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新上任的几个礼拜偶尔起兴,取弓箭遛马去校场逛。礼部穷追不舍拦在殿前,既是御驾,当然得体面,不然自钦天监领了闲差回家种地后,去他对面钓鱼的就是自个儿。
礼部联合一众官员攀谈旧制,估计是料到江御不会动根基。
于是江御反手把锅扣回了礼部身上,要求赶制出得体但轻便的锦服,结果还真出了一件。
文武百官对此投出赞赏的眼光。
唯有跟前的林析沉嫌弃的眼神无法被撼动,就差脱口而出一句丑。
钟攀全程见证事件首尾,灵机一动,道:“近日北林重建,批成狩猎场,总指挥抬手给了乔统领,乔统领举办了场狩猎呢!陛下闷在深院,借此去透透气也好。”
北林校场没了,暗卫行军操练跑哪去?
钟攀见江御有几分上心,忙道:“总指挥借此,讨要了块风水宝地,背靠香山,比北林宽阔着呢,枫叶一年四季都火红一片,林深见鹿,后山那有方天然温泉,乐此不彼!”
林析沉在远处勒紧缰绳,马儿踢动前蹄,他穿的是行服,单薄却不轻便,北林草场广阔,乔谨川相中的就是这一点,香山虽好,不如城郊自由。
林析沉把缰绳扔给下人,青黛袖袍飘然于春草池露中,染上小道馥郁的花香,马蹄踏野千里,却带不回往日的铁甲风流。
乔谨川把江御请了出,为了旁敲侧击拿暗令,林析沉也得坦然相赴。
京畿守备军总领算半个林析沉的人,一手力举的孟池渊,如果真要调兵遣将,孟池渊不会袖手旁观。
实权能大最好,多多益善嘛。
他没了暗令,乔谨川就不归他管,哪怕林析沉有暗令在手,徒手干涉御林军内部,是僭越,亦然落人口舌。
林析沉来得早,怕晚了做那套赔罪敬酒礼,他可吃不消。
酒桌欢宴办在空旷的平地上,布局俨然,军旗立在两侧案桌,乔谨川故意似的,左边文臣右边武将,林析沉有点不知所措,现在的身份理当入文臣队列,尔后讨要暗令,扩充暗卫,开口弄的尴尬。
或者说,姓乔的纯心不想让他开口。
第29章 恨死你了
攀谈寒暄之声不绝于耳,乔谨川卸了官服,军袍铮亮锋芒毕露,一路笑着同赴宴大臣宣闹,行至林析沉面前笑意不减,只是疏离地后退一步弯腰行大礼,林析沉哪里敢受,忙扶他起来,道:“乔统领生分了。”
乔谨川举杯道:“北林校场风水宝地,幸得总指挥割爱。”
林析沉纳闷了,北林校场怎么就讨人青睐,原先定北侯也带着一堆人来闹事,现在乔谨川不甘落后,香山贵地眨也不眨眼换了。
未等多时,草场边际闯入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马背上的主人眉目深邃,林析沉嘴唇沾了滴酒,微微一抿,浓烈的味道吞噬他的心房,翻滚热潮汹涌,隔着草浪晨曦,仿佛可以洞穿头盔下阴鸷的眼眸。
还是不能喝酒,太烈了,如一把滚烫而又声势浩大的燹火。
仿佛在火势的尽头,有一支骑兵铺天盖地袭来,烟尘千里。
全场跪拜,恭迎圣驾。
江御近来憋坏,却没有着戎装,在跪拜声下上了高座。
乔谨川主办狩猎场,场上文官寥寥,便在一旁暗生慕意,不住夸赞。
林析沉靠在扶椅上嗑瓜子,盛溪亭擅骑射,策马奔进林子,他身手不凡,站在平野拉起长弓连连射倒几只猛禽。
余下最后一抹艳丽的凝夜紫被苔谷色淹没,林析沉忽然想到什么,忍不住笑了笑。
没有人知道三年前的秋猎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次秋猎,宫里前前后后准备了几个月,风吹的比这一次更凉,贯穿骨骼,席卷四肢百骸。
林析沉抽出匕首,丛林间落针可闻,只听的见刀刃出鞘的声音,江御转动着手中的长剑,银色的刀新发于硎,游刃有余地在空中划过,二人相视一笑。
谁也不知道在这狩猎场深处,有两个二货在切磋武艺。
有人故意为之让其二人碰面,生出矛盾,最好是起个冲突,然后来一场互殴,最后美滋滋地坐收渔翁之利。
可是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两位也想借这个机会打一架。
秋意正盛,刀剑锋芒毕露。
“在此领略将军高招。”林析沉做了一个抱拳的姿势,还微微欠身。
“总指挥谦虚了。”江御挑了挑眉,下一刻两个人乘风疾奔,瞬时短兵相接,发出刺耳的声音,不至多时,周围的树,泥土,石头上都印有刀锋磨砺的痕迹,深浅不一。
持续良久,兵器都打折了,两个人依旧不肯罢休,区区没刀这般小的事怎么可能阻止两位二货作死的路,便赤手空拳打了几十个回合。
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拳,你砍我一刀,我还你一刀。
直至日暮西山,两个人安安静静躺在草地,歇了一炷香。
林析沉大口大口喘着气儿,浸了一身汗,卯足劲儿慢慢爬起来,瞅了他一眼,内心暗暗翻了一个白眼,江御以为他还想再接着打,林析沉马上堵住他的嘴:“别别别打了,我平生第一次这么狼狈!”
“续航真差。”江御仍躺在地上,嗤笑道。
“我不如你厉害,连收三津。”林析沉偏头冁然而笑,伴随着昏黄的光线,染在眉梢处的发间。
当时的林析沉在世人面前是纨绔浪子的形象,他装的很是那么回事。
这句话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是嘲讽。
西北凯旋之际,有人说江御乃莽夫,胜仗打的跟输了没两样,反而让皇帝心里打鼓。
江御不自觉伸出手指,妄图抓住一抹从林析沉肩膀旁逃出的光线,可是背着光的手心却是黑色的,怎么也抓不住。
林析沉兀自掏出方帕擦手指染的泥土,道:“塔尔玛湖越的大快人心,你完成了我一直想完成却不敢完成的事。”
江御的手倒了回去,枕着脖子轻笑:“怎么,终于窥探到了我的魅力,朝廷上为什么处处针对我。”
林析沉一语道破:“你心知肚明。”
江御明显反应了会儿,对着猝不及防的坦白无奈一笑:“你早就知道了?”
“林家人不做卖主求荣的脏事,你说的对,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人,所以呢,安国好不容易出了名将,可惜了。”
林析沉擦完手,身上又体无完肤的,走一步扯着伤口生疼,“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敞开心胸畅聊理想的时机,你再不起来,咱们没走出来狩猎场,怕就得死了。”
“不拉我一把吗?”江御周围没有树,他挥了挥倔强的小手。
“喂,我们好歹有过命之交……!”
那天,狩猎场外的群臣众将急的团团转,因为这时候就只有林析沉跟江御还没有出来。
余霞成绮,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勾肩搭背互相聊着天走了出来。
玄黑的衣袍被血染得深沉难辩颜色,从鬓角以下,都分不清是谁的血。
总而言之很吓人,场上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林析沉胡扯什么遇见了老虎,最后与将军一同降虎,顺带吹了江御一通彩虹屁。
狩猎场管事的就比较倒霉了,因为出现“有老虎”这么大的事情,还差点搭上两位朝廷命官的命。
江御勾着林析沉的肩,扯着沙哑的嗓子轻幽幽地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倾尽全力地跟你一起打虎,我也不是武松。”
林析沉没说话,江御咬着耳朵道:“我比虎好打吗?”
“……”
他们再也没有打过架了,跟对方打架直接是玩命,反正林总指挥自己在床上嘟嘟囔囔躺了几天。
心里咬牙切齿,要不是为了点面子也不至于躺到下不了床!
刚刚康复几天,府上还收了几幅极端的画,武松打虎。
——江御亲笔题字。
林析沉当时笑了一下,笑得全身伤口裂开,又盛怒之下让人给烧了。
高堂上,江御瞟了眼无缘无故发笑的林析沉。
林析沉则掩饰地摸过酒盏回避,却迟迟不肯喝,反而显得更加奇怪。
狩猎进入尾声,乔谨川道:“盛小公子善通骑射,北林上有一台千斤弓箭,还是林总指挥留下的,小公子可有兴趣拉上一弓?”
盛溪亭拎着两只野兔,毛毛躁躁,闻言破开个笑,把野味丢给收拾的仆役,道:“是吗?今日是沾乔大人的光啊。”
乔谨川拍手,弓箭被两个下人吃力地抬了上来。江御抬手指向不远处的靶心,道:“既然是千斤重弓,能射中靶心的,作个彩头,如何?”
盛溪亭爽快应下,还打趣道:“这种赏头亏了在坐文臣啊!小辈献丑了。”
林析沉瓜子磕了一桌,心里想怎么开口的好。
盛溪亭站在空旷的马场上,单手握住弓箭,鎏金花纹镌刻其上,两侧是半圆旋锋的刀片,他全神贯注盯着靶心,拉开的力道极大也招架不住重弓,时间拖的越久,发挥的效果就越是不好,可没有准头怎么好下台。
重弓比他想象中的难以控制,当他拿起来的时候便有些后悔。
重弓可不是这么拉的。
汗珠如雨不停地催促他,霎时,一声刺耳的声音划破耳膜,箭离弦之际劈开疾风飞驰而去,于不远处落定靶心。
正中红心!
盛溪亭抹了把额角渗出的零散的汗。
乔谨川直叫好,后面有武将跃跃欲试,可盛溪亭出箭即巅峰,若是长辈去,败下阵来反而下不了台。
乔谨川目光落在磕瓜子的林析沉身上,叫他嘴里的瓜子顿时就不香了。他道:“既然是总指挥的弓箭,我等去皆是班门弄斧。”
传闻林析沉射箭矢无虚发,他第一次杀人是老爹带他去战场,他人生第一支箭越过万千人海,堪堪射倒胡汗察部族的旗杆上,军旗生生射断。
“不巧不巧。”林析沉拍拍手上染的瓜子灰,“没带扳指,拉重弓一般的扳指恐怕不行。”
乔谨川故作遗憾,江御心觉有意思,刚好他带了扳指,就让下人奉上,道:“这扳指乃是张辅卿煅烧七日而成,就是拉床子弩,也不会断。”
谁借林析沉他都有话堵,唯独江御。
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吗?
林析沉脸僵住,皇帝发话他哪里有推辞的权利,皮笑肉不笑,“谢皇上!”
盛溪亭拉弓颇为费力,那他武功尽失,若是不想当着天下人面坦白,只有一条路可走,叫作自寻死路。
江御的扳指略大,做工精细,抗造。
林析沉衣袂飘飘,不忘回头瞥一眼看戏的江御。
林析沉走到架案上不急着拉,因为他曾经拉过,一般人单手拿是拿不起的,而林总指挥比一般人还弱。
林析沉望了望远处模糊不清的靶子,用拇指比划什么。
风过林梢,林析沉后退之际右腿一扬搭在把手,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箭上箭台,动作极快,精准无误落在搭箭点,他微微眯眼,遽然松手,发矢之际余力弹伤他的指节,扳指抵着骨骼,深深硌出一道血痕。
林析沉占了地利优势,箭明显力道不比盛溪亭,好在作用点找的对,生生把盛溪亭落在靶心的箭弹了下来。
身后的人连连叫好,算是为文臣涨了个脸,而那重弓从头到尾分毫未动。
这便是窍门。
拉弓拉弓,能拉开就对了,形式永远是锦上添花,花的作用也仅限于危机时刻,应付小场面绰绰有余。
林析沉掩盖住弹伤的手指关节,只是忘了把那递回去的扳指上沾的血擦干净,江御摩挲着淡淡血渍,戏看完便寻了个由头离席。
他在大臣们不敢喝高玩乐,他一走,席间轻松欢快不少。
孟池渊来的很晚,大概是宴请的人基本上都散完,席中只有乔谨川没规矩,烂醉如泥,下人搀扶之际,他喝高了,带点愠色,怒声呵斥。
“乔谨川。”来人一身甲胄附身,层层银甲遮住他原本俊秀的眉眼,军袍压在下面,破门而入的盛气中,掺杂着裹满湿润的春风,“赛马吗?”
乔谨川闻言笑了个清醒,起身拿起佩剑:“来!”
林析沉坐在草场边寻了根木棒挥着玩,忽然前面覆下一片阴影,江御从身后握住他的手,道,“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北林校场那么抢手吗?”
“风水好?”
江御没有说话,握着他的手操控木棍,木棍在沙石地上勾出几条简单轮廓,林析沉对京城地形图倒背如流,立马猜了出来。
北林校场是块衔接西北的好地方,江御当年为什么要抢?私养亲兵。
这地离京说远不远说近不进,偷偷窝藏东西很容易瞒天过海,宫变之日达到里应外合之势。
那乔谨川呢!
林析沉瞳孔微缩,不愿意继续画下去,江御却颇为执拗,掐着手操控木棍,一笔一划勾勒的很用心,他把京都轮廓勾完,在左上角勾出北林局部,往外牵了条线,直通西北方。
林析沉噤声,只听得见心跳声,江御笑了,笑的很癫狂,“你当初不让给我,我恨死你了。”
不然他坐到那里,会早很多。
江御不肯松开握住林析沉的手,目光定在草图上,又要顺着草线勾什么,林析沉急的捏断木棍,整个人因为惯性,差点摔在上面。
江御紧紧攥着林析沉的手指,摩挲他伤口洇出的血,固执地将原本小小的口子撕扯开来,一边缓缓逼近,嘴唇慢慢贴近他的耳根。
林析沉躲开,被紧攥的手不停挣扎着,对方并没有因汩汩而流的血放轻力道,他自当不在意,只道:“蒲知弦祖辈声望香火不断,当年皇上没有挑起大梁是蒲寄年奔赴北疆,落的死无全尸的下场,他们世世代代忠于这片土地。”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江御本离他近,幽深晦暗的声音显得异常骇人,“拐弯抹角说我德不配位?”
江御又凑过几分,薄凉的唇贴近林析沉的耳垂,他被弄的周身顿时酥麻无力,答不上来。
江御扣着林析沉的伤,任凭鲜红的血淌在自己掌心,然后看着它干涸、凝固,反复揉搓,不厌其烦,“非然啊,你大可在天下人面前说我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追随你的人一定很多吧,再找几个优秀的幕僚,唇枪舌战一番,散播市井,蒲将军蒙你大恩,感恩戴德着呢。”
似是戳到痛处,林析沉猛地仰头脱离热潮,喝道:“住口!”
“此言令人心寒。”林析沉躲开他湿热的唇齿,恨不得马上逃离这里。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江御垂眸注视草图,死抓林析沉的手不放,操控他往上移动,血淋淋的两只手相覆,渐渐落在草图上勾出北林的地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你以上位者的姿态,永远也没有办法明白门楣香火的意义,国门城门不可侵犯,护土族人不可受辱,死去忠魂皆志于此,在你口中怎成的草芥!”林析沉忽然反其道而行,狠狠盖住草图,一划拉全部抹花,伤口裹满泥土,整个指节刺痛不已,颤抖的皮肉透着淡淡的白。
“你是故意的吗?”江御掏出腰间的水囊,捉住林析沉的手腕,用水往伤处洗净冲洗。
林析沉被折腾的万念俱灰,但他不甘心。
几句临嘴的话翻来覆去咀嚼竟有几分怯场不敢言,声音带点哽咽,前言不搭后语道:“我断你去路,你恨我应该的,你废我武功,咱们算扯平,扯平后各司其职,没必要因我而猜忌蒲将军,暗令你不愿意给算了,六千人供银省吃俭用分的下。”
江御用水简单清理,舒展一口气,拨散眉间的阴霾,妥协般道:“我没说不信你,也只是在陈述事实。你不想听,我以后不说便是。”
“我不想听就能撼动你偏执的想法吗?”林析沉简直无法理解,见洗得差不多便要抽开手,江御听入神了,迟迟捏着他的手腕不肯撒开。
江御终是松了手,低着头闷闷不乐道:“蒲知弦太年轻了。当年我跟蒲寄年守北疆时,他还在营帐外流鼻涕嗦冷面呢。”
“蒲寄年就把他带在身侧,手把手教他怎么作战对敌,他或许没有你见多识广,但对于应付三境来说,已经足够了。”
“但他只局限于三境。”江御直截了当。蒲寄年偏房庶子多,蒲知弦是其中一个小儿子,跟着学的全是三境的作战方略,太片面了。
“已经够了。”林析沉重复道,“你不乐见其成吗?”
江御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乐见其成。”
他悠悠地拉长了语调:“在你看来我不也是这样吗?”
林析沉冷冷转过头,似是生气了。
他们俩能有什么友好的交流,逮住一个话头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套话试探。
江御拽着林析沉的衣角,“为表诚意,我们一人坦白一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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