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御合上最后一本折子,“明天不用上朝,早点休息。”
他拎起烛台,已经走到门边,一只脚迈出门槛时,林析沉躲在深夜中说道:“如果陛下能真心实意看看臣的表奏,或许不会这么想了。”
江御的脚停顿了一下,黑夜中他看不清林析沉的脸,他缓缓关上了殿门,一言不发。
次日江御推门发现林析沉早早地走了,殿内空无一人。
江御自学堂就与林析沉初识,不过基本上没说过几次话。
一般都是江御主动找林析沉闲聊,要么次次被晾一边,要么获得一个白眼后再被晾一边。
愉快的对话屈指可数。
不过好像根本没有。
林析沉是出了名的厌学,所以没读过几年,而江御是因为战事所迫也没能读几年。
昨夜的话犹如在耳,林析沉似乎知道他并未瞧过自己的表奏,江御摸过几本封红皮金边的奏本,跟林析沉官服如出一辙的颜色,这种颜色封皮的上书朝堂上下不过林析沉一人拿得出手。
偏偏他从来没有翻开过。
江御指尖静静划过皮封,想到学堂时林析沉老是不按时交出功课,通通白纸一张,连太傅都拿他没办法,想偷看写的什么根本没辙。
如今却按时交出“作业”。
唯一支撑江御看下去的冲动也无非于此。
本来是出自闲情,所以是站着背靠书桌读,一目十行读到最后竟然没有读懂,只好倒回去认真再读一遍,江御弯着头,后颈处的疤痕气势汹汹来讨债,于是仰头举着奏折,说不出来的滑稽。
行文的确出乎意料,因为这根本不像是林析沉能写得出来的。
如果不是通篇龙飞凤舞的字,江御真的会认为有代笔。
说天赋绝对不可能。
林析沉小时候比谁都调皮,他亲爹林羽觉得这小子估计不是块练武的料,于是就把他塞进学堂。
结果这小子天天惹祸,谋论策谈可以说是有头无尾,还写得一手烂字,不仅仅是太傅,就连林羽也时常感叹自己生出个什么玩意儿。
就算之后学了剑法,武成了,奏折什么的几乎都是代笔,除了单单对军务方面事宜的敏感。
有人说他是天生的武将,日后必定是平定一方的奇才。
一个人曾经扯着嗓子对着太傅说自己以后绝不做文臣的人仅仅三个月之后便练就一双洞察局势的眼睛。
真的是因为区区的三个月吗?
大清早的,林析沉开始了刑部,大理寺,自家暗卫三头跑的美好一天。
翻看了关于向家所谓通敌叛国的卷宗,然后眼皮眨都没眨,烧得一干二净。
向家被抄斩的时候林析沉还搁狱里待着,爱莫能助。
况且时过境迁,看着种种冠冕堂皇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虽人死不能复生,但烧得干干净净也方便日后为向老前辈正名。
溜达到校场时,正逢许涧操练兵队,林析沉看见这人就眼睛疼,想到这家伙事无巨细把朝中大大小小的事交代了一遍,唯独没有提向老前辈的事,狠狠在心里记了他一笔。
林析沉一种恨不得此人马上消失的态度,“哟,还没北上呢?”
许涧无奈答道:“明天启程。”
“挺好,多捞点可以让咱黑吃黑的东西,国库是充盈了,裤腰带瘪得难看。”
“……”不怕御史台参你个体无完肤。
林析沉眼疼得忽然想到一件事,从马厩拉了一匹马出来,“跟我走一趟。”
城郊一处别院。
林析沉穿的便服,戴个斗笠,骑了一匹很不像样子的马,活像乡野村夫,许涧疑惑道:“大人,我们是去哪儿啊?这么远的吗?”
乡野村夫含了根草茎,含糊不清道:“拐儿子啊。”
林析沉下马,把缰绳丢给院中前来迎接的下人,其中一个笑容可掬的老管家朝林析沉作揖行礼,林析沉问道:“向家小子呢?”
应声下人领了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屁孩。
林析沉干等着发现没下文了,用跟菜市场买菜一样的语气:“记得不是还有一个小的吗?”
管家故作伤怀:“可惜了,那一个没救出来。”
小屁孩怔怔地盯着林析沉,见生人也不害羞,林析沉坦然地回过目光,脸上也不见一点喜色。
那小孩脸色白得跟打了一层霜,林析沉走了过去,俯下身拉住他的手,暗暗在心里浅笑一下。
林析沉早年横行在各大案件中,各种虐待人不留痕迹的方法如数家珍,这里天高皇帝远的,院子应该是平常闲置落灰,启用住人才打扫干净。
如果无人问津,里面谁说了算还不一定。
得亏林总指挥来的时候打了一肚子怪叔叔诱骗小孩子的腹稿。
林析沉起身对老管家笑了笑,“这孩子我养了。”
老管家佯装思考点点头,林析沉接着一句:“当我儿子。”
老管家瞠目结舌地看着林析沉,许涧闻言差点一个跟头栽到土里。
林析沉自动屏蔽不良信号,思忖道:“嗯……我儿子得跟我姓,就叫林向。”
纵使林析沉想要谁,这一院子里的老油条有发话的权利吗?
老管家呆滞半晌,反应过来后连连称是,当机立断道:“快快快,还不给爹磕头。”
许涧扶额叹息,林某人还真有脸受得住,也不问问人家小孩子答不答应。
尔后林析沉把小孩领进马车内,自己在外骑马开路。
许涧驱马与他并行,还没有发出疑问,林析沉压着声音道:“把那一院子人料理好,不要有一个活口。”
“……”
林析沉想这样做无非是想把林向的身份洗一洗,但是他给人家取名就带一个“向”字,还刻意规避向家?
“什么眼神啊?”林析沉冷笑一声,“做这种事情是不能留下痕迹的,我们可以说,甚至明目张胆地做,但是这些话绝对不能从别人口中说出。”
许涧嘟囔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心人深挖你,瞒得过吗?”
林析沉笑得坦然:“谁说我要砌墙,我要将这面墙砸给天下人看。”
“那大人让我来干什么?”
“刷脸啊!”林析沉义正言辞,“你觉得我长得像会带孩子的样子吗?”
“……”许涧嘴角抽了抽,“我像……?”
宫中江御得知后慨叹了下林总指挥的言必行,行必果。
“皇上,您看这着实不合规矩。”太监苦着脸,“林总指挥才二十出头,哪里像有一个十多岁孩子的年龄……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太监是前朝留下的,见江御很少表态动怒,便大起胆子议论。
江御翻过一本杂书,不温不火道:“人家私事管那么多做什么?”
“我很少看他去风月之地,估计是觉得府中冷清,找个儿子作伴。”江御说道,“或许是忙在军机处抽不开空,连找个媳妇儿的时间都没有,侧面暗示呢。”
他还真知道林析沉的路数,只是不喜欢当着别人面说。
太监叫钟攀,没错,也是江御懒得换将就来的。
钟攀原先还觉得江御大半辈子都是浸在沙子里,是个糙人,说不定还带点点的暴怒,得察言观色小心伺候,想不到恰恰相反,他深居简出,大多数时间都在看书批文。
紧接着江御吩咐下人找了十几个秀女姑娘一并赏给了林总指挥,朝中捕风捉影,聊到这件事,众说纷纭。
大家都知道曾经林析沉和江御的关系势如水火,想必不会轻易让林析沉留后,如今不知道从哪里拐来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儿子,皇帝不仅对此持默认的态度,而且还亲自选十几个姑娘送到人府上。
此举不是说明了,江御必然是想重用林析沉。
于是后来的每天朝会,散会后总会有人旁敲侧击给林析沉说媒。
林析沉收到几十个浓妆艳抹的秀女,心大得哈哈大笑,出言挑逗,秀女们个个脸红耳赤,就差纳进房门。
林析沉好不容易兴致来了,一旁的许涧冷着脸,一副林析沉欠了他几百万的熊样,“大人,林向你打算安置到哪里?”
“问我干什么,我事务繁忙,你自己看着办吧。”林析沉说完独自可惜了一下,找了个由头将秀女送回,“要不是六千暗卫等着养活,哪儿能让几个姑娘挨饿。”
第二天可把许涧送走,傍晚将至送来一封书信,带信的暗卫是个林析沉面熟的,经常差使做事,手脚麻利。
林析沉拆到一半想到军械所的弓弩军械应该赶制好了,有一部分装备自己的暗卫,通常林析沉都会去瞅几眼,不光是简单的验收,顺手牵羊几架精巧的暗器才是人生一大乐事。
便吩咐带信的暗卫跑一趟军械所,打探一下口风。
他对这封书信十分放心,就算要出事,也得南边闹事,还轮不到东三境搁那儿碍眼,无非几个曾被江御收拾过的夷人蠢蠢欲动。
派许涧去则是想让他长长见识。
等了好一会儿听见脚步声,林析沉头也不抬,忙道:“正好,去把书房里的兵书《吴子》拿来。”
几乎是前脚刚走,后脚那跑腿的暗卫竟回来了,丝毫没有提到兵书的事,“大人,张辅卿侍弄好了,摆在院子等大人前去验收。”
林析沉皱了皱眉,刚刚来的人是谁?
此时他难得兴致高,也没来得及去细想,就去军械所“验收”了。
回来时已经入夜了,手里摩挲着内藏乾坤的铁臂缚,爱如珍宝,放到桌上时发现了那本兵书,它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林析沉走到门边好奇地探出头,他看到了走廊深处的林向的背影,却没有上前打招呼
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纯心利用所谓“儿子”的噱头,为他遮掩他的一举一动和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一旦真的产生了父子情分,日后斩草除根怕生恻隐之心。
其实关系也很简单,他给他锦衣玉食,代价就是演好父子局。
他不愿意娶妻也是这个原因,无论他的妻子是书香门第的清流还是非富即贵的商贾,日后一定会有山穷水尽的一天。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令人神往。
林析沉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是该有多庆幸留在宫里当差。
总感觉下一秒踏出宫门,一堆自己都不认识的远方亲戚上门说媒,前几天是高兴坏了,做梦都要笑醒。
久而久之却显得几分聒噪。
偶然路过正殿外的长廊,一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举起两摞奏折,林析沉见了肚子里的坏水碧波荡漾。
一个眼疾手快,一脚把地上的石子踹了出去。
飞来横祸正中小太监的膝盖,那人惊呼一声,眼看着手里托起的一案奏折将要落地上,林析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过,顺带斥责了一番,见小太监跌倒还把脚扭伤了,只好勉为其难自己去送一趟。
应该是江御改好的折子,林析沉随便找了一个犄角旮旯偷看,也不怕人多眼杂。
“哈哈哈……”林析沉笑地上气不接下气,正殿外很少有宫人出入,所以林某人的声音越来越猖狂。
本皮都是民用牛皮谒见,基本上锁定了上奏者的身份。
从江御最开始登基便是整顿朝堂,说整顿二字都大了,相比前朝,不过是简单的引导正轨。
每次官员的折子都是经过军机处批下来的,没几本过了新皇的眼,只有早朝才脱许脱本上奏,奏的也都是一些散碎二三事。
按理说机关要案都搁军机处里凉快,江御却一天到晚没几个时辰是没有粘在凳子上的。
而消磨他时间的全部是地方官员甚至驿站发来的圣报。
细致入微到什么程度呢,鸡和鹅走丢了,哪个更严重。
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人脑子多少有点大恙,令人想不到的,是江御居然一本正经的回答。
甚至条分缕析地权衡利弊哈哈哈哈哈。
林析沉左手顺手搭到“窗沿”,借着“窗沿”的力才没有笑倒下去。
下一秒“窗沿”冷冷道:“有那么好笑吗?”
林析沉挤眉弄眼,差一点脱口而出“不信你看看”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笑一半突然就哑了,林某人赶紧将奏折合上,胡乱塞到一堆,假装刚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拍拍屁股扔下孤苦伶仃的“窗沿”打算走人。
“窗沿”一只手半搂住林析沉的腰,柔软的触感缠绕指尖,后腰软绵绵的软肉像质地细腻的绒毛。
冰冷的手指隔着薄薄的面料细纱传来一阵酥痒,堪堪跌在江御身上。
林析沉手里捧着桌案腾不出手,江御正好在一旁伸出手拿过刚刚看过的折子。
林析沉僵硬地待在江御怀里,耳边清楚地感觉到他绵长的呼吸声和那一部分不属于自己身上的味道,眼前探出的一双手并不是那么完美而骨节分明,而是带着一层薄薄的茧。
他的脸微微靠向林析沉的侧脸,转头就能嗅到林析沉发丝中独特的味道,“没想到林总指挥是个如此不知检点的人。”
“……”林析沉心想,早知道就换个地方偷看。
可,真的是太好笑了。
严肃的气氛烘托到一定程度,林析沉脑海里闪过鸡鹅走丢的片段,忍俊不禁。
江御:“……”
江御另一只手摁住林析沉的笑得抖一抖的肩膀。
林析沉立刻求饶叫不是,并清了清嗓子,表示自己坚决不会笑出声来。
江御这才松开自己乱摸的爪子,林析沉脑海里把此生最令人伤心的事情过了一遍,强行镇定,“陛下,我现在马上去把折子送到通政。”
“别急着走啊,从哪儿骗来的?”江御喊道。
“说来话长啊……”
“长话短说。”
抢的,怎么了!
林析沉暗地腹诽道。
“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体谅人家小太监来回跑。”林析沉搪塞道,人已经走远了。
“改日把你那私生子带给我看看,生得俊不俊。”江御特意把私生子三个字咬得很重。
林析沉想笑又立刻刹住,绷着一张脸揶揄道:“好啊,改天挑一个黄道吉日怎么样?”
“顺便把孩子他娘带来我看看,什么样的人能入总指挥的法眼,把我送来的十几个秀女打发走了。”
“……”
林析沉充耳不闻,假装没听见。
江御抱着胸背靠在墙上目送林析沉远去,他那身官服鹤红微纁,渐渐与宫墙融为一体,直到再也看不见,自己脸上淡淡的笑颜只剩下一如既往的冷漠。
那位戴着面具的男子从拐角走来,脚步声微乎其微。
江御问:“他知道毒蔓延全身只需两年,而两年之内必定毙命吗?”
男子的面具挡住了大半的脸,面具之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烧焦的皮囊,唯一能判断年龄的是两鬓间微微泛白的青丝,“这并不难知道。”
“那他还笑得那么开心。”
“笑一笑,十年少嘛。”台上的先生说得抑扬顿挫,“常言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必争……”
林析沉在底下听得快打瞌睡了。
周崇温听得津津有味,跟几个老家伙窃窃私语聊起天,那生熟年迈的声音非常适合作为打盹儿的背景音乐。
一觉醒来台上先生已经从人生态度聊到养生之道,顺带为他出的书打了一波广告。
林总指挥难得在市井小巷瞎蹿,就被周伯塞进“饭局”。
原先是打算去跟一群文绉绉的儒教清谈高论,脑补一下画面还不如找一个阴凉地睡一觉。
他的身体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但是他也的确缺一个能处处在耳边唠叨的长辈。
他爹对他放养式教育令林析沉至今仍记忆犹新。
动不动就揪他耳朵,如果身上带马鞭看心情抽几下是常事,得自己提高警惕躲避,早年还把他拉到营地集训,严苛的制度丧尽天良。
林析沉用斗笠遮住光线,听着周崇温版本的白噪音入眠。
周崇温聊得兴致勃勃,不忘提一嘴林析沉,“时远,我听说张海阳阁老衣锦还乡,跟国子监翰林院的人颇有渊源,你去拜访一下老人家,出个面还能让你好过一些。”
林析沉把斗笠拿下来做扇子扇,“多少人盯着呢,不好去拜访,传出去也不好说。”
林析沉早年继任暗卫指挥使没少给国子监的学生冷脸,天下文人齐聚的翰林院也没什么好印象,无端操弄科考等同于狐狸抓猖刺,无从下手。
况且本来就是容易抓住小辫子大做文章的活儿,一个弄不好在天下文人面前都下不了台。
“时远,有什么可避讳的。大不了去请示一下,再说张阁老是自愿离职,又不是皇上逼迫,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周崇温语重心长地劝道,“你不是对向老前辈寄予恩思吗?向老前辈也时常和那老家伙一起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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