认识了我老婆，嗨……”
ＮＬ－阿尔法上的军工项目，迪奥可没听说过。这时突然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响起来，阿尔金从牛皮包里掏出一块屏幕裂开的平板电脑，督查的正在呼叫他。阿尔金打手势让迪奥和瑞恩别出声。迪奥听不到电话那头说什么，之间阿尔金嗯，嗯，嗯，好几声，两眼睁得圆圆的，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然后就背过身去，绕到了迪奥和瑞恩看不见的地方。
瑞恩给迪奥使了个眼色，紧接着比了一个战术手势——逃还是打？迪奥视线一刻不离开阿尔金离开的方向，他已经微微弯腰，将手伸向了藏在靴筒里的匕首。
阿尔金从巷子那边慢吞吞地又出现了，他脸上写满了倦意，脚步迟缓，整个人都焉了，和之前的话痨判若两人。瑞恩和迪奥面面相觑，迪奥慢慢直起身来。
“怎么了？”
“抱歉了，督查让我回厂里去，出了点事。”阿尔金低着头，自顾自收拾起招聘启事和胶水桶，转头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了脚步，把手伸进裤兜里，拿了点现金塞迪奥。
“谢谢你，真的……”
听到别人道谢，阿尔金脸上终于又露出了笑容，“都是外来民嘛，我说，你们注意时间，俩别错过集会，集会上见了。”

集会……阿芬帝国的教徒们供奉他们的真神恒星之神的宗教活动。瑞恩跟着迪奥来到一处小商店，食品柜后面摆着各种当地食物，冒着热气的汤和新鲜的蔬菜。瑞恩坐在角落里等迪奥食品回来，他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小块光幕亮了起，小店里的所有人都立刻转头看向了光幕。瑞恩听不懂，可他从形式上看出来正在播放的是当地新闻。
信号传输不候稳定，滋滋啦啦的图像上显示出阿芬国军方的一支队伍围着“迷雾”展开搜索的样子。紧接着一个窗口里插入了一张图片，只穿着衬衣的矮个子女性尸体，身下的土地被血浸没成了深棕色。小店里的其他人一片哗然，叫骂声此起彼伏。
瑞恩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句：恒星之神万岁，其他人都举手附和，他也没心没肺的举了举手，然后赶紧看迪奥。迪奥站在人群边缘，只拿着两瓶水一块面包，一动没动。
光幕最后定格在一张全是字的橙色画面上，瑞恩知道那是全民橙色戒备，他还读出上面是一侧通缉令。
“你这样肯定比我先露馅我说，还有，不能吃点健康的吗？”瑞恩啃了一口面包，干干巴巴，但他狼吞虎咽了起来。迪奥也拿起面包，咬第一口前他先念了一段祷告。
他们找到一家无人居住的二层民房，迪奥说保险起见，不允许瑞恩进去，两人爬到了房顶上。入夜后，小镇安静下来，戈壁上吹来的风干燥又寒冷，远传集会上人们喧嚣的声音隐约可闻，工厂的四个巨型烟囱依然冒着烟，水蒸气预冷凝结的白烟在夜幕一团又一团的飘散开。迪奥肆无忌惮躺在房顶上，望着头顶的群星。
“那是我家。”迪奥说道，伸手指了一个大致方向，瑞恩凑近一些，沿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天顶东南４０度。
瑞恩举起手掌，用手丈量起天幕，一个手掌１０度左右——“迪奥，那里……一片黑。”
“塔克的恒星是一颗七等星，肉眼不可见。但是它在那。”
“你看到西边地平线附近那颗负２等左右的淡蓝色星星了吗？”瑞恩问。迪奥撑起身子望过去，那是一颗明亮的恒星。“那是我家。”
“鲸心星域的Ｏ型恒星？”迪奥又躺回去，把衣服裹紧了一些。那是一个蓝色的恒星，名叫瑞恩，附属的三颗行星都被改造为海洋星球，当地人看来，经过水汽澄澈的大气过滤，他们的太阳看上去也是淡蓝色的，就是瑞恩的眼睛的颜色。“那……瑞恩·帕克，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不听我指挥？你的故事将决定我是否处分你。”
“是我的舰长，我以前认识的一位旗舰舰长。”
“瑞恩，简短些，我给你五句话。”
瑞恩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组织语言，“旗舰长只身去就一艘落单星舰，离开前要我答应他不放弃任何一支星舰。”
“所以你是被救的那个。”
“怎么会？我是他的大副，当时我指出他的行为军事意义上成功的可能性不足百分之二。他还是去了，说舰长不是军事理论和纪律的机器。他成功了，我们后来和那艘被搭救的星舰汇合，并且安全返回。”
“但他死了。”
“旗舰长没那么容易死，他不再是旗舰长了而已。我当时问他为什么去做没有胜算的事情。他说他看到的不是百分比，他还看到了希望。”
“哦，真浪漫。”
瑞恩抬头看着刚才迪奥指给他的一片漆黑看不到星星的地方。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明明应该繁星遍布的夜空是黑暗的，一说是因为星际间尘埃过多阻挡了星光，一说是因为星辰过于遥远，光线还来不及传来，也许两个理论都对，“他说希望在深邃黑暗处，你也可以看到……”
“等到夜空灿烂时。”迪奥不知道自己是说梦话还是被瑞恩的浪漫主义气质感染，浑浑噩噩地嘟囔了一句，他还想问什么，关于那个军事项目，可以眼皮就像黏住了一样，很快，迪奥就睡死过去。夜空里斗转星移。
督查也通过落地玻璃窗望着外面的星空，他站在锈色行星航空港的作战信息中心会议实录，正承受着准将的暴怒，当然，怒气不是冲他来了。
“一整天了，你们连通缉令上的嫌疑人形象还没绘制出来，一个嫌疑人而已，你们比２１世纪的警察还落后。”准将气愤地敲着桌子，他拳头下面是一份电子图纸，细密的光线编织出一副立体的画面，零件接合零件，铆钉连着铆钉，钢缆拧着钢缆，将一个巨大的反应核心收拢在更加繁琐庞大的阵列型结构中。
“长官，机甲融化得太厉害——又是沙地——”
“而且，你们还让教廷的走狗杀了一个无辜的子民，一个运送反应原料的子民。”准将打断了下官的辩解，压低了声线，像在克制自己的怒火，他吸了一口烟，走到一排穿红褐色军装的男人面前。
“督查的工厂正在连夜生产，加班加点，每一个男人都在劳动。而你们，你们让一个教廷狗跑到地面上来……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带来一支军队呢？”准将低头看着光线编织的武器，仿佛它能让他平静下来，“项目马上收尾，你们能不能保证发射场安全？”
一位上校点了点头。紧接着准将追问道：“卡尔上校，你打算怎么办？”
“我将抽调一支空降部队和当地警方协同搜索。”
准将点点头，“把这一条加上：信息确凿有效者，且为健康男性，已经确认，不论出身贵贱，直接授予上尉军职。”
“长官，这？”卡尔上校犹豫了一下，上尉，直接就提拔为可以上星舰任职的军官？
“上校，你听见我说的了。”

布莱恩来到工厂，发现他身边多了几个新工友，其中一个金发小伙，帅气是帅气，举手投足里就能看出不是本地人，刚刚还差点把泥巴铲到传送带上，让人担心。不用多问，一定是阿尔金又带来的偷渡者，这种事在工厂里也不是第一次，外来人好歹是重要劳动力，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个新人都在闷声干活，上午昏黄的阳光从天窗里投下来，工作井里沙尘四起，三米多高的白色搅拌釜齿轮吱吱地咬合摩擦，空气热得如同煮沸的水面。布莱恩注意到这两个人神色紧张，嘴角紧绷，也不怎么和别的工友交换眼神。
瑞恩和迪奥自打进工厂的一刻，就在观察，这工厂到底在制造什么。工厂那么大，所有的机器昼夜不停，从他们进门的地方，到工作的工作井，还要坐半小时地面用轻便穿梭机，厂里倒是常见红褐色向日葵印记，这么大的军事项目，他俩人怎么会一点都没听说过？他们想找阿尔金道谢，可阿尔金迟迟不肯出现。
布莱恩撩起自己的护目镜，眯着眼睛凑过去，用胳膊肘捣了捣瑞恩，尽量的显得和善。
“阿尔金晚些来。”布莱恩说。瑞恩点点头，假装自己听懂了。“我不知道这工厂已经开始雇佣哑巴了。”布莱恩撇撇嘴。
一边挖沙子的迪奥听见这话，停下铲子，对着布莱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哦！”布莱恩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金发的家伙有精神问题。
“我叫迪奥。”
布莱恩指指自己，“布莱恩，布莱恩。你从哪来的？”
两人正要交谈，墙上镶着的光幕突然变了，反应釜慢慢停下，铁门打开，督查带着几个警察进来。
“停工！”一个警察喊道，他用一支多功能警棍在油漆脱落的墙壁上投射出军方联合签署的搜查令，并指挥着工人们站成一排。
“怎么了？”迪奥站在瑞恩旁边，他偷偷问布莱恩。
“警察抓人，不是有教廷狗吗，说提供有效线索的人可以直接提拔到少尉。”布莱恩满不在乎地回答。
警察一股脑的涌进来，扫视着每一个工人的脸。终于，拿着多功能警棍的那个警察，在瑞恩面前停下了脚步。
“你叫什么？”警察问道。
“帕克。”
“我问你叫什么，全名。”警察又重复了一遍，瑞恩又重复了一遍：帕克，他看到多功能警棍开始变化，大概是准备揍人。
“他姓帕克，这儿有毛病。”迪奥故作漫不经心地插嘴，又指了指自己脑袋。
那个警察转而端详起迪奥，迪奥也端详着他。布莱恩一脸幸灾乐祸，而瑞恩在一边看着，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终于，那警察又迈开了脚步，他抓住布莱恩右边一个小伙，说是小伙子，顶多１８岁。小伙子喊叫着要挣脱，两个警察拉拉扯扯，还是把吓傻的小可怜带出工厂。
“他会怎么样？”迪奥偷偷问布莱恩。
“毒打一顿，放回家呗。军队又不是傻子，会不会开机甲，他们还看不出来吗？不能太便宜教廷狗不是？”布莱恩嘟囔着，重新开始铲沙子。督查跟着警察离开后，机器重新开始工作，嗡嗡声不绝于耳。
日暮时分，天空变成红褐色，停工休息时，瑞恩多领了一块面饼和一点腌菜，趁着没人注意，和迪奥坐在长条凳上大快朵颐，他正要对又在啃面包和白水的迪奥说教一番，这时阿尔金出现了。
布莱恩冲上去和阿尔金交谈两句，表情巨变，紧接着就听到阿尔金高喊一句恒星之神保佑。瑞恩赶紧捅了捅迪奥让他去打听消息，迪奥不情愿的放下面包，瑞恩拿起面包自己吃了，把面饼和腌菜放在迪奥的餐盘上。今天了，迪奥还在拒绝吃异教徒的食物，这个卫道士一样的死个性让瑞恩很愁，这么下去保准得出事。
“他怎么了？”迪奥凑到布莱恩身边。
“你来的正好，似乎是出意外了，昨天你和阿尔金见面对嘛？”布莱尔说，他和阿尔金一下抓住迪奥，把迪奥吓了一跳。
“阿尔金，很感——”迪奥的“谢”字还没出口，望着阿尔金和昨天一张完全不一样的脸，他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你听说过任何一点线索没？关于那个新十字军走狗的消息？”阿尔金突然问，他面如死灰，一夜没睡，两个眼睛红彤彤的。
迪奥思索了一秒，“我听过的流言和你们一样，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决定由自己发问，引领谈话。布莱恩转头看向沉默地阿尔金，半天，阿尔金终于憋出一句话。
“我要参军。”阿尔金说。
“为什么？”迪奥本能地问，圣战五年多，他以为没人想参军了，他有些费解。“这和线索消息有什么关系？”
阿尔金叹了口气，“提供有效线索的人，可以直接提拔到上尉。”
“你不想在工厂里干了？干好了也有军职待遇啊。”布莱恩也不理解，怎么阿尔金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执着地要当兵去。顶多两个月，赫罗反应阵列完工，直接送那帮教廷狗下地狱。” 迪奥一听这话，赶紧扭头找瑞恩，瑞恩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在注意。
“前线生还率现在一个月一个月的往下掉。”迪奥不动声色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