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染区里应该也有遗迹,也许还有没损坏的发电机或者太阳能电器,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竟然很想尝尝它的味道。
想着,就不由自主地打开了盒子。
当一股浓烈的清新气息冲进口腔的时候,他清醒过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吃了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东西。
但真的很好吃。
一抹笑意浮现在他唇边,他合上盖子,把它重新绑好,拿起车钥匙出了门。
今天的夕阳分外柔和,照得整座城市都泛起薄薄的暗金,苍穹上那层透明的保护罩仿佛蝉翼般耀动着点点光斑,如一簇簇燃烧起来的火焰。
黑色越野车车身也被镀上了光润的色泽,缓慢行驶在街道上,仿佛是破旧城区里流淌的一道金光。
慢慢地,金光滑进六区,停在充满香甜气息的院落前。
他很久没来了,这里大变样,要不是房檐下的房号还很清楚,他还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听到汽车在自己门前熄火,德维特从一大片茶树里探出脑袋,见到来人微微愣了一下。
“什么风把宋总巡查官吹来了?”
宋海司早习惯了他每次见面时的开场白,那真是花式阴阳怪气。
他皱眉环视被绿植挤的满满当当的院子:“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为人类文明复兴做贡献。”德维特说着从茶树丛中走出来,把手里的篮子放在一边,“进去坐坐吗?”
“不了。”宋海司把手里的蛋糕盒子递给他,“我认识了其他蛋糕师,我觉得他的手艺比你好,所以来告诉你,以后不用再大老远送过来了。”
德维特错愕地看了他一会儿:“你这是来跟我显摆的?”
宋海司愣了一下,板起脸。
德维特看到他手里的盒子,莫名眼熟,于是“噗”的一声笑了。
看着一小时前还完完整整,这会儿已经变成了一坨绿色软泥怪似的蛋糕,碧绿的眼睛缓慢眨动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
他忍住笑,朝房子里一摆头:“不忙的话进来坐坐吧,都这么晚了,工作狂也要有个限度。”
宋海司轻车熟路地经过厨房,走进小厅,坐在下午温故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仿佛情景再现,德维特端来茶盘,给他倒茶。
宋海司闻到随着水汽一起蒸腾开的清甜香气,突然产生了熟悉的感觉,目光快速瞥了一眼盒子里的绿色蛋糕。
德维特做了个“请喝”的手势,随口问:“身体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宋海司啜了一口茶水,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滑下喉间。
几乎是相同的味道,只不过,这种饮料比蛋糕里的清香气味要淡的多。
他又瞥了蛋糕一眼,开始后悔过来了。
一定是太累了,脑子不清醒,否则怎么会相信“温故会做蛋糕”这种比见鬼还见鬼的事?
可是,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他只希望德维特不要再提起蛋糕的话题。
偏偏——
德维特指着那个摔烂的蛋糕:“你说你认识了其他蛋糕师,不会指这个吧?这是我做的,新品,抹茶味。”
宋海司不想说话。
意外的,德维特这次居然没拿宋海司的糗事做文章。
“是我拜托我的小朋友送给你的。”他摇摇头,“怎么弄成这样了,我拿个新的给你。”
他回到厨房拿了个完整的,很有仪式感地摆到宋海司面前:“来,充充电!”
“德维特,你不用这么费心,其他东西也可以补充热量。”
“别自作多情,我是个生意人,你只是顺带的。”
宋海司接下他递过来的叉子,闷头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我查了很多资料,又问了几位老人,发现茶可以解腻,以前这种茶味的蛋糕就很受欢迎,怎么样,符合你的口味吧?吃起来一点也不腻,对不对?”
宋海司点头:“非常好吃,谢谢。”
“其实这个蛋糕是我给小家伙准备的,他说要带回污染区去送给他的朋友吃。”德维特盯着他的眼睛,“看得出,他已经尽力在做人了,既然没办法融入,还是别留在这受罪的好,你打算什么时候送他回去?”
深灰色的瞳孔里,一道金线在慢慢变淡,那是西方天际的云朵轮廓,随着余晖的消散,它成了暗夜的一部分。
宋海司垂下眼睛继续吃蛋糕,头也不抬地把它吃完,很快就站起来:“我走了。”
德维特挑了下眼梢,目光挑剔:“噗——”
宋海司不知道德维特跟温故两个完全不搭界的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但明显,德维特是在因为温故暗搓搓指责自己。
他们太熟悉彼此了,比手足还要亲,有些话不需要明说,只要一个眼神或一句潜台词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跟德维特温和的外表一样,他很少发脾气,但当他真发火时,威力不亚于世界毁灭,宋海司不想跟他再起冲突,毕竟这辈子仅有的一次争吵让他们整整人为失联了五年。
他不得不停下离开的动作,郑重替自己澄清立场:“只要符合规定,没人绑着他,来去自由。”
德维特慵懒地鼓起掌:“非常好!”
他把那个摔烂的蛋糕拿起来掂了掂:“伤透了心的小朋友怕是很难哄了,蛋糕你还是带回去吃吧,虽然烂了,但营养成分是一样的。”
宋海司忍着没来由的火气,车子飞快驶离六区,在经过一个垃圾处理站时,他踩下刹车,从车窗把蛋糕盒子丢了出去。
盒子在半空划出暴躁的抛物线,落在正在装垃圾的转运车上,又弹到了地上,溅起几滴黄色的脏水。
背后衣服上鼓了个大包的操作员被吓了一跳:“喂!没人教过你怎么丢垃圾吗?你怎么敢把食物丢……”
他闭上了嘴,等确认过车里人的长相后,赶忙行了个礼:“总巡查!抱歉,我不知道是您!”
宋海司从车窗里盯着他年轻的脸,又看看他身后凸起的部分,面无表情。
这是一名在城管所工作的被污染者,年纪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他现在很紧张,诚惶诚恐的。
“要罚款吗?”宋海司提醒。
“不,不不……”年轻的操作员先是本能否认,然后搓了搓衣角,为难地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绝口不提浪费食物罪,只说,“是的,总巡查,40块,请明天到城管所缴纳罚款,真抱歉……”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浪费食物的问题我会自己跟治安处说。”
接过操作员递过来的罚单副本,他升起车窗,驶离了这片区域。
天已经黑了,几颗星星孤零零挂在天幕上,有气无力地闪动着。
车子再次停到路边,彻底熄了火。
宋海司靠在椅背上,盯着初升的月牙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某个晚上,隔“墙”相对的那个晚上。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打开通讯器,拨通了温故的号码。
意外的,这次居然接通了。
也因为太意外,以致于他竟然在听到接通提示音后,足足半分钟脑子里一片空白。
温故那边也没出声,两个人都沉默着,一时间,话筒里只有风声。
最后,还是宋海司先开口。
“温故。”
“我在的。”
“明天你可以正式开始工作了。”
“……不。”
“嗯?”
“说好送我回污染区的。”
“可以,但污染物都是集中遣返,你可能要等一阵。”
“为什么?”
“因为每次开门都要消耗很多能源,我们要减少消耗。”
“我要等多久?”
“遣返的污染物达到一定数量就可以,有明文规定。”
“哦。”
“在那之前,如果无聊的话……我是说如果,你可以找张尧,让他带着你在主城巡查,随便转转。”
“我不要,我自己也可以在主城转。”
“随你,注意不要违规。”
“知道了。”
一段不带任何情绪的对话结束,宋海司摘下通讯器,自嘲地笑了一下。
除了配合统治者对民众表演外,他这辈子只说过两次谎话,第一次是跟温故睡一张床的那个晚上,第二次就是今天,对象同样是温故。
果然,说谎是会成性的吗?真可怕。
来到主城快十天了,温故都没有好好认识一下这座宏伟的城市。
一再确认他要离开,张尧特意请了假,一大早就拉温故出门,说要带他在城里玩玩,争取不留遗憾。
温故有点开心了,穿上张尧给他准备的崭新的白T恤和黑短裤,就被他拐出了门。
他终于体验了一次公共交通,有轨的只沿着一条固定的轨道行进,从城市的这一头一直通到另一头,而无轨的就像是加长版的越野车,能把人带到城市的各个角落。
当他们第三次随机换乘了一辆有轨列车后,张尧接到了奚风光的召唤,说巡查处马上要开个紧急会议,让他回去。
张尧本来以为陪温故玩开心了,这位祖宗说不定就不走了,没想到计划落了空,突然就有点慌。
他死命劝说,温故却坚持不肯跟他一起回去,他无奈,只好掏出一把钱塞进他的口袋,让他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就买下来,做个纪念。
或许是温故表现得太决绝,连神经大条的张尧都学会伤感了,他把他放在了位于五区的主城最繁华商业区,说让他感受点人间烟火气,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温故一个人走在街上,慢慢就感觉到无聊了。
城市里真的很美好,那些几十年前遗留下来的建筑各具特色,甚至有的地方还保留着原有的店铺,食物,衣服,书籍,日常用品……很多都是旧的,张尧说,那些旧的,是有人冒险从城外遗迹淘来的。
温故从一间卖饰品的店铺里走出来,两手空空,里面的每一件他都很喜欢,他选不出来那个“最”,所以干脆什么都没买。
然后,他看到了街对面的服装店,橱窗里挂着一套男式工装,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决定把它买下来送给徐西霜,上个月,他在上树摘果子的时候,衣服上又多了几个破洞。
他刚刚挪动脚步,突然从旁边的小巷里窜出来一个很矮的人,一下撞在他身上,亮晶晶的发卡飞了出去,金色的长发划过他的眼前。
“啊!好痛!你这个人怎么不看路!”
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温故觉得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是你?温故?”女孩子瞪大了眼睛,看到他一脸茫然,就嚷嚷开了,“是我啊!我是琼!你竟然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温故想起来了,是自己的狱友,那个分给自己压缩饼干的女孩子。
“是你啊!”他很开心地去扶她,“你没事吧?”
琼扁扁嘴:“我的脚好像扭了,好痛!”
“那……要不要去医院?”
“算了,太麻烦了。”琼扶着他的手臂站起来,踮着脚一跳一跳,拾起地上的蝴蝶发卡,“我有经验,活动一会儿就好了!”
温故对这个女孩子印象很好,她很善良,性格活泼开朗,他很喜欢她。
琼显然也很喜欢他,眉开眼笑地问:“温故,你怎么在这里啊?你也住在五区吗?”
“不,我住在三区,只是过来随便逛逛。”
“是巡查处的任务吗?”琼打量着他,“可你没穿制服,应该不是在工作吧?”
温故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在巡查处工作?”
“我在那上面看到过你,原来你那么厉害!”琼大笑着指了指广场上的大屏幕,因为每日娱乐时间还没到,它现在是黑屏状态。
温故:“。”
琼好奇地追问:“今天你休假?”
温故蹲下检查她的脚腕,平静地说:“我已经离开巡查处了,我不喜欢那边的工作,我是污染物,我不该跟他们走得太近。”
昨晚他辗转了大半宿,就只想通了这么多。
“啊?好可惜……不过污染物确实没必要跟自己的同类作对,我支持你的选择!”
小女孩更像是礼貌性地感叹了一下,就又笑起来了:“那你今天很闲吗?”
“还好吧,没事情做。”
“那刚好,我脚走不了路,你背我好不好?”
“没问题,你要去哪?”
“听我指挥!”
温故保持着蹲着的姿势,琼毫不客气跳上他的背,他就笑着把她背起来。
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金发顺着他雪白的T恤垂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很少跟陌生人贴这么近,十一二岁的琼身体比他小了好几号,但那种热乎乎的感觉却让他很有安全感。
“往哪个方向走?”
琼指向一个方向:“那边!快冲,我要迟到了!”
上次清扫街道的时候,城管所的人就说他迟到并提出警告,那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工作是要按照时间安排的。
他很好奇:“你要去工作吗?”
“谁说我要去工作?我这么小,还没到工作的年纪呢!”琼自豪地解释,“我要去参加邻居的婚礼,我可是他们神圣爱情的见证人之一!还给他们准备了很棒的礼物!”
“婚礼?”
“嗯,一场盛大的婚礼!”
五区位于泰川的中心地带,地理位置优越,有着整个城市最大的一座广场。
广场的东侧矗立着一座教堂,此刻,到处雕刻着复杂花纹的建筑里,正传出阵阵空灵的吟唱。
高大的拱形门内,排列整齐的座椅上已经坐满了人,一束阳光穿过彩绘玻璃温柔地照在圣像上,天国皇后的眼睛半睁半闭看向她的信徒们,表情恬淡而亲和。
琼用力拍打他的肩膀:“糟糕,已经开始了,我们快进去!”
“好!”温故冲了过去。
他单方面宣布,眼前这栋三层塔楼是除了科研所以外最干净的建筑。
悠扬的乐声中,他背着琼跑进教堂,然后在她的指挥下,猫着腰挤进最后一排的长条椅,找了两个空着的位置。
“哇!好漂亮!”他发出一声感叹。
教堂内部的主色调是白色和金色,白色象征圣洁,金色象征威严,除此之外,墙上布满了浮雕,高高的穹顶四周绘着彩绘,温故看不懂,但感觉那些色彩艳丽的画记录着一个又一个的场景,绘制壁画的人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这些场景成为不朽。
他们正前方,神父穿着庄严的长袍主持婚礼,而婚礼的主角正在按着经文宣誓。
“我皮埃尔·路德,愿遵照教会的规定,接受吉田良子作为我合法的妻子,从今以后,无论富贵贫贱,健康疾病,我都要支持你,爱护你,与你同甘共苦,一直到我离世的那天,我现在向主宣誓,我要始终对你忠诚!”
“我吉田良子,愿遵照教会的规定,接受皮埃尔·路德作为我合法的丈夫,从今以后,无论富贵贫贱,健康疾病,我都要支持你,爱护你,与你同甘共苦,一直到我离世的那天,我现在向主宣誓,我要始终对你忠诚!”
虽然对那些誓词一知半解,但温故感觉到了圣洁和庄重。
他悄悄问身边的琼:“这就是婚礼吗?”
琼笑眯眯地来回晃荡着小腿:“是呀,他们相爱了,他们找到了愿意让自己付出一切的终生伴侣!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是呢!”温故赞同点头,深表羡慕。
终身伴侣啊……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能相互照顾一辈子的话,确实是很幸福的事!
神父为新婚夫妻献上教会的美好祝愿,周围回荡起掌声,前来参加这场神圣婚礼的宾客足足有两百人,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对他们的祝福。
温故被现场的热烈气氛感染,跟着一起拍起手。
忽然,和缓的曲调一转,欢快的调子如同小溪流水一样从身边淌过。
在这样的旋律当中,他仿佛回到了污染区广袤的森林中,林中听不到聒噪的虫鸣和凶恶的低吼,只有在密林间轻快穿梭的鸟儿,和沿着小溪恣意奔跑的小动物。
温故好奇地寻找声音的源头,看到教堂一角的小型乐队正在演奏。
确认声音是他们手里的奇怪工具发出来的,温故请教琼:“那些人拿的是什么?”
“乐器啊!音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温故记得,明明刚才她还说相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不过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乐器上,没指出这个细节。
“可真好听,它们是怎么发出声音的?”
“我也不知道……”琼皱皱鼻子,手指指着一个头发花白却精神头十足的老爷爷,“那是我隔壁的付爷爷,今年七十一岁了,他年轻时是个小提琴家,灾难发生后,他跟大部分人一起穿上了军装,后来一次外出行动,他被污染了,军队就不要他啦,现在他每天都在屋子里拉小提琴,有庆典之类的他也会免费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