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醒把他带进一间实验室,请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请稍等一下,卜博士还在开会。”
温故喝了口热水,问:“我能知道叫我来干什么吗?如果是为了昨天的事,那我道歉,我不知道……”
“不,不是,昨天的事我们还要感谢你呢!要是那些卵都能变成成体,我们就不怕研究失败而束手束脚了!”徐醒赶紧摆手,“喊你来是为了许少校。”
提到许少校,温故到现在还是会替他难过:“他还好吗?”
“状态稳定下来了,他确实拥有人类的思维,但偶尔会被干扰,我们认为脑波异常的时候,他是在跟自己抗争。”
“他的意志力好强。”
“你在污染区遇到过像他一样有人类思维的被污染者吗?或者像你一样,跟正常人没区别的……”徐醒好奇地问,很快他又有些惶恐,“抱歉,这个问题太冒昧了,纯属我私人的好奇心,你可以不回答!”
温故真心不觉得这算什么冒昧,比起张尧直截了当的“你们成为情侣了吗”,徐醒简直太有礼貌了。
他认真地为这位年轻研究员答疑解惑:“以前能交流的人类污染物还不少,但后来就没了,我朋友说,人类终究还是太善良,跟其他污染物遭遇时,明知道对方会要了自己的命,却还是无法第一时间下狠手干掉对方。”
徐醒觉得这个观点很新鲜,给自己也倒了杯水,笑着说:“你朋友说得对!”
“我朋友很爱吹牛,但他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一想到很久不见的徐西霜,温故笑的像一朵花,“对了,你是研究生物的吗?他说他曾经是一名生物学家呢!”
徐醒对那个人产生了好奇:“生物研究分很多类,他是研究什么的?”
“那我就不清楚了。”温故又隔着纱布挠了挠发痒的伤口,“他说他是追着一群蝴蝶进入的污染区,蝴蝶没追上,他却被一直大蜗牛给污染了。”
“蝴蝶?”徐醒端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你是说蝴蝶吗?”
“他是那样说的。”温故突然想起他住的地洞附近的两棵苹果树,“其实现在想想,我觉得他是研究种子的,他的背包里有好多植物种子,可惜,大部分在污染区都种不活,他让我第一次吃到西红柿,他还种了两棵苹果树,前两个月终于结果了,但是好酸……”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突然发现,徐醒薄薄的嘴唇颤抖的厉害,镜片后的眼眶红通通的。
“怎么了吗?”他有点紧张,“我说错什么了?”
“他是……他,他叫什么名字?”
“徐西霜……呃?”温故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我儿子那么优秀,一定能照顾好自己……而且,他也在研习生物,成绩还不错,我也算后继有人了,现在我在这里很好,没必要出去。】
这是徐西霜的原话,最后一次坐在一起吃烤肉时说的。
他终于意识到了徐醒的身份,他难道就是徐西霜的……
不是吧?这样的巧合,做梦都不敢想!
果然,徐醒哽咽地说:“他是我父亲,这几年泰川物资越来越匮乏,他去遗迹附近采集优质种子,结果跟同行的队伍走散了,我们最后一次联络时,他说他看到了好多蝴蝶……”
他激动地扑上来,用力抓住他的胳膊,饱含期待:“他还活着吗?我父亲,他还活着吗?”
温故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他有点慌乱:“他,他活着,我离开的时候他活的好好的,他有个很安全的地洞,有一整头狼当食物,晒干了够他吃很久,他还种了苹果,地洞里还有储备的蘑菇,他爱喝蘑菇汤,我没喝过,那个味道太难闻了……”
听他结结巴巴地描述徐西霜的近况,徐醒声音飘忽地问:“他还清醒,对吗?他身体怎么样?”
“比以前更好,特别是眼神,非常好!”温故一直坚信,四只眼睛的徐西霜眼神肯定比自己好得多,“你别难过,他经常跟我提起你,也对你很放心,你果然跟他说的一样优秀。”
徐醒摘掉眼镜擦了擦眼睛,笑了。
他开始跟温故打听父亲的情况,而温故也事无巨细地讲给他听。
他觉得这对父子都很善良,他喜欢他们,只可惜,徐西霜没法从“墙”内出来,他们也没法团聚。
除非……
“要不,请宋海司再打开一次门,我去把他接出来?”
“他们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被污染的普通人劳师动众,况且,都三年多了……”
温故觉得有道理,但他还是打算有机会问一下宋海司,万一他同意了呢?
突然,徐醒停住了话头,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拉了拉。
他推了推眼镜,把声音压得很低:“温故,你知道今天研究所叫你来干什么吗?”
温故摇头。
“是军方……”徐醒欲言又止,“你跟许少校的异变有关系吗”
温故:“?”
他的懵懂表露无疑,徐醒叹了口气:“我悄悄告诉你,你有个心理准备,在许少校的身体里发现了一种基因排列,跟你的某一部分很像。”
“我的?这是怎么知道的?”温故惊讶。
“就是,第一次进城的时候不是进行了基因检测么?报告对比发现的,不过你别紧张,只是像而已,这次需要重新抽点血进行更具体的分析。”
温故松了口气:“抽血而已?那没问题啊!”
听徐醒的语气,他还以为他们要把他给当场解剖了呢!
“不是啊!”徐醒都替他着急,“抽血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怀疑你,你真的跟许少校没关系吗?”
“没有。”温故肯定。
他这辈子就只污染过一个生物,那就是张尧,而张尧又没有污染其他人的能力,许少校根本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要说有的话……
他能读懂他的内心,算么?
可是,以前在污染区,他能读懂很多污染物的内心啊?
温故越想越是一头雾水。
就在他脑袋快纠结成一个破线团的时候,走廊里传来说话声,门被推开,那位脾气很大的卜博士走了进来。
“哦?大功臣到了?来的比你们总巡查说的要早呢!”语气里多少带着点阴阳怪气。
在他身后的那个人温故认识,是在城门那边见过的高风,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军官,再往后,陆续进来四名端着枪的士兵。
看样来者不善。
研究所33层的研究室里,血液分析仪器偶尔传出一声蜂鸣,意味着某项数值检测完毕。
温故抽完两管血,就被四名士兵用枪指着坐在椅子上,他好奇地歪头看检测仪器的运作过程,脸上没有半点紧张。
除了他以外,研究室的里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气氛异常压抑,徐醒配合着卜博士操作仪器,手在抖。
半小时后,打印口吐出一张长长的报告。
卜博士急不可耐地从徐醒手里夺走报告单,一眼就锁定了某一行。
他指给高风看:“高处长,你看这条特殊序列,他的血液里也有!”
高风接过报告仔细看了看:“稍微有点差别,我认为还是需要做详细对比。”
卜博士:“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个序列结构,仅有的两次,一个是许少校,一个是他,我不认为S614没问题!”
他特意用污染物编号称呼温故,是想提醒高风,注意他的立场。
可高风很坚持:“科学需要严谨的态度,先确定是否相同,再追根溯源,我会马上提出申请,我们检测处将联合贵所一同对这条序列进行深入研究,请给我几分钟时间。”
卜博士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又转向军方官员:“我请求军方控制这个危险的污染物,我觉得他这种身份在研究所里自由行动,对所有科研成果和生物样本都是很大的威胁!”
两名军官对视一眼,犹豫——昨天这个“危险的污染物”才替他们找回了一队优秀士兵的尸骸。
高风刚要出门联系统治者,闻言又把按着通讯器的手放下了。
“卜博士,S614是巡查处的人,就算要控制也得征得宋海司的同意,对吧?再说,人不是你‘请’来的吗?你们从进门就对人家充满敌意……”
言下之意,做人不能太无耻。
两名军官讪讪的,看了看自己手下的士兵们,又看了看被围在中间一脸无辜的少年,巡查处的制服松松垮垮地穿在他身上,更让他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
“我是为泰川……不!我是为全人类的未来考虑!我们研究所向来都不允许被污染者进入,你们都是知道的啊!”卜博士快气疯了,但他说服不了高风,更指挥不动军方,只能干跳脚。
高风摇摇头,刚要出门,突然感应门自动打开,宋海司走进来。
他的头发又整齐地梳理起来了,表情也恢复了往常的漠然,腰背挺得笔直,在这种场合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威严。
高风一笑:“哟,来的挺快!”
他侧身给宋海司让路,笑出了满脸看好戏的褶子。
宋海司冷灰色的眸子快速扫了一眼研究室里的情景,立刻明白了个大概,而且,他在进门前依稀听到了刚才卜博士的最后一句话。
“不允许被污染者进,那为什么要格外申请让他本人来?”宋海司质问,“还是说,早就提前给人定性了,打算直接把人扣在这里,好方便你们做活体研究?”
活体研究?
温故瞪大眼睛,缩了缩肩膀。
被宋海司摄人的目光盯着,卜博士忍不住后退一步:“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是血液样本当时提取的才最准确……”
宋海司冷哼一声,然后就听到一个弱弱的声音。
“宋海司……我不要被活体研究……”
卜博士还想争辩什么,突然就哑了火,那几名持枪的士兵纷纷打了个机灵,枪口悄悄往下压了压。
宋海司头疼:“叫总巡查。”
“总巡查……”
宋海司这才满意地转向卜博士:“科研方面的事我不懂,但想抓人,拿出确凿证据。”
卜博士捏紧手里的报告:“放心,很快!”
他点点头,走向温故,两名士兵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给他让路。
温故的样子委屈巴巴的,但宋海司一来,他就好像突然有了主心骨,可他抬头看到他的表情时,发现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他很严肃,声音也很冷,就像他们刚开始见面时那样:“除了张尧,有没有污染过其他人?说实话。”
温故:“没有。”
宋海司:“在污染区里也算。”
温故低下头:“真的没有!”
宋海司逼近他:“你污染其他人的途径是什么?”
温故摇头:“我说不好。”
“不接触的话,有没有可能成功污染?”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试过!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污染别人?那一点都不善良!”
没指出他偏执的“善良”定义,宋海司咄咄继续逼人地问:“你确定来到城市之后没见过许少校?”
温故的脸都气红了,猛地抬起眼睛,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不认识他!我都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那你是怎么带着巡查处找到他的?还有昨天,你追踪污染物的方法是什么?”
“我就是能感觉到,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是本能吗?因为你也是污染物?”
“对!就是这样!”
“但同为污染物,张尧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你怎么解释?”
“因为他是笨蛋!”温故愤怒地站起来,“他感不感受得到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我替他解释?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宋海司勾了下嘴角,但没人发现。
所有人如同置身于暴风雨来临前的浓云之下,他们莫名感到恐惧,因为对方是S级的污染物,身上没有任何束缚的S级污染物。
太可怕了,这是评估规则的漏洞!
就算符合主城居住条件,但像他这样强大的被污染者,一旦突然发生异变,后果不可估量!
就连一直站在温故这边的高风也开始紧张了,他拍拍宋海司的肩膀:“总巡查,现在没有结论证明温故跟许少校的异变有直接联系,我们现在对污染方面的了解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也许有什么我们没发现的原因,你别太激动。”
宋海司瞥了他一眼,眉毛一扬,无声质问:我激动了吗?
好像确实没有。
高风说:“给我们点时间,现成的样本在这里,我们一定会搞清楚的,你说是吧?”
宋海司转回视线,落在温故脸上。
他委屈到红了眼眶,用力扯下脸上的纱布:“你也不信我?”
宋海司看起来毫无情绪波动:“我信你,但没用。”
“要不,你把我送回污染区吧,我再也不乱跑了……”温故难过地咬住了嘴唇。
“可以。”宋海司顿了顿,又提出条件,“但必须等研究所出具报告,证实你跟许少校的感染无关才能走。”
温故赌气地问:“要是我跟他有关呢?”
所有人都随着这个问题屏住呼吸,他们都想知道污染巡查处的明确态度。
宋海司盯着温故看了一会儿,眼睛里闪动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有研究价值的话,交给研究所处置,要是没价值,击毙。”
“击毙”两个字他说的轻描淡写,温故张了张嘴,彻底哑了。
他被关进了专门关押污染物那种带电的笼子,坐在笼子正中间,四周的电弧声让他的汗毛一根根蹦起来。
可,他只是耷拉着脑袋,一句话都不想说,一个多余动作也不想做。
他很后悔,后悔自己太天真。
最初惦记来城市就是个错误,徐西霜说的一点都没错,表面上是一回事,但人类永远对异类不可能彻底包容。
就连宋海司也一样。
他们明明昨晚还一起喝汤,一起在床上聊天,可今天,他就能在对自己发出一连串质疑后,无动于衷地走掉。
笑死人了,他刚刚还以为他来是要帮自己,原来只是来撇清关系。
宋海司按下了电梯的一层按键,在电梯门关上之前,高风一个冲刺贴着门缝挤进来,动作很敏捷,一点也看不出是四十多岁的人。
宋海司稍稍往旁边让了让,给他腾了个位置:“不是要联合研究吗?”
“去车里拿点东西。”高风笑了一下,“我说,你刚刚那么对你弟弟,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
“很伤人的!”高风侧头看他的脸,“他刚才哭了一小下,你不会没看见吧?”
宋海司侧目:“心疼的话你领回去养。”
“那倒不必,除了你,谁会把一颗定时炸弹当成宝?”高风感叹,“不过话说回来,有些问题,你总巡查一次性问出答案,其他人就不会轻易想着推翻,不然还不知道陆司令会用什么手段反复逼供呢!”
宋海司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楼层显示屏。
“要是小家伙被惹急了,说不定能把研究所掀了,是吧?”高风笑嘻嘻地看着他,“你肯定不是担心他吃苦头,而是为了研究所着想,对吧?哎?你那么跟他说话,就不怕他当场把你给掀了?军方那几个人可拦不住他,多危险啊!”
“高处长,你今天很讨人嫌。”
“是是,多嘴了!”高风笑了两声,“对了,要是今天的小插曲导致你的招募新规则失败,那能不能把张尧送给我?”
“我没拴着谁,你自己找他说,我这保证放行!”
“真大方!那可就说定了!”
说话间,电梯到达一层,宋海司目不斜视地走出电梯,一边径直往大门外走,一边从长外套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塞进嘴里。
高风看着他的背影,露出玩味的笑,能有机会嘲笑某些人可太难得了,必须不能错过。
电梯门缓缓合拢,他才如梦初醒似的疯狂按了几下B2按钮,可是电梯已经开始缓慢上行了。
“该死!”他咒骂。
温故承认,在宋海司冷漠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真的没忍住哭了一小下,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情绪,就好像所有希望在一瞬间都没了。
但很快他就好了。
没什么大不了,回污染区去跟徐西霜共度余生——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他一定很担心自己!
温故抹掉眼角的湿痕,坐在笼子当中默默盘算打包事宜。
要给徐西霜带易于保存的土豆和晒干的玉米,还该让他尝尝鸡肉和鸡蛋,牛奶也要带两瓶,还有小蛋糕,对,去找德维特,问他可不可以再给自己一个小蛋糕,要让徐西霜也尝尝。
对了,还有糖,那种酸酸甜甜的……
温故恍惚了一下,下意识把手伸进口袋,摸到光滑的包装纸——那是几块糖果,是早上宋海司留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