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等,马上确认。”
张尧的通讯器在外放模式,宋海司直接调出排水系统的地图,跟定位器重合,确认温故的位置后,抬腕看了一眼手表。
他的眉头皱起,用自己的通讯器接通了城管所。
“污染巡查处,宋海司,需要你们配合。”
对方是一个声音年轻的接线员:“总巡查?您请讲!”
“排水系统,三号排污通道,能否暂停使用?”
“您稍等。”对面停顿了十几秒,换了一个沉稳的声音,“总巡查,我是排污系统负责人,三号排污通道担负五区和六区的排污工作,每半小时过一次水。”
“了解,能否暂停使用?”
对方解释:“刚刚六区的废水过滤完成,排放了一次,半小时后轮到五区……”
“能否暂停使用?”宋海司一字一顿的,显出些许不耐烦。
“……最多一小时!”
“能否延长?”
“总巡查,蓄水池未必够容纳两次以上蓄水,五区或许要承担三次,而且水位过高的话,水里的杂质可能会破坏过滤系统,损失太大了。”
“明白,那就一小时,多谢。”
“您客气了,总巡查!”
张尧愣愣地看向宋海司:“刚排完?”
宋海司面无表情颔首:“嗯。”
张尧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只能深表同情:“好惨……”
温故快哭了。
危险来临的时候,他最大程度地伸出枝条和藤蔓造出一个空间,把自己封在球里,随着猛烈倾泻的水流被推出老远,卡住一条管道缝隙才停下。
几分钟后,周围恢复平静,他收回身上的多余零件,低头看自己皱巴巴湿漉漉的制服,死死抿住嘴唇,生怕有什么不明物体进到嘴里。
毕竟枝条和藤蔓都没法完全阻挡水流,而且他的鼻子好像彻底失灵了。
他抓住最后一点污染物气息,重新跑回刚才的路口,选中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手电在刚才的冲击中不知道丢在了哪儿,一切动作完全凭借直觉,等到达污染物气息最浓烈的位置,他停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似乎有点不对劲。
他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空无一物的水道里,呼吸声被无限放大,残余的水仍然在水道里潺潺流淌,偶尔有水滴落进去,零星的水花被溅起,他几乎连每一滴的落点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多余的声音。
没有移动时的摩擦,也没有呼吸,这不科学。
不知不觉,他的耳朵都快竖过头顶了,他感觉自己像只兔子,就深呼吸了一下。
呼吸声惊扰了水道里的不明物体,光滑的身体悄无声息探出水面,自带夜视功能的复眼叵测地盯着人类。
“哗啦——”
半米多长的银鳞鱼猛然跃出水面,薄纱般的翅膀抖开无数细小水珠,巨大的振翅嗡鸣声骤然在温故脑后响起,细小的气流闪电般贴着他身体划过,直插入身后的青石板地面。
身体的本能让他刹那间做出防御动作,但因为事先没进入战斗姿态,脸上被刮出两条口子,热流瞬间淌过脸颊。
他摘下伤口里嵌着的“武器”,居然是一片鱼鳞。
那一点点血腥刺激了污染物,它的身体猛地膨胀了一倍,巨大的鱼腹下,六条细而锋利的足每一根都像利箭,在经过他头顶时,倏然剐过他的头发。
发丝纷纷贴着面颊滑落,有的黏在伤口上。
他最宝贵的头发被削掉了一块,这让他十分愤怒,加上始终停留在黑暗中的压抑感,他一咬牙,在污染物又一次扇动翅膀朝他发动攻击时,轻轻松松用一条藤蔓刺穿了它那颗蜻蜓脑袋,然后,另外几根藤蔓缠住仍在挣扎的身体,把它送到他面前。
他揪住它的鱼尾用力一拉,整条鱼骨被他拉出来,而污染物也终于不动了——彻底杀死污染物的通用方法,就是拆掉它们的脊椎。
他收起身上的荆棘,轻轻喘着气,同时,通讯器上的红灯亮起。
“温故,我们到入口了,你那边怎么样了?”
“好了。”
“帅!等我们来会合!”
“好。”
几分钟后,通道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电筒的强光渐渐劈开黑暗,照亮转角墙壁上的水渍,没多久,几束光柱齐刷刷打在他身上。
张尧的制服领子敞开着,头上戴着防毒面具,跑过来看到这边的场景时,顿时一个踉跄。
明晃晃的电筒下是污染物惨不忍睹的尸体。
“你……把它搞死了?”
“嗯。”
张尧绝望。
完了,人类的未来……
宋海司走过来,手电随意晃了一下地上,又一抬,刚好照在温故的脸上,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让他偏头躲了一下。
宋海司看到他脸上红红的一片,那是血被晕开的痕迹。
“受伤了?”
“没事。”温故拽掉脸上的发丝,相比这两个小伤口,还是头发的损伤更让他伤心。
宋海司把手里的防毒面具递给他:“戴上。”
温故揉了下鼻子,耷拉着的脑袋摇了摇:“不用了,闻不到了。”
在高高的拱形水道下,他濡湿的头发紧紧贴在耳边,浑身狼狈得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湿漉漉的样子显得异常落寞。
宋海司想不出他为什么不开心,是因为失手杀死了污染物?
他缓缓把目光移到地上的血泊中,很快发现了混在血肉中的鱼骨。
误会了,原来不是失手。
他立刻意识到问题严重,心往下沉了沉。
想什么来什么,一声惊叫响彻下水道:“你杀死了Y209?!”
卜博士跑到研究样本的尸体边,捶胸顿足:“为什么会这样!你知道它有多珍贵吗?”
他气势汹汹逼近温故:“你们巡查处就这样做事?我要去找叶先生投诉!”
温故有点不知所措,但通过对方的话,他意识到自己又给宋海司捅娄子了。
他弱弱地问:“非人类的污染物,不该被杀死吗?”
“它属于研究所!不明白吗?!”卜博士不依不饶,甚至用力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它是珍贵的研究样本!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能够自动重组基因的样本!我们连做实验都不敢有大动作,你居然就这么把它杀死了!”
越说,他越是怒不可遏,握紧的拳头不停在温故面前挥舞着,强忍着才没砸向温故的脑袋,而温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深深埋着头,一语不发。
忽然,他枯瘦的手腕被一只手抓住了,隔着手套都能感受到皮肤上传来的冰冷。
宋海司拦住了他,身体前倾,挡在他跟温故中间。
在雪白灯光的照射下,防毒面具后面的灰色眼瞳剔透得仿佛某种高贵的晶岩,跟声调一样冰冷刺骨:“他受伤了,你看不到?”
卜博士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被强行冷静。
他叫嚣:“宋海司,现在是讨论这种小事的时候吗?别以为……”
宋海司松开手,语气淡淡:“投诉是吗?打报告吧,或者明天直接来巡查处找我。”
卜博士怒瞪他一眼,回头指挥研究所的两名工作人员收拾残局。
宋海司压根没拿他当回事,帮温故摘掉脸上的碎头发和伤口里没摘干净的鳞片,鳞片太小了,他就干脆摘下手套,用指尖一点点帮他挑干净。
“疼吗?”
温故用力摇头,眼眶有点发热。
他没想到宋海司会站在自己这边,他以为他又会惩罚自己,清扫街道,或者更严重的。
“回去休息吧,洗个澡,其他的交给我。”
温故还记得张尧的话,摇摇头:“我要去打扫街道了。”
宋海司快被他气笑了,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壳,希望他能开窍一点。
一旁的阮圆婷盯着污染检测仪上缓慢闪烁的红灯,疑惑地走到宋海司身边:“总巡查,周围好像还有污染能量,看起来很少,但确实是有……”
宋海司:“是残留?”
阮圆婷稍加判断:“不像,虽然不太活跃,但确实是有生命的。”
温故在一旁说:“是有生命的,它刚才跳出来攻击我之前,产卵了……”
他真心感觉有点恶心。
声音不大,却像是一声响雷炸穿了所有人的脑子。
他们全都看他,一时间,空旷的下水道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沉重抽吸声。
卜博士激动的手都在抖:“快,快点,把这附近所有的卵都捞出来,越多越好!冷藏箱呢?快去拿!不够,不够……赶紧回研究所去取!”
而宋海司却眉头紧锁,对张尧下了死命令:“集合所有人,从外部封堵三号排污水道,一小时内找出所有卵,一颗也不准流向野外!”
【五区六区居民请注意,由于不可抗力原因,三号排污通道暂时封闭,请暂停使用一切排水设施,给您带来的不便请您谅解!】
经过叶先生特批,三号排污通道的暂停使用期限从一小时被延长至二十四小时,几十年没见人影的排污通道突然间热闹起来,各种设备和装备被一箱箱搬进去,通道四周还架起了临时照明。
卜博士跟刚才完全是两副嘴脸,一边跟手下的研究员一起趴在地上找污染物的卵,嘴里一边念叨着“怎么会产卵,怎么会突然产卵”。
宋海司向来公私分明,他不计前嫌地喊来所有待命的巡查员,两人一组搭档在排污水道里进行地毯式搜寻,卵只有指甲大小,找起来很费时间,他们把每一颗都小心翼翼地放进冷藏箱里。
脸上的小伤对温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对污染的感知比仪器还准,宋海司就由他留下,但因为对他的状态不放心,就跟他一起行动。
一路上,温故都没怎么说话,宋海司看出他情绪不高,也就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通道狭窄,他不得不看着他的背影。
脖子异常纤细,湿透的制服衬衫清晰印出蝴蝶骨的轮廓,衬衫整齐地收在腰带里,形成窄窄的腰线。
宋海司看得出神,突然,发现温故走的方向不太对。
他提醒:“那边不用检查,卵不可能在上游。”
除非它们会游泳。
“嗯……”温故停下来,往前方的黑暗中看去,“刚才洪水下来的时候,我听到那边的声音有些奇怪。”
“洪水”让宋海司隐蔽地笑了一下:“怎么奇怪?”
“好像有人敲管道,不确定。”
“人?”宋海司想了想,“去看看。”
如果是其他人,宋海司说不定会认为他在胡说八道,但这话出自污染值一万五的BOSS级污染物的口中,他肯定不会怀疑。
他快走几步走到温故前面:“一直往前?”
温故:“大概十几米,左转。”
他整个人都很僵硬,因为宋海司。
他仍对昨晚的事耿耿于怀,纠结的点在于昨晚究竟算不算社死,反正,今天突然见到他,很不适应,但宋海司却好像完全忘了昨晚的不愉快,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人类真的,好难懂。
前方手电光忽然斜向左边的通道,温故被墙角的大片水渍反光晃了一下,眯起眼睛。
宋海司站在原地,凝望向死般寂静的通道。
光柱缓慢在通道中移动片刻,他按住耳朵上挂着的通讯器:“张尧,带人来我这边。”
接着,他又拨出一通:“陆总司令,我是宋海司,三号排污通道,发现士兵遗骸,派人来收尸。”
温故跑过去。
通道坍塌了一大半,大大小小的石块和沙土散落在地,一块巨石沉入水道底部,挡住了一半的水流。
除了石头外,还有尸骨,人类和非人类的尸骨,水泥平台上,水道里,不明作用的铁梯上,甚至是头顶的管道中间,到处都是骨头,足足有几十具那么多。
那些死去的人类穿着军方的制服,早已经成了骷髅,帽徽上的芒星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下覆着薄薄的铜绿。
还有很多扭曲变形的骨头,是形状各异的污染物,有的还跟士兵扭在一起,看来到死都在肉搏。
温故环视周围,后来看到了横在头顶管道中间的骨架,他被军服包裹着,空荡荡的袖筒里露出一小截手骨,正随着气流缓慢摇晃,偶尔摩擦到铁管的边缘。
他跟空洞的眼窝对视片刻,自言自语:“就是你叫我过来的吗?”
宋海司看了看,如果水流大的话,的确会碰撞到管道发出类似敲击的声音。
他踩到水流冲刷不到的地面上,蹲在一副骨架前,他还维持着向前爬的姿势,身后的地面上,蜿蜒的褐色痕迹显示出他最后的爬行路线,而在那堆包裹着残缺衣料的骨骼上方,插着一根不属于人类的黑色骨骼。
宋海司从他手边拾起一块金属碎片,拿在手上翻来覆去观察。
温故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防毒面具后面的灰色眼睛低垂着:“D-938高浓度毒气弹,任何生物通过皮肤接触就能被麻痹神经系统,吸入呼吸道的话,一分钟内使人陷入深度昏迷,不及时救治会在十分钟内死亡。”
温故惊恐地捂住鼻子,他后悔刚才没接防毒面具了。
“D系列的所有型号在三十年前停产。”宋海司瞥了他的小动作一眼,“这里最少三十年了,安全。”
温故放下手,讪讪的。
“这么厉害的武器,为什么停产?”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曾经有人下令往被污染物占领的小镇投放了一枚D-48,大型低浓度,本意是想要驱散它们,结果直接导致小镇变成了死城。”宋海司解释,“这些人要不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不会用这个。”
“他们怎么会死在这里。”
“或许是发现污染物打算潜入城市,追过来的。”
“没有增援吗?”
“没等到,很正常。”防毒面具后面的呼吸有些沉重,“‘墙’出现前,世界就是这样,平民和士兵都平等地接受死亡,幸运的人能轰轰烈烈死在对抗污染物的战斗中,更多的却是不为人知。”
“哦……”
温故有点伤感,他觉得今天的宋海司话比平时多很多,是不是因为他也很伤感呢?
他耐心地跟他这个污染物诉说着过去,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对死去的人类守护者的敬重。
几分钟后,张尧带着几个人赶来,对着眼前的惨烈情景吐出一连串的“卧槽”。
十几分钟后,军方来人。
双方共同取证留存,他们确认死亡士兵的身份。
完整或不完整的尸体都被规整地摆放在担架上,再被盖上象征荣誉的暗金旗帜,他们的制服也都被叠好,放在他们的头骨旁边。
少将真诚地说:“感谢您,总巡查!”
宋海司示意没什么,问:“什么时候的事?”
“您知道光龙小队吧?”
“听说过,战无不胜的军队传奇。”宋海司了解地点了下头,“是他们?”
“是,他们曾经被誉为泰川的希望。”少将叹了口气,“三十二年前的事了,据军方内部记载,他们在野外清理掉了十几只聚居的污染物,回R城的路上发出过求援信号,当时军方从R城派出支援部队,但半路突然遭遇污染潮,进行了一场恶战,而光龙小队也彻底失联,没想到……”
宋海司瞥了不远处地上早已干涸的血迹一眼:“污染物遗骸我们带走封存,其他交给你们。”
说着,对少将伸出右手。
少将愣了一下,受宠若惊地伸出手跟他握在一起:“再次感谢您!”
担架一个接一个从温故身旁经过,连成一条金色长龙,从不见天日的地底向着光明缓慢移动。
污染物的骨头被巡查员按照规定一一封存,一切都结束后,时间已经很晚了。
穿着白色防护服的研究所工作人员还在寻找卵,对照着仪器上显示的污染波动,恨不得拿放大镜怼在地上。
宋海司留下一部分巡查员继续帮忙,另一部分撤出现场——他们的巡查工作还得正常进行,最近城里也不太平。
他们从排污通道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了满天的繁星。
今天天气不错,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顺着绳梯爬到堤坝上,张尧摘下防毒面具,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我靠,可闷死我了!”
他羡慕地看着温故:“真厉害,一点都不怕臭。”
温故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张尧笑嘻嘻地靠近他,突然脸色一变,差点把防毒面具又扣回去。
他捂着鼻子,又忍不住凑近闻了闻:“好家伙,腌入味了你都!”
温故大惊,连忙抬起袖子闻啊闻,可什么也没闻到:“有吗?”
他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哭丧着脸:“我好像闻不到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