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纸早就捅破了,我只是先发制人。”
雾茫茫的天地间,死尸腐臭糜烂,远方响起了革故鼎新的号角。
与江御那晚预测得一模一样,事变哗然后的第二天,十六部毫无征兆地起兵,北疆如同无人反抗一般,接连陷落,战火的序幕渐渐拉开。
但毋庸置疑,这场起兵绝对不会是一时积压深重的怨愤所致的。
江御求了一株稻草,强行站在主动地位,做一位时时刻刻会被推下神坛的刽子手。
啧,好歹算个刽子手喽。
作者有话说:
即刻改名:一个好丈夫的自我修养...( _ _)ノ|
(在后台看到了小可爱们的追番,好感慨你们还在(涕泗横流ing
第76章 “你的手好冷啊。”
宫中搅得鸡飞狗跳,显然兴师动众的暗卫更占上风,再一次的血漫皇城,也不过是让一切的一切都重回正规。
江御把人留了下来,林析沉沐了浴,身后蒸汽袅袅,拭完水的巾绸搭在屏风上,而后随便套了件披肩。
江御温了碗药汤,现下悉心吹拂面上的药渣白沫,林析沉疲惫时目光都是涣散的,忙碌一天后,薄薄的水雾都能轻而易举把他吞噬。
身残志坚,这是林析沉头脑里蹦出的第一个词。
江御遽然上前,拨开林析沉的肩衣,指腹轻轻抚过又起的毒茎,眉头又皱了。
“你的手好冷啊。”
林析沉不耐烦地要提过袖子,江御把汤药拿了来,喂他喝。
林析沉浑浑噩噩踱步过来时决计没有发现这么一碗人畜无害的碗钵,只是察觉到江御从善如流替他掩上肩衣,唇边就已经触了碗口,迷迷糊糊张了嘴。
江御喂药,见人这么配合,手上顺势倾泻而下,林析沉哪里接的住,便洒漏了些出去,加之后知后觉的抵触,洒漏更多。江御只好扳过他的下颌,把剩下的汤水灌了进去。
林析沉脚步踉跄后退了几步,苍白的脸上添了不少血色,刚刚下肚,就连颈窝间蜿蜒的毒茎竟褪了不少。
当然,所谓平添的血色,大多也是怒气,一脸幽怨道:“你给我喝的什么?”
江御煞有介事掏出一张纸条,“芍药三钱,乌龟骨、鹿茸、各一钱,辅秋露藏……”后面的墨迹不清楚,江御换了个角度,吃力地辨别。
着实是被污血滩糊了,江御把无关紧要的方子放到一旁,微微弯了眼,“早些休息吧。”
林析沉被挤到床边,宽大的影子挡住了火光,他其实有很多东西想在细问细问,月升沧澜,泛起了睡意,扶了扶额,暖床铺得软,钢板全然置成丝绸,恨不得一头栽进去睡个骨酥肉烂。
“你心眼子真多。”
江御替林析沉脱靴,闻言莞尔。
榻上的人卷了衿被,裹进床角,不省人事。
夜间江御能清楚地感知到枕边的人沉重的呼吸声,似乎是从熟睡醒来,辗转难眠。
“怎么了?”
江御轻轻拨过耳发,汤药出奇的效果好,往下的毒株也推淡了。
他自知,揉了揉厚被下的软腹,询问道:“不舒服吗?”
林析沉扭动了下,江御今晚是难得手脚安分,没有抱他。
“你的药咬肚子。”林析沉把头埋进枕中,揪着枕角忍受。
“我问过梁永琮有没有不扎针的法子,你若是受不了扎针,只余服药一种法子,这药副作用多,因人而异,倘使还不行,你便把梁永琮带上,让他来施针。”
“不要。不疼了。”
江御积了一腔酸楚,他知道林析沉不喜欢外人看他衣不蔽体,而自己上手扎针手法粗糙,不仅没有效果还直冒血珠。
不过,他或许能一头扎进经书去研读五内,做一个能转正的医师。
“我好冷啊。抱抱我吧。”
江御恍惚了下,他分明瞧见额间凝块的汗发,和指尖滑掠的汗液滚滚的里衣。
但他此刻什么也不知道,拥进衿帱去捂热滚烫的身体,林析沉很暖和,或者说,很容易被暖热。
久违的胸口挡在背后,散淡愁云迎接羲和,炼狱就此回归朝阳。
他只是带来了一个曾经从记忆里匆匆而去的美好,也是这一辈子永远无法忘怀的灿烂,从触不可及,到身临其境,再到刻骨铭心。
林析沉从来不敢奢求什么,给的有多么好,失去的时候就有多么痛彻心扉。
现在他有了强烈的贪欲,想永远把喜欢的东西留住,不想松手。
江御轻轻揉了揉裸露在夜风中的腕骨,把它捉回了被窝。
林析沉别过头,抓握十指竟然用不上力,那碗药从刚开始就褪他的力气。
沙哑的声音从枕头里陆陆续续传出:“以后不想喝这个东西了。”
浓汤很苦,久久飘荡在咽喉,浸润他的五脏六腑,从每一个皮层穿刺,毫无止境地啃咬烂在骨子里的脏东西,好比古话中说的脱胎换骨,不过为剥皮抽筋的正面说法。
贪恋一时间的快活,觉得麻烦不去处理它,等到它已经根深蒂固时,且不说不可能彻彻底底铲除,就连动摇根基,所付出的代价乃食之千百倍。
多少算个教训。
林析沉侧了身子,眼角红润,眯在夜中,江御心疼地附在肩颈,梁永琮寻了好久的药材煎制,一个疗程往六十天上数,不见得以后服下会轻松,只怕断了药适得其反,他就不该病急乱投医。
“待我找能根治的法子好不好。”江御鼻腔哽咽,语调放得太轻了,像是在依依不舍地挽留,等等他吧。
番邦人的毒哪里有解,只管制巫毒,谁去操心怎么救活想毒死的人。
但中原人总坚信万物相生相克,挥斥寥寥几笔佐证。
“扎针吊我月余的命,服药又能延长几天呢?”
林析沉仰了头,咽喉软骨随着津水吞咽上下滑动,整个人就像被拧干的巾帕,暴晒于烈阳,“安国动乱,北疆溃退也罢,人心不能散,文史敢再言其他细枝末节不要听,现下理应重整旗鼓,还有时间出召令,肃轻骑。”
江御默不作声听着,林析沉踩着空档又要说什么,倏然被堵住了嘴……
“我说过,千军万马不敌夫人心向我心,我不需要任何东西就能把那群夷人打回塔尔玛。”
“承将军清辉,此生魂渡苦海。”
第77章 “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翌日,林析沉迷迷瞪瞪坐了起来,整个身体都是软绵绵的,沐浴时,恨不得就这样泡死在浴盆里,鬼知道是何等坚强的意志支撑他爬出来。
又是那个词,身残志坚。
林析沉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宫女听见了拉扯屏风的声音,又等了一会儿,约莫应该沐完了浴,轻手轻脚端了碗粥汤,连同食案一齐摆到桌上。
林析沉盯着冒烟的米粥发呆,然后靠在床头继续咀嚼那四个字。
没琢磨出什么,殿门又被虚掩,江御挂了行服,林析沉瞟了一眼他不常穿的衣袍,心下悲叹,听着他的脚步声,道:“上早朝不带我?”
“你睡得好沉。叫不动。”江御见他穿得单薄,又捞了件风衣去裹上。
林析沉面无表情抬头看他,“你又掐我腰了。”
江御离衣的指顿了顿,继而又听见一段委屈的自语:“揉红了。”
“……”
“我喊你你都不理我。”
“……”
“你不是说过不抓我吗?”
“……”
江御去牵他的手,被无情地甩开,刚刚浴完的腕隐在袖子下,毒痕褪了不少,小臂处都见不着蜿蜒可怖的虚影,林析沉睡眼惺忪,闷闷道:“怎么不说话?”
江御触了那冰冷的手,也没有执着去抓,后退了步半蹲下,握住脚踝去褪他的鞋履。
“你做什么?”
林析沉不耐烦地蹬脚,失了力竟一下子踢到弯腰躬身之人的胸口,他忽而止住了蛮横的撒泼,愧疚地垂了头,“对不起。”
江御试了试他手脚的体温,比往日还凉了几分,眉心从头到尾就没舒展过。
分明没有这般体寒的。
江御抬头看着稍显局促的人,他们之间,总是平视,或自己高高在上睥睨他人,而如今抱以这般虔诚柔目的屈首,似乎还是第一次。
林析沉低眉顺眼的样子平生出一种多愁善感,垂怜苍生的情态,也有可能是因那病痛的摧残,如同蔫在朝露的花儿,支离破碎,却风韵犹存。
一片初次见面没能琢磨透的温柔地带。
“二十。”江御冁然而释,延了一抹温和的笑。
“什么?”
“我的总指挥二十及冠,至今不过三五载,北上挂帅,挥师十二大营。”江御小心翼翼地替他抚去肩边垂前的如墨黑发,生怕惊扰了什么,眼底映满了心疼。
他就是那么一个人,带着尖锐的刺又对你拉起警戒线,恨不得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却忘了自己也渴望一场浸润心田的甘霖。
林析沉的气还没消,权当他转移话题,问道:“朝会又吵了吗?故意不给我听?”
“事已成定局,有什么可吵的。”江御慢慢直起身子,幅度没有多大,逼得林析沉往边上挪了挪。
“其实我也蛮好奇他们会怎么骂人,我想学习学习。”
“骂人讲什么技巧,指桑骂槐代替粗言秽语,我不见得高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御太高了,头顶落下的音色飘渺,林析沉心觉早朝阔谈应该在他意料之中,便也散了心气。
又念及什么,转头时忽然被一块黑色布带遮住眼帘,江御慢条斯理缕清林析沉散乱的发丝,于其上束了个结扣,“有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太过喧闹,必须自己闭上眼睛,主动感官告诉的前路并不会是一片漆黑,也不至于心之所向。什么都没有才是最让人舒坦的答语,这个世界只有你自己。”
半悬在空中的手被慢慢捂住,义无反顾的触感麻痹了遮天蔽日袭来的幽静。
林析沉总不能真真正正看清楚这个人,他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烧毁塔尔玛湖岸最圣洁的土地,却也珍爱一庭幽香自怡的娇花;他会在宫变之日心狠手辣地屠宰所有忤逆的臣子,却也留了处处依室之家。
袖手旁观的是他,飞觥献斝的是他,目无下尘的是他,朔风凛凛的也是他。
极度的温柔,而又极端的偏执,从来都不是因什么上位者的喜怒,仿佛是生来从骨子里带出的,这种阴鸷的性格,最终要么是锦花簇拥,要么是万箭穿心,不得善终。
林桥沉总想,如果没有这层权力的枷锁,他会离这个喜怒无常的人远远的。
良久,林析沉无奈地叹了口气:“抱我那么紧,我该怎么感受自己?”
亦是相间分秒,颈窝传来一阵模糊的哽咽:“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撒娇男人最好命 ...( _ _)ノ|
第78章 他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接纳针锋相对之下的风平浪静。
霜露凝浮在空气中,晦暗冥灭之际,林析沉才慢慢起来,先着正装授军令,正往宫中走,遇见钟攀,老太监慈眉善目,躬身趋步:“皇上说了,一切从简,也是省了些礼节。”
日头太早了,卯时不过,按照礼制三叩九拜少不了,不仅服饰繁琐流程挑剔,再从行军,明摆着活活折腾人。
林析沉理了官服,赭绯色的面料,花罗金绣针脚细密,当初逢赐三品,还未有文臣问世,官服却不能与前朝一概而论,恼了礼部,最后还是皇上出面,亲自拟定的服饰。
钟攀当时就有些嗟叹复杂的纹路,大红底色衿贵庄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映着僝愁的脸,便失了几分应有的气质。
林析沉应了声,望了眼远方,竟然有些隐约的失落,或许是因为有个流程是谒见天子。
江御满腔愁苦无人与共,对着一院寒梅痴望,回神后见空落落的庭院,残花折败,又是一晚贪欢。
未经通传,有人从殿门后迈步而来,跪身做礼。
江御慢悠悠从匣子里取出几枚弹丸:“葬尸五百一十二人,告诉陈方域,这是他的代价。”
那人闷跪着没有说话,因为陷落的北疆也是他的代价。
一段岑寂后,那人道:“少主真的要同首领决裂吗?”
“少主”“首领”这几个词江御好久都没有听到过了,而今突兀地把陈年旧事剜出来,是觉得他会念及旧情,还是只想讽刺他?
几枚光泽上成的弹丸被搁置在案,另外几枚则被装上了弹匣,江御轻轻磕了火铳枪杆,积了多日的火药灰飘出,涌动在四周。
“几百个人陷我五座边防城池,几千士兵陨命,我亏了。让他再奉上五百头颅,我可以考虑原谅他。”江御面不改色地轻谈生死。
“这件事情分明是……”
没等那人说完,一声刺耳的声响划过耳膜,炸裂在殿中,惊飞了一树燕雀,死人滩倒在血泊,唯有玄深色的衣摆之下一片洁净。
江御摸了摸发热的枪管,没想这东西性能还是那么差,不过一枪就热了,他对着冰冷的死尸一哂。
他借了这个人的命,一同埋葬十多年的过去,一段不值得回忆的曾经。
返回途中,瞧见许涧领着人整饬军队,很久没有去关注行军操练,怀着几分好奇,林析沉抱胸,十分自然地溜达过去。
有人认出了他,忙朗声行礼报见,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了总指挥亲自检阅军队,纷纷抖擞精神,目视前方。
队列之上的是许涧,见林析沉来了也是着手于军务,没有多加理会。
临时集场上,刀戈新发于硎,戎装凛冽,林析沉穿插在队列中,面对斗志昂扬的方队频频点头肯定,血红色的衣角垂摆而下,大家都不敢窥探从前横戈跃马的风姿,所以除了许涧外,便没有了人注意那副日渐衰微的脸色。
林析沉展颜,猝不及防对上了列台上许涧的目光,无意之中的对视,林析沉自然是目含一种后生可畏的赞赏,却换来对方百感的眸色,顿时一阵不舒心,暗啧了一声,恨不得当场骂街。
于是乎,在未来短短的几秒钟里,总指挥被一下子气出了门,头也不回。
最后,为林析沉送行的仪式,江御没有出面。
他以生病为由,缺席大朝会时间。
因林析沉身份的特殊,扯到军机大臣和科举状元相送,又是扯到孟池渊御林军相告,朝会是开不了的。
但这么大一件事,皇帝连个脸色没赏,于情于理不该闹这出,大家心照不宣苦着脸。
宫门走了遍过场,整装待发的军队站立在初晨的暖阳下,以林析沉为首,朝江御所在的大殿行军礼。
仪式走到这里仿佛拉长了一般,本应该抱病在床的皇帝透过屏风,瞥了眼跪拜满堂的银胄。
江御看的丝毫不避嫌,他的位置虽不说显眼,但只要林析沉留意张望,不难注意到侍弄花草的影子。
“瞧他开心的样子。”
江御怏怏不乐,捏着片新叶不肯松手,冷酷无情地盯着行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钟攀疑惑地投向目光,分明是规规矩矩的检阅礼数,而林析沉则是一脸严肃正经,看不出分毫喜色。
林析沉行完礼,正抬头,江御忽然转身,剩下玄深色的背影以示,仍嘴欠道:“我专不给他粮,他不找我要,当真外面有人养啊。”
钟攀想接几句,总感觉怪怪的。
林析沉多数军费有他的矿支撑,他藏着掖着,想必矿产不菲,单论供应除匪,还是绰绰有余的。
“唉。”江御漫无目的地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怨妇的意味。
行军经年,南北大营行踪加密 ,传至京城最短时间也要小半个月,他的鹰鸟奔波虽然只需一两天,却风险极大,一旦附近有敌匪,一支穿云箭就没有然后了,重要信函一律走的驿站。
江御罢朝那天拒了群臣,一时间兴起,下面的人惯会看脸色,听见摆宴的风声,个个争先恐后进献美人佳酿。
丝竹管弦奏响,清冷的正殿只有他一个人高坐饮酒,硬是被唱出一种座无虚席热闹非凡的即视感。
一坛一坛酒酿端上桌案,江御大半精神全放在喝酒身上,也没有在意大殿正央多出来的舞姿,和突然变换声调的乐声。
舞步歌声编排得极好,音律让人舒心,加之视觉上翩翩起舞恍若彩蝶铺展翅膀,流光溢彩,把牌匾上的“樵秋”二字,称得既可悲又可笑。
热辣的酒液充斥鼻腔,搅得五脏六腑生疼,江御呛了好几声,把头埋进臂弯,瓷壶脱落掌中滚落下案。
堆积的瓶罐互相依偎,江御喝得头疼,慢慢抬头,虚睁的眼睛无法辨认出面前舞动的红色身影。
一抹妖冶动人的颜色陌生而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头痛欲裂,什么也想不起来,舒心平平的歌声像撕下面具的猛兽,露出表皮下狰狞的面具,呕哑做响,刺割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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