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86。”
“329……上升太快了!”
审讯室的氛围陡然紧张起来,宋海司直起身体,张尧的额头一下子就见了汗。
“995!”巡查员大声请示,“总巡查,还继续吗?”
“继续。”宋海司指尖微缩,声音却依旧平静。
“1361!2190……7520!”接连报出几个数字,巡查员突然大叫,“仪器快撑不住了!”
审讯室内已经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宋海司站起来退后两步:“可以了。”
检测仪器的电源被直接拔掉,屏幕上的数值停在“15504”,随即暗淡。
张尧和另外两名巡查员同时松了口气,再不停下,仪器估计要报废了。
太可怕了!怎么会有污染值这么高的污染物,他们三年前抓住的那个最难对付的,污染值也不过才两千出头!
这得……多强大啊?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真不愧是能徒手拆同类的厉害角色!
宋海司谨慎地看着温故,见他一脸紧张和茫然——主要是茫然,紧张大概是因为看到在场的人都紧张,所以也跟着紧张。
“对不起……”他觉得自己好像闯祸了,难过地低下头。
“给他换副手铐。”宋海司瞥了他一眼,命令巡查员,“S级。”
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张尧发现他的脸比以往都黑,不敢触霉头,就畏畏缩缩地跟着。
宋海司突然停下,他差点撞上他的背。
“总巡查?”
“启程,把污染物押回泰川。”
“押回去?”张尧心有余悸,“这么厉害的污染物,如果他同时是污染源携带者的话,带回去会不会太冒险了?”
“押回去!”宋海司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转身回了自己的休息室。
巡查处本次任务圆满结束,启程回城,还收获了一枚S级的被污染人类,由宋海司亲自看押。
他不确定那个号称能禁锢住一切污染物的S级手铐到底有没有用,也不确定那个爆了检测表的污染物会不会突然翻脸,所以只能最大程度提高警戒。
虽然,他同样不确定,污染值为一万以上的污染物,污染值具现化后到底有多大的破坏力。
没有记载。
温故被乖乖押上车,对人类的敌意视而不见,反而对车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司机不小心压到车喇叭后,他居然笑了两声。
宋海司被这声短促的笑音搞得扬了一下眉毛,司机也咧了咧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漂亮到不像话的少年,剑拔弩张的氛围随之变得舒缓。
的确,这个被污染者没对他们表现出过任何敌意。
接近傍晚,冷风持续从北方的污染区横贯而出,吹散了车里沉闷的空气。
巨大的引擎轰鸣声打破山区的沉寂,一队越野车拱卫着两辆运输车行驶在崎岖山路上,车上载着体量庞大的微型光束炮。
越野车减震不错,虽然路况不好,但坐在车里还算平稳。
突然,宋海司感觉地面似乎有些摇晃,但很快又消失了,快的像是错觉。
“张尧。”他提醒了一声。
与此同时,张尧手腕上的污染探测仪发出警报,最大程度的,拼了命似的在鸣叫。
“卧槽好多!”他瞪大眼睛报告,“总巡查,这规模……是污染潮!”
小小的圆形屏幕边缘挤满了象征污染物的红点,他们居然不知不觉中被包围了。
不需要宋海司再开口,张尧按住耳麦大叫:“全体注意,污染潮来袭,准备应战!”
说话间,大批污染物飞速靠近车队,它们狰狞的样子清晰可见。
人类处境不容乐观。
红得发亮的余晖洒在林中,把穿梭其间的污染物们映照得光怪陆离,它们像是漫天卷地的肮脏潮水,流淌过的地方,树木全都被染成了黑色。
几十年前,人类世界常常能见到这样的景象,人们唾弃它,恐惧它,憎恨它,为它赐名:污染潮。
气浪如同狂风一般卷起地上的落叶,几辆越野车加足马力,逆向冲入怪物群,同时升起厚重的装甲护板和重型机枪。
子弹倾泻而出,强大的火力让他们像是一架架战争绞肉机,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巡查员们做过无数次模拟演练,能应对各种各样的状况,然而,这次的污染物实在是太多了。
它们前赴后继赶来,火力覆盖不到的角度,一只身体庞大的污染物用身体撞向最近的一辆车,巨大的冲击力让它半边身子连着内脏飞了出去,而那辆车在半空翻滚了几圈,倒扣在地上时,四个车轮还在打转。
周围的怪物一窝蜂涌了上去,紧接着,从破碎的车窗里持续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令人不寒而栗。
张尧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总巡查,光束炮准备好了!”
宋海司指了一下怪物群里底朝天的车子,张尧的眼睛顿时红了。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道亮白光束照亮天际。
温故浑身发冷,张了张嘴,不理解地看向他坚毅的侧脸。
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人类同伴?
战圈不断缩紧,最后,巡查员们以总巡查官的车子为圆心结成了一道铜墙铁壁,没有污染物可以突破他们用生命筑城的防线,他们需要拖延时间,等待最近的巡查处和军队的支援。
在无数炮弹爆丨炸和野蛮嘶吼声中,突然出现了一丝不和谐。
宋海司的目光逡巡车窗外,恰好看到一枚榴弹炮在怪物群中爆开,尚在抽搐的怪异断肢混着泥土被巨大的冲击力扬飞出去。
不对劲。
他皱起锋利的浓眉,刚想提醒张尧提高警戒,突然听到身旁传来一个有些怯懦的声音:“解开我吧?”
手铐限制住了温故的能力,让他感觉整个人都软绵绵的,他刚刚偷偷试过,没法提起力气,更别说像从前一样追着污染物满地跑了。
他是真心想帮忙,声音带着鼻音,因为他很难过。
污染潮果然跟妈妈讲的一样,会杀死很多人,污染很多人……
宋海司瞥了他一眼就收回视线。
“张尧,注意监测鸟类污染物。”
“是!”张尧看看手腕上的监测仪,又从前风挡玻璃看了看头顶,可什么都没看到。
大地突然晃动起来,从一开始的轻微震动到疯狂震颤,车身连接的部件发出刺耳的呻丨吟。
影影绰绰的夕阳倒影里,墨绿色的庞然大物破土而出。
一朵妖冶的红花狰狞地怒放在怪物顶端,边缘的锯齿像是一张怪兽的巨口,厚厚的花瓣仿佛吸饱了血液。
车子被巨型食人花顶起来,车身倾斜,眼看就要从十几米高的高空坠下,可下一刻,两条巨大的绿色触手刺穿最高等级的防弹玻璃,几乎塞满整个驾驶室。
“噗嗤——”
司机的胸膛猛地被一条粗壮的藤蔓贯穿,随着痛苦和死亡骤然来袭,他的眼球凸在眼眶之外,血沫从大张的嘴巴里涌出来,如同开闸的洪水,连惨叫声都被堵住了。
藤蔓从椅背透出,粘着血液和内脏混合物,刚好停在温故面前几公分的地方,腥味扑鼻。
他的手指紧缩了一下。
在污染区长大的他,对于死亡和杀戮并不陌生,这样的场景并不能触动他的神经,但,几分钟前,死去的这个人才对自己笑过,他很友善。
坐在副驾驶的张尧几乎是同时被藤蔓缠住上半身给拖出了车窗,碎裂的玻璃割开了他灰色的制服,割破他的皮肤,然而,他一声没吭,还用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来的手丨枪朝花蕊开了几枪。
汁液迸溅,然后,他就被卷进了食人花里。
地面上传来一声惊叫,温故依稀记得,声音的主人好像叫奚风光,虽然没正式打过招呼,但他的态度也很友善。
车子下滑的趋势减缓,它被巨大的绿色藤蔓缠了一圈,正被送往食人花深渊似的巨口,而且,在藤蔓的巨大力量下,车架开始变形。
温故看了眼旁边的宋海司,他眉头紧皱迎回他的视线,他没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任何波动,只有无尽的森冷气息蔓延开。
温故的手铐晃出一阵细碎的响:“放开我吧?”
他没放开他,反倒攥住手铐中间连接的铁环,然后半转身体一脚踹开变形的车门。
“跟我跳下去。”命令的语气。
温故感觉他的手很凉,带着点湿冷感,像是刚刚从初春时节冰雪融化的小河里拿出来。
他低低地“哦”了一声,被宋海司强拉着,从高空纵身跳下。
温故和宋海司在巡查员们的接应下到了安全地带。
耳边充斥着风声,枪械换弹声,引擎轰鸣声,爆炸声,痛叫声,污染物的狂暴嘶吼声……它们让这个位于边境处的山林不再宁静。
温故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气压,就好像暴风雨来临前森林里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经过简单分辨,他发现那是周围的巡查员们散发出来的,属于人类的情绪。
宋海司的脸颊绷的比所有人都要紧。
他们暂时抵御住了外围的攻击,但想不到竟然直接被对方掀了老巢,而呼叫的支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
眼前的庞然大物却像是等不及了,它摇晃着软体动物触手般的藤蔓,无声地向人类显示着它的强大。
“奚风光,立刻校准光束炮。”
“总巡查,这么近的距离,恐怕我们会有大的伤亡……”
“尽量撤离!”
“是!”
由于亲眼目睹张尧被食人花吞噬,奚风光的眼底一直含着泪,但还是按照命令去部署。
温故微微瞪大眼睛:“不要!”
他见过那种武器的威力,它确实能杀死眼前的污染物,但,光束威力范围内来不及撤离的人类也会死,他们都在战斗,谁能保证有效撤离?
周围几个人都看向发声者,眼里分布着不同的情绪——有疑惑,有憎恶,还有不耐烦。
只有宋海司一如既往目光平静:“怎么了?”
温故垂下头,他还不适应成为很多人的焦点,声音也不知不觉低了下来:“解开我,我能帮忙。”
宋海司沉默了。
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几声巨响,几枚榴弹炮砸中巨大的食人花,腾起的阵阵浓烟覆盖住了它的躯体,烟消云散后却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反而激怒了它。
不可撼动的身躯摇晃着,触手一下下鞭笞着大地,留下许多深浅不一的沟壑,也掀起石子和气浪,还有汽车。
一颗小石子被弹起,顺着宋海司的脸颊擦了过去,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这点小小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他仰头看着食人花鲜红的花苞,揉了揉脸颊上的伤口,血迹稍微漫开。
接着,他视线下移,对上了温故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执著和……怜悯。
污染值上万的污染物,居然在怜悯?
这只被不明生物污染过的食人花起码A级,也或许是S级,客观来讲,以他们目前的火力很难应付,况且,还要分一半的人手去应付外面铺天盖地的污染物。
修长有力的手指再次搭上手铐,经过生物和图形密码的双重认证,“哗啦”,手铐打开,落在地上。
在部分人惶恐的目光中,温故长长吐出一口气,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以前他不觉得体内的能量是多么重要的东西,现在,他希望这种力量感不要再消失。
“你打算怎么帮忙?”宋海司问。
温故指了指食人花:“这个交给我。”
看起来很有信心。
宋海司转头,看到温故脸上迸发出好战的光,那双清澈的眼眸深不可测。
这样的表情他见过一次。
下午三点,他在门内徒手挖空一个污染物的身体时,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
宋海司知道,除了重火力之外,那是能彻底让污染物死亡的方式,这样看来,他的确很有经验。
他从奚风光的小腿上抽出一把长军刀递给他:“如果你能帮上忙,我们会适当给你奖励。”
“好!”温故都没问是什么奖励,像一条欢快的小狗,蹦着就朝食人花跑过去了。
在他想来,肯定会有好吃的肉,徐西霜常说,人类城市的烤肉很好吃。
看着他的背影,宋海司吐出一口气。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赌博,一出手就是没半点把握的豪赌。
食人花周围围了不少巡查员,明知道无用,他们还是奋力在阻止它靠近自己的同伴。
温故稍稍活动一下手腕,在接近了战场时,放慢脚步。
图腾一样的花纹沿着侧颈爬上他的脸颊,连成一片粗犷的荆棘,而他淡粉色的唇,宛若荆棘丛中绽放的纯洁玫瑰。
藤蔓从他纤细的后颈钻出,沿着肩胛缠成翅膀形状,把他本就糟烂的衣服刺得千疮百孔,却多出几分破碎的美,令人惊心动魄。
食人花的动作僵硬了,如临大敌地盯着温故,如果它有眼睛的话。
那一瞬间,战场上空气不再流动,仿佛连时间都静止。
宋海司蹙起眉。
植物系?
可以自由控制形体的污染物么……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温故蓦地从平地跃到高空,那对藤蔓织成的翅膀比鸟的翅膀还要灵巧,带着他从高处俯冲向食人花的花苞。
一条绿色的触手狂舞着抽向他,却反而被他手里的军刀横向斩断,连军刀的主人奚风光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刀居然能有这么锋利。
“我去……”他手里的通讯器都要掉了。
宋海司语气平静:“是他体内的污染能量,刀只是媒介。”
奚风光:“哦。”
断口处涌出大量白浆,食人花似乎很痛苦,更多的触手甩向温故,可全都被他斩断了。
藤蔓编织的翅膀毕竟不是翅膀,他在半空维持不了太久。
白皙的脚踩上食人花的藤蔓,又湿又滑,于是再跳,落上他们刚刚坐过的越野车车身,它被食人花藤蔓死死缠住,已经变成了一堆废铁,锋利的铁甲刺入怪物的茎秆,表面被浆液腐蚀得相当严重。
温故突然觉得脚有点疼。
余光看到脚上的皮肤微微泛红,他生气了,这点伤在他身上很快就会好,但他还是很生气。
不善良的家伙,连邻居都要欺负!
某个正在欺负邻居的家伙在心里疯狂腹诽。
食人花狂怒中,大地被根须崩开无数条口子,温故被猛地掀飞了出去,他瘦削的身体腾跃在半空,灵巧地躲开几条甩过来的藤蔓。
在下坠时,食人花却向着天空张开巨大花蕾。
温故的呼吸凝滞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了深处一团花蕊中埋着的灰色衣料。
借着翅膀在半空扭转身体,背出“刷”地生出几根手腕粗的尖刺,以迅雷之势插入食人花的“嘴”里,一拉,一甩,把那团灰色拉出来,远远丢到地上。
接着,另外几条枯枝插入花蕊,把它从上到下狠狠贯穿。
奚风光眼前划过一片灰色的衣角,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他愣住,下意识看了一眼地上血肉模糊的人形,又看了眼温故,发现战斗转眼间就结束了。
食人花失去了鲜活的颜色,重重倒向地面,而大批污染物在这一刻潮水般退去,一如他们来时一样,声势浩大,且悄无声息。
“张尧——”奚风光朝同伴扑过去。
张尧不止一次自恋地说,这版制服的颜色最有范儿,可现在,他身上的制服几乎换了个颜色,像是被在红色染缸里浸泡过。
他的样子让奚风光当场哭了出来。
张尧的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由于过度腐烂,不少地方的骨头刺穿了皮肤,骇人地支着,随着他凌乱的呼吸,嘴角涌出一股股鲜血。
他竟然还有意识,可眼球彻底被腐蚀,血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宋海司示意巡查员们用仪器追踪污染潮消失的方向,然后蹲到他身边,轻轻叫了声:“张尧。”
张尧听出了宋海司的声音,努力喷出一股死气:“总……总……”
宋海司眉头深锁。
奚风光不敢去碰他的身体,以免增加他的痛苦,只能发泄似的大叫:“你别说话了!”
这个人怎么看都活不成了,他希望好友能得到最后的安宁。
“张尧,感谢你为人类做出的牺牲。”宋海司的声音。
张尧裂开一边的嘴唇剧烈翕动着,更多的血从他浑身上下涌出来。
宋海司平静地看着他,也想要让这位下属安息。
忽然,他的手被张尧死死抓住,他的力量太大了,仿佛能轻易捏碎人的骨头。
这是……
宋海司猛然抽手退开几步,一把扯下手套丢掉,那上面不但沾着张尧的血,还有黏糊糊的植物汁液。
食人花是污染源携带个体!
张尧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浑然不顾疼痛,喉头里发出“咳咳”的气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