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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送君戍故烟(歇羊)


这次宴会并没有大办特办,比起往年安国宴会简直是小打小闹,一股独特的属于江御的“穷酸风”。
在礼部的劝谏之下,好歹让江御卸了平日里普通无华的行服换上了正装,但江御不适应颜色太过鲜艳华丽的衮服,改成了玄黑龙纹样式,有几分深邃冷寂的感觉。
恍如往日披坚执锐的将军,守着大漠孤烟,马踏四海六合。
而林析沉仍穿着官服,鲜红如血,朱带系腰,比起曾经一身黑色的暗卫总指挥莫名生出几分亲切温和感。
林析沉刚刚落座,便听席间议论:
“是吗?我倒觉得林总指挥平白生了几股平易近人之感。”
“对对对,以前见林总指挥往往都有几分敬畏,而且这种宴会他也都是能推则推。”
“人家掷果盈车,你想都别想……”
林析沉自我感觉良好,冷不防被堂上的人洞穿心思。
林析沉左手边坐的是宫中太傅景柳柘,林析沉对景家女有几分好感,景柳柘也道听途说了这档子事。
景柳柘在宫中虽然只教了林析沉不足两年,仍是有师徒之名,这不是门当户对了嘛!
景柳柘可是书香门第清流世家,如果林析沉弃武从文,那么景家将会是最好的选择。
景太傅跟林析沉寒暄几句,虽然林析沉对这个刻板的老师没什么好印象,明面上为了不驳礼法,还是恭敬地称一声老师。
林析沉可以奏出这般完美的表书,不就是老师教得好嘛!
景太傅还因此拿林析沉,曾经他口中绝对学不了文的人,狠狠地炫耀了一把。
林析沉还能怎样,当然是点头微笑称是。
宴会上,林析沉坐得离皇帝最近,堂下的人也都不敢一直往这儿瞟,歌舞朦胧中只隐隐约约瞧得见林析沉时隐时现俊白的侧脸。
席间有番邦人前来敬酒和谈,江御始终是阴着一张脸,却没有驳斥,有官员瞧见皇上脸色,时不时对番邦之人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几句,却点到为止不敢太过。
林析沉的酒是果酒,因为很多人都知道林析沉喝不了酒,一喝就吐,之前欢宴喝一口就请辞出去吐。
世家贵胄,文武百官,还有一部分番邦人敬酒,林析沉不好推,一杯一杯灌进肚,如果不是周伯拦着,估计林析沉撑不下去。
歌舞声起,是番邦舞女,舞姿妖娆丝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舞女半掩面容,有几分神秘感,曲子飘渺,更添神韵,林析沉举着酒觥畅饮,舞女飘到他面前,淡淡的奇香袭人,林析沉二话没说对着优美的舞步倒头伏案。
这么一睡简直不问世事,直到殿内人潮褪去,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人。
周伯摇了摇倒在案前的林析沉,林析沉下意识去摸酒壶,被周崇温摁住,换了杯醒酒清茶。
江御走到林析沉桌前,眼睛淡淡扫过酒觥,然后拿起林析沉方才满上过的酒壶对着壶嘴猛地灌了一口。
周崇温在一旁看呆了。
江御旁若无人地想,看来是他喝不惯高殿的琼浆玉露,总觉得没有平平无奇的果酒味道甘醇。
话说,喝果酒都能醉啊。
江御故做才发现周崇温一般惊讶,周崇温知趣地屏退殿后,大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江御手中酒壶未放,另一只手撩开林析沉额间的发丝,他醉在桌前,手却紧紧攥着,脸红得跟抹了脂粉一样,如墨长发散乱一旁。
“早知道不让你来了,当坛子给人灌,吃得消吗?”
江御自言自语似的,眉心更加凝重几分,他掐了掐林析沉的脸蛋,拖长了音调,喜怒不形于色,“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
江御扶起林析沉,林析沉的手仍紧紧捏着,像在做噩梦一样压抑,头昏昏沉沉靠在江御身上。
江御用手指掐进林析沉下颌线末靠近颈的上端,一股外力刺痛让林析沉头疼恶心,被迫把方才的酒全部吐了个干净。嘴角竟然带了点血渍,齿缝里留着血水。
林析沉意识有些恍惚,快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江御瞧见林析沉手腕上一道毒痕蜿蜒,想拉过仔细看看,却被林析沉躲开,呵斥道:“别碰我!”
躲得太过了,踩空摔倒在了地上,林析沉跪在地上干呕了几下。
江御俯下身,平静的眼眸扫过林析沉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看江御的时候,眼中除了满满的恶意,还带有一丝惧怕,随后拉下眼帘捂着胸口干咳。
江御伸出手欲带过林析沉的肩膀,林析沉仿佛一只受惊的野兽,狠狠地往后移,怒斥道:“你滚啊!”
几乎是怒不可遏的声音,撕心裂肺。
不知道此举搭到江御哪一根筋,他一气扳过林析沉肩头,死死摁住,刚劲的蛮力硬生生把林析沉摁倒在地上,“林析沉,你有那么恨我吗?!”
剧烈的冲击让林析沉吃痛。
恨,能不恨吗?看着那张脸林析沉就恶心反胃。
林析沉压抑在心中的怅恨仿佛尽数释放,自己一人在祠堂跪了三个月,吃糠咽菜三个月,推门的时候险些站不起来。
而这一切不都拜他所赐……
林析沉眼睛红肿,右肩被死死摁住不得脱身,他用另一只手妄图扯开那只死死钳制的恶爪,“拿开……”
江御反而更加贪婪地往肩下移,捏着那处肩伤,林析沉膝盖颤抖,支撑不住瘫软地趴在了地上,林析沉越是不吭声江御就越是下狠手捏。
林析沉疼得头都抬不起来,江御才缓缓松开力,如梦初醒道:“疼你说啊!”
“臣的手尚且提不起刀剑了,皇上这是还要拧断了臣的胳膊,让臣连笔也握不住了吗?”林析沉用最后一点力气吼道。
江御闭目侧耳,难得静下几秒。
他忽然拽过林析沉的手腕,林析沉拼命地往回抽,随着林析沉激烈的情绪波动,腕上的毒痕蜿蜒更深,林析沉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被人卡着跳动,肺也跟着不听使唤,喘不上气。
“林析沉,定神稳气!”江御喊道。
林析沉挣扎的手腕渐渐放缓,努力稳定住气息脉络,含糊道:“你放开我的手……”
江御不肯,死死攥住,把手指陷进林析沉骨缝,无声地发泄十几年来走过的苦恨。
林析沉知道疼要说,可以没有用不是吗?那为什么要说呢?自取其辱?
林析沉眼尾染上了一层薄红,含着的泪水润湿了睫毛,挂着点点泪珠,整个人也不再动了,好像垂死在江御手中。
江御叹了口气,仔细地端详林析沉的脸,很久,才把慢腾腾地把昏迷的林析沉抱进寝殿。
他摸着那道蜿蜒绵延直通心脏的毒痕,平日都见不到,而这毒痕只要一碰到五脏六腑,就会毫不留情腐蚀掉,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他垂眸,拉好被子盖住林析沉,转头用吊炉烹起醒酒汤,待汤水温度适中,可林析沉仍攥着拳头拧眉深眠不醒。
江御只好自己将林析沉扶起来,粗枝大叶地强制林析沉张嘴将药灌了下去,同梦中牢狱来人灌毒的感觉惊险地重合在一起,林析沉心有余悸般猛然推开喝了一半的汤药,剩下半碗打翻在地,汤碗骨碌了几圈。
林析沉深呼吸很久才冷静下来,胸口的郁结气散了一大半,才发现刚刚的画面只是一场梦,“对、对不起。”
江御没有说话,面色平静,独自收拾残局。
江御的床硬得活像一块钢板,甚至连枕头都是硬的,睡不习惯的人起来没病也要折腾得浑身疼。也从根本上遏止住林析沉贪睡的根源。
他后面实在睡不着,手腕攥红了几圈,挨着硬的就难受,更别说肩膀那处伤口了。
林析沉坐在床上背靠床栏,对着江御熬药的背影道:“你答应番邦人的要求了?”
江御没说话,偶尔揭开炉盖嗅味,然后继续扇风熬煮。
林析沉下了榻,找了个小板凳坐到江御身旁,“你迟迟不肯让盛家盘踞要津,而是派轻骑军旧部驻守边疆是担心他勾结谋反吗?”
江御仍然没有理睬林析沉。
“轻骑军是你心腹,那为什么当初还要提携盛家,你在等什么?培养一双足以洞察九州的眼睛吗?还是想找个可以制衡盛家的野狗?”林析沉又追问。
江御斜睨了一眼林析沉,“肩膀还疼吗?”
江御下意识伸手去看看,林析沉想躲又有些不敢,最后江御收回了那只在空中摇摆不定略显尴尬的手。
林析沉摇头乖道不疼。
江御死坐很久又实在是忍不住揭开林析沉的衣领,大片血水直流还说不疼,他是铁做的吗?
江御更加愧疚,拿出上次剩的药涂抹上,温和地问:“会提不起笔吗?”
林析沉忍着痛,想了想道:“平常还好,只是晚上冷风一吹刺痛砭骨,抬起手臂都费力。伤口大夫说过切记不要恶化,否则会留下终身残疾。”
林析沉好似在说一件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情,只有陈述没有半分感情。
“这几日你好好养伤,科举相关先由吏部打理,最后呈书过你的眼再行定夺。”
江御揭开炉盖,娴熟地倾倒碗中,等放凉,林析沉笑道:“皇上经常熬药?”
江御颇有些无奈,“军营里唯独厨子不恪尽职守,只会熬小米粥,一来二去熟悉了点。”
某处柴房的厨子睡梦中惊醒打了个喷嚏。
江御把话题又拉了回来,接着林析沉的话茬道:“安国是块令人人都虎视眈眈的肥肉,一旦西北和东三境无法牵制,势必引起动乱,南洋却是在一旁坐收渔翁之利,无论怎么看,安国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的蝉,我要一个能替我守住西北的人,却不能是盛家,我只能把盛家放在连接京畿和边防的必经之路,进可牵制外敌,退可支援平乱。或者找到合适的西北主帅,把盛家权利削弱放到东边镇守……”
“陛下宁愿割地饲虎也不愿意信臣?”林析沉百无聊赖玩起刚刚江御搁在桌上的竹篾扇,“你不喜欢拱手相让。”
“三津虽然难安,但至少现在不是,野兽的兽性未发,怕什么。陛下想要做什么,臣都可以帮您。哪怕是刀中锋,炮下火。”林析沉仿佛把心剖了出来亮给江御,那语气又近乎是可怕的温柔。
“早点睡吧,政事少聊。”江御解下自己的大氅拢到林析沉身上,随即一把抱起,林析沉手不由自主抓紧了江御健壮有力的臂膀,跟一只雏鹰一样胆小,哪里像说得出这种大话的人。
月光如水,由阁西走东移,同一抹月色,照亮过两个人。

第10章 父子和睦
林析沉睡到第二天接近晌午,可能是因为昨晚折腾太过了,醒来脑袋麻酥酥的,一睁眼发现自己被扎成了刺猬,“……”
这个梦挺真实。
林析沉动了动手,被老军医摁住,他喃喃地念着什么林析沉听不清,耳中全是嘈杂之音,跟捂住耳朵一样。
榻边一个老军医正捏着比绣花针还细的毫针扎进他皮肤,然后细细搓捻,说不上的痒麻。
江御过了一会儿闯进他的视线,又跟老军医说着什么话,随即老军医就退了出去,隐约可以瞧见江御在远处忙碌的身影。
林析沉想动但是身体僵硬,顶多可以随意活动手指头。
等了大约快一个时辰,林析沉正有了些睡意,江御走了过来,见毒痕淡了亲自拔掉毫针。
一根一根针被拔掉,林析沉做出攥拳头然后舒展的动作都很吃力,声音也变得沙哑无力,“刚刚那人是谁啊?”
江御取完毫针收纳好,回答道:“姓梁,叫梁永琮,我重伤都是他把我拉出鬼门关,比起宫里墨守成规的太医,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更加可靠,也可信。”
“梁永琮?有点耳熟。”
“对啊,名字大众吧。”
“……”
针取完林析沉便撑着床坐起来,试探性地提了一嘴,“军机处的公文怕堆积成山了吧。”
“不是说都把折子送到我这里吗?”
尽管没有要事去处理,林析沉却要抽空去营地里象征性溜达溜达,正欲开口,江御便接道:“许涧发过述信来,我批过,这几日按照脚程来说,快到京了。”
这种折子如果落在林析沉手里他断然是不会呈上去的,甚至还会诓骗他多待几日。
真是算准了时间。
林析沉愤然道:“他回来干什么,偏远之地没有料理好怎么向皇上交代。”
“梁永琮叫你静养,放松身心,做做甩手掌柜挺舒服的,晚上不是有夜市吗?出去看看热闹挤一挤。”江御深思熟虑片刻,“你就没有什么兴趣爱好?”
“……”那还真的有些匮乏,对于林析沉而言,唯一的兴趣爱好便是早晨赖个床,午后睡个觉。
林析沉脊背忽然一阵凉意,打了个喷嚏。
心里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深埋在土里。
江御把氅服给林析沉裹好,“我吩咐人煮了姜汤,喝完再走吧。”
姜汤一股腥味,林析沉十分怀疑江御是在蓄意报复。
出了殿门林析沉并不急着打道回府,四处瞎逛,绕了个远路,从太和殿前闲庭信步到中和殿,闲来无事把皇宫当成景点观摩。
来来往往巡逻的人一部分还是自家暗卫,另一部分则是新编的御林军,遇到还会恭恭敬敬冲林析沉行礼问好。
林析沉对着石板路两侧的奇花异草驻足观赏,负手而立,估摸着时间才迈步离去。
转身之际,一袭赭石绣花全褶裙映入林析沉眼帘,姑娘隐在景太傅身后亦步亦趋,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韵味地勾起林析沉的心思,一时间竟然有些让人移不开眼。
姑娘正是景家女,景添。
直到来人慢慢靠近,景太傅遮了个密不透风,林析沉挪开眼,拱手礼让打照面。
景添肤白貌美,规矩得体,难怪坊间总传闻他与景添暧昧不清,一见真人恨不得坐实这个谣言。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林析沉眼中荡漾的春心,景柳柘浅浅一笑,寻了个由头便离开,刻意排出时间让他们两人独处。
林总指挥难得脑子转不过来,最先开口的还是人家小姑娘,雍容典雅,“久仰林总指挥大名。”
林析沉礼貌一笑,侧让一步,“景姑娘秀外慧中,不愧是老师教出的人。”
景添忙敛衽道:“夸耀了,不知道总指挥累于案牍,操劳过甚,还有闲情雅致赏花品春呢。”
“我可没什么本事,不及老师出口成章,就会捣鼓些不入流的玩意儿,早听景添姑娘抚得一手好琴,来日有机会真想听听令人流连忘返的琴音。”林析沉微微弯腰侧身,带着一股挑逗的意味冲她促狭一笑。
景添更加羞涩了,被林析沉糊弄得不敢抬头,表面上的正人君子实则内心早就笑得跟地痞流氓没两样。
逗姑娘呢,脸皮够厚,点到为止就好。
拿捏住那一点点的均匀的厚度,假以时日,水到渠成。
林析沉正引着水,结果迎面跑来一名暗卫,看样子是有急事上报,景添停步回避,暗卫上前附耳道:“大人,小公子病了。”
小公子?林析沉慢慢回味思索一番。
林向啊!
怎么说这几天忘了什么事情。
“给我说干什么,叫大夫不行传太医啊!”林析沉理直气壮道。
暗卫忙点头,这种事情怎么也得知会一声,没想到林析沉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连怎么病的都不过问,恨不得马上把自己打发走。
林析沉剩下的心思还真被搅和一下,难得的风花雪月的兴致也荡漾无存,景添走时,落了一支步摇,林析沉在犹豫要不要假装看不见的时候,景添姑娘已经走了。
步摇下坠金玉流苏,上缀珠明亮,还镶嵌了一朵茉莉花,雅丽可爱。
林析沉拾起负于手后,路过的巡防侍卫无不对林析沉的背影交头接耳。捕风捉影将谣言越传越真,散播到民间茶楼话本里,什么良人才子,相见恨晚,身不由己等等情节杂糅起来,林析沉都想偷偷摸摸叫人带一本来学习学习。
林析沉像是故意不回府,上赶着去周崇温家打秋风,最后被周崇温看穿了,连说带骂给骂了回去。
已至傍晚,林析沉偷偷摸摸回府,走到一处偏殿,他早就忘了林向住哪里,应该是许涧临走前安置在此处,还特意请了临时工打扫。
大门没有做掩,可以看到里面几个不当职的暗卫手忙脚乱,还有一个大夫。
原先请了大夫看,林析沉不来,又没有人照料,轮职得空的人也不敢轻易去看,毕竟是小公子的寝殿,他们按规矩应该候在外面。
巧的就是林析沉穷,唯一的下人就是灶房和几个洗衣服的老头儿,哪里敢让这些人近林向的身,细心点的丫鬟婢女嬷嬷一概没有。
商量之后就出现了这种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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