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很熟悉,却不是温故。
“张巡?”徐醒惊呼一声。
张尧的脸被某只爪子留下了三道长长的划痕,半侧脸裂开的皮肉仿佛此刻龟裂的大地,他弓着背,步履蹒跚,眼神散漫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凶狠。
徐醒震惊了,因为他看到这头八风不动的老黄牛身上居然出现了污染物特征。
一小朵萌萌哒粉红色食人花,在他头顶上。
他的嘴角抽了抽,还没等笑出来,下一刻,藤蔓猛然收回,食人花的花蕾瞬间膨胀了几十倍,张开血盆大口就把被卷到嘴边的蛇尸给吞了进去,随即恢复原状。
“嗝!”张尧摸了摸头顶的小花,打了个饱嗝。
第66章
黑暗的林中不断闪现红光,红光熄灭的地方,恶臭的尸体无一例外倒毙于光秃秃的荒地上。
宋海司一直拉着温故在污染区里漫无目的地跑,唯一的宗旨——远离“墙”,只要他们稍稍靠近,尹韵就会朝他们射击,明显不打算放他们活着出去。
黑暗中有不少污染物对他们虎视眈眈,温故担心宋海司的血快要流干了,因为他的脚步越来越虚浮,而且手里的火焰刀缩短了一大半。
他担心地反握住他的手腕:“宋海司,你,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宋海司的脚步顿了顿,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温故汗涔涔的一张脸,这才想起来,他之前才被颈环伤到,还没完全恢复过来。
身后那只古怪的乌龟没追上来,宋海司拉着他坐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对上他奇怪的打量目光,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故的眼睛贼兮兮地转了半天,语气充满钦佩:“宋海司,你的体力真好,受了枪伤还能跑这么远。”
这是在套话?
宋海司仰天喘了几口气:“别装了,不是都知道了?想问什么直接问。”
温故低下头,沮丧。
在人类世界呆了这么久,还是没学会转弯。
他也没什么想问的,宋海司之前一直不肯说妈妈丢失的能量源在哪,是因为没法解释,或许还涉及到机密什么的。
而且,就算说了,也不可能把东西还给他,因为他好像跟那东西融为一体了。
总不能把他塞进妈妈的坟墓里陪她作伴。
“宋海司,你总是很虚弱,是因为能量消耗?”
“嗯,我的生命靠能量维持,它也反过来消耗我的生命,我是个无解的矛盾体。”
温故闻言赶忙去摸他的手,发现他比以前的每一次都凉,像个大冰块。
“你今天消耗太多了吗?”
“嗯。”宋海司觉得应该让他正视他们目前的处境,就如实回答,“快耗光了。”
温故:“!”
他紧张地看着宋海司,却发现他表情很平静。
“早晚的事。”他面带微笑地说。
温故的眼睛又湿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没给他们太久喘息时间,远处传来圆石头滚过地面的声音,宋海司撑着地面坐直身体,一只手掌心再次酝酿出火苗。
温故看出来,他的确快耗光了,那个火苗真的很小,跟高风他们用来点烟的火苗差不多大。
宋海司费力地站起来:“在这里躲好,如果……”
他没继续往下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温故一眼,让温故莫名觉得难过。
一路上的搏杀让他消耗了太多体力,眼前的乌龟是个大家伙,按照经验来看,起码有A级,他觉得自己就算能干掉它,可能体内剩下那点能量也要耗个七七八八。
跟江叶辞说的一样,确实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他打算把战场拉得离温故远一点,这样就算自己失败了,他也有足够的时间逃走。
“咕噜噜噜——”
宇熙佂李……
龟壳像是个车轮,碾着荒山里的碎石枯草飞快接近,停在宋海司面前。
它伸出四肢和头,黑的发亮的眼睛看了不远处的食物一会儿,最终目光锁定了他身上那一簇发亮的火苗。
它感觉到了少许威胁,探长四肢往前挪了挪。
刹那间,那簇小小的火苗转瞬之间膨胀开,照亮半边夜空。
宋海司一挥手,一道流火利箭般射向污染物,锋利的尖端精准地刺进龟壳,从头部位置穿入,尾部穿出。
火焰渐渐消退,污染物的中枢神经被彻底烧焦,它死了。
这正是宋海司的打算,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速战速决是最好的选择。
他任凭汗珠顺着鬓发淌满脸,擦都懒得擦一下,喘着粗气转身走向温故。
他想保护他更久,但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不到了,他十分懊恼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想办法打开他的颈环,否则,他回到污染区时就绝不是这样的光景。
他本该是这里的王者……
他垂着头,路都走不稳了,所有的力气都随着刚才那一下被掷了出去,现在的他仿佛就剩下了一个空壳。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短促而嘹亮的鸣叫,一只长着皮膜翅膀和粗壮大腿的秃鹫俯冲向乌龟尸体,带着钩子的鸟喙试图啄食一些血肉填饱肚子,但乌龟被烧得太焦,不符合它的口味。
它抖开翅膀,庞大的身躯冲向不远处的人类,足有几百斤的重量直接把宋海司冲得一个踉跄摔在地上,紧接着就被它踩住了胸口。
翅膀狂乱地拍打着,几乎要掀起飓风,旁边的枝叶跟着“刷拉刷拉”地摇晃,专门食腐的污染物身体散发出浓烈恶臭,锋利的鸟喙富有经验地啄向猎物的眼珠。
宋海司握紧拳头,企图再挤出一点能量,好处理掉这个不算强大的污染物,可刚刚的他就已经是在透支体力,现在根本没法再做一次。
“啪!”
一块石头砸中腐烂秃鹫的头,这让它稍稍失去准头,在宋海司的耳根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温故跌跌撞撞跑过来,嘴里还一边喊:“坏蛋!不要伤害宋海司!”
在他看到鸟喙上甩出的那缕鲜血时,登时红了眼睛——那肯定是宋海司的血,他被它伤到了!
怒气上涌,他体内从几小时前就一直躁动不止的能量随着怒气冲向全身。
随着心脏剧烈收缩,他体内所有的血管全膨胀起来,血液过速奔腾,让他的颈部刺痛不断加深。
他浑身抖了抖,想要退缩,但在看到被污染物踩在脚下的宋海司时,那股力量彻底在他身体里炸开了。
他笨拙地扑倒秃鹫,跟它腐烂的身躯滚到一起:“混蛋,不准伤害他!你这个肮脏的臭东西!去死——”
他用平生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它,不是因为他是敌人,而是因为他伤害了宋海司。
他抓着他翅膀的双手猛一用力,细细的胳膊轻松把污染物抛上高空,随即背后两条藤蔓倏然激射而出,它们缠住它的两条腿,轻松将它撕成两半。
棕褐色的血雨从天空洒下,温故没顾得上回忆到底发生什麽,满心都是倒在地上的人。
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灰色的眸子不再犀利,里面满是温柔地盯着他。
“你赢了。”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温故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到了一手的血,但并没摸到冰凉的颈环。
他木讷地回头,就看到颈环裂开两半,正泡在那团污秽的血肉里。
“宋海司,颈环掉啦!”他惊喜地笑了一声,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得意地求夸奖,“我厉害吗?”
“厉害。”宋海司努力想抬手去摸摸他的头,却抬到一半就坠了下去。
温故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带着哭腔拉住他布满汗水的手:“宋海司,你要死了吗?”
宋海司虚弱地咳嗽两声:“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死过……”
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
“你骗人!我妈妈在死之前就知道自己要死了,她跟我说了好多话……”温故突然直直地盯着宋海司的眼睛,“妈妈……”
宋海司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至于死。
刚刚只是透支的厉害,这会儿稍稍缓过来点,而且温故变回了强大的污染物,他心里压力剧减之下,或许通过睡觉和补充热量还能苟延残喘一阵。
至于人类未来之类的事,他真的顾不上了。
“怎么了?”他拉着他的手坐起来,没了特殊能量的支撑,胸口的枪伤变得很痛。
还好白时煜是近距离射击,子弹穿体而出,否则卡在里面更难受。
“如果,如果……”温故支支吾吾地,好半天才想起来一个恰当的描述,“如果再有一个能量源的话,能给你充电吗?”
“另一个能量源?”
“嗯,如果你用得上,我带你去拿!”温故终于下定决心。
如果能救宋海司的话,妈妈一定不会介意他自作主张把她的东西送人!
“我……”宋海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消息太让他震撼了。
如果早知道还有一个能量源,那泰川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沦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快放弃。
他从不信命,但现在,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宿命感。
而且,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这个世界对他是宽容的,善意的。
从八岁那年起,不被他人理解的孤独感就如同拿着镰刀的死神,悄悄跟在他身后随时准备收割他的一切,现在,这种独自承受绝望和恐惧的感觉忽然消失了,也许是因为卸下了心底最深的秘密,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小家伙。
他并不懂得怎么去关心人,但却让他莫名体会到被人关心的温暖。
温故还在眼巴巴看着他:“宋海司,你能充电吗?像张尧那个缺了按键的破游戏机?”
宋海司的嘴角抽了抽,翻开自己的掌心,那些伤口毫无掩饰地露出来。
“我可以试试。”
“那我们快点!”温故考虑到他的伤口,干脆直接打横把他抱起来,“我们快去充电,省得你直接关机了!”
“……”
宋海司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被公主抱的一天。
第67章
在宋海司一再解释自己不会突然“关机”后,温故终于放慢脚步,并且答应把他放下来,两个人一起走。
他还是很难受,但他的尊严实在不允许他被一个矮他十几公分的小家伙那样抱着,哪怕是个污染值将近两万……或者是两万以上的小家伙。
温故遗憾地嘀嘀咕咕,扶着他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在杀死几只不长眼的污染物后,它们像是得到了某种讯号,再没有其他的敢靠过来。
他回“家”了。
几个月了,这里还是老样子。
他带宋海司登上无比熟悉的山坡,回头看了眼悬在半空的粉红色月亮,这阵子看惯了统治区雪白的月亮,现在觉得这样的月亮也很好看。
宋海司的伤口早就不流血了,走路却还是有些吃力,所以他们前进的速度并不快,等踏上半山腰的平缓土地时,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指着一块平坦的大石头:“我想过去休息一下。”
“哦,好的!”温故赶忙轻手轻脚把他扶过去,然后转头从身后的树上摘下一个绿色的果子。
宋海司惊讶地看着递到面前的苹果,似乎想到了什么。
温故收回苹果,挑了块干净的衣服使劲儿擦了擦才重新递给他,同时开心地给他介绍:“这里是徐西霜的家,这是他种的苹果!”
环视一圈周围,宋海司点点头:“你的家在哪?”
温故朝后一指:“山顶。”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宋海司,你不会立刻关机吧?”
宋海司咬了一口酸苹果:“……不会,我好点了。”
温故想到他们从白天开始都没吃过东西,就算不补充热量,宋海司的肚子肯定也很饿,于是提议:“徐西霜的家里应该有贮存的食物,要不,我们先吃东西睡觉,明天再上去?”
“也好。”
宋海司又看了一圈,没发现有能被称为“家”的地方,就抬头看向树顶,怀疑徐博士住在树上。
可树上也没发现树屋一类的东西。
温故突然笑了几声,知道了宋海司在想什么。
他踩了踩大石头旁一块被土渣盖上一半的木板:“在下面!”
说着,过去把它掀开。
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温故却毫不在意地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的摆设跟自己离开之前一模一样,甚至墙上的干蘑菇还挂得好好的。
他有点腼腆地对宋海司发出邀请:“你介意里面住过一只蜗牛吗?”
宋海司被逗笑了,虽然他不太喜欢里面的味道,还是说:“不介意。”
温故就高兴地跳进洞里,很熟悉地在里面翻了一阵,最后从几块木板搭成的架子下面掏出一个小罐子,皱起鼻子。
“怎么了?”
“徐西霜的火种灭了。”
借着头顶照进来的月光,宋海司看到了架子和上面面摆着的瓶瓶罐罐,挨着架子,墙边搭了一个简易的炉子,上面还有一个铁锅,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弄来的。
温故突然眼前一亮,抓起宋海司的手:“宋海司,你能点火吗?”
“……不能,我的火不是真的火。”
“哦……”温故失望了,“本来还想给你煮点东西吃呢!”
宋海司:“不过你可以点火。”
温故惊讶:“我?怎么点?”
宋海司:“钻木取火,很难,不过既然你恢复了,肯定行。”
突然成为有用之人的温故眉开眼笑。
他果然很行。
宋海司指挥得当,温故也执行得很好,徐西霜装火种的罐子再次被点燃了。
温故不知道要如何保存它,宋海司也不知道,不过,他们就只打算住一晚,就算灭了也没关系。
然后温故就发现,在使用徐西霜的房子这件事上,自己的表现还不如宋海司。
他会用炉子,还知道怎么做蘑菇汤,还懂让硬肉干变软的办法,而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去山脚下的小河提了桶水。
宋海司把水仔细过滤了很多遍才下锅,温故眼巴巴看着他,觉得两个人一起就这样生活下去的话也不错。
两个人渐渐陷入朦胧的水汽之中,蘑菇汤的鲜美味道飘散开,整个地洞里香喷喷的。
宋海司听到了咽口水的声音,回头一看,就见温故正盘着腿坐在睡觉用的草垫上看自己,嘴巴亮晶晶的,估计自我消化了不少口水。
他勾起嘴角,安抚某个馋坏了的小朋友:“就快好了,蘑菇要煮熟一点。”
“嗯嗯!”温故猛点头,“徐西霜也这么说,每次他煮蘑菇汤,都说过节了!”
宋海司笑起来。
他翻搅着锅里的汤,香气越来越浓郁,确认不会粘锅底后,就去水桶边洗了把脸。
温故已经在小河里洗过了,这会儿盯着宋海司腮边滑下来的水珠,舔了舔嘴唇,吞下一大口口水。
然后,他看到宋海司的耳垂连着腮边破了个细长的口子,是刚刚被腐烂秃鹫弄破的,就很生气。
真可恶!
正在后悔刚才应该给那家伙再撕的碎一点,就听宋海司问:“温故,你为什么不怕‘墙’?”
“啊!”温故这才想起来这件事,兴奋地跳起来,“对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怕墙?我真厉害!”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脸上笑容逐渐消失:“我……我白白被关了二十年吗……”
宋海司愣了一下。
温故瞬间没精神了,一屁股坐回草垫上,眼睛被炉膛晃得亮晶晶的,像是有水光。
宋海司赶忙坐到他身边,揉了揉他的肩膀:“温故……”
“我好笨啊!怎么没去试试呢?妈妈要不是为了陪我,就不会死在这了……她可以去医院的……”温故抹了一下眼角,“我真笨!”
“没人敢拿这种事冒险,要真试了你才是笨!”宋海司心疼地抱住他,“也许刚才只是运气好,我不会让你再碰‘墙’第二次!”
就算是为了人类的未来,自己和父亲宋亭也等于是害了温故和他的母亲,他不但不生自己的气,反而自我责备起来,甚至还要带自己去找另外一个能量源。
他觉得徐西霜对温故的评价相当准确,他真是个单纯到近乎于“傻”的小家伙。
温故回抱住他,像他们在三区的家里时一样,把头靠在他的肩窝上,露出舒服的表情。
“妈妈不会生气吧?我以前捣蛋的时候,她总会很生气,我都好久没见她了……”
他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数,从一数到了一百,终于停住了。
滑稽的举止搞的宋海司莫名其妙,他好奇地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数我离开了多少天,数不清了……”温故很小声地说,好像被妈妈听到似的,“妈妈让我每天在她坟墓前发誓,这回我要补上一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