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放回去,仔细一瞧是参的梁王,不是叫人按下去不上报吗,怎的辗转到江御手里。
没等他翻开,江御伸手轻巧地抢回,略带得意:“还以为你跟郁丹站队,攀附寒门,人家揪住你的小辫子,夸大其词,骈四俪六地骂你,骂得非常有文化,我都叹为观止。”
“……”
先帝怯懦,朝政不通,却不是他不理,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期直接摆烂,年轻时什么都没干,唯独喜欢跟几个弟妹对着干,有封的大小亲王所剩无几,兜兜转转留了个梁王。
江御登基时,梁王为人圆滑懂事,若不是此次弹劾,林析沉快忘了某个土山头还有一封地王。
林析沉接到奏折询问了具体内容,梁王圈地,剥削地方百姓,后面拐弯抹角说他有通敌之嫌,有鼻子有眼,林析沉听完狐狸耳朵竖起,问那官员:“圈地多少?”
官员小心翼翼答:“不多,百、百余顷。”
林析沉眉头一皱,这么少,不够肥。
于是摁着折子不发。
郁丹一派见状,不肯放过这个抹黑林析沉的好机会,骂的绘声绘色,梁王一事江御处不处理该怎么处理不是重点,顶多褫爵,重在骂林析沉,更有甚者扯到他与梁王私相授受,结交权贵,攀附世家。
彻头彻尾断了林析沉在天下学子面前的好感。
他见都没见过梁王,帮梁王挡箭的目的不过是因为……
“等他吃肥了你好去鸠占鹊巢?”江御一语挑明道。
“臣不敢!”林析沉吓的舌头打结,乍一听没什么,细细想,别有深意。
人们总会忘记一件事,如今这天下,最名正言顺该登基的,便是那烂在泥根乡野的梁王。
江御靠在椅子上拍手大笑,不以为然,“我可什么都没说。”
江御顶替前朝皇子的名头很容易被推翻,列出来的证据虽统统处理掉,有心之人刻意窝藏不难……
而且宫中老人杀得尽吗?
林析沉脊背凉了半截。
剩下一半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凉透。
林析沉强拉余魂,手胡乱撑在扶手上想借力起来,下一秒用力之际,被人狠狠一拽,跌回原地。
“随口提的玩笑话。”江御捉住林析沉的手,简意赅评价道:“不经吓。”
林析沉心道:你开的手玩笑一般人笑不起来啊。
江御为了弥补,顺着林析沉方才提的话茬道:“胡汗察的典籍难得查,好多年了,执着于林向身世做什么,一个屁大点的小屁孩能翻天?”
透露一丝丝风声江御就能猜个大概,林析沉心下算盘飞转,不愿说太多,胡诌道:“过年祭祖总要有条归路。”
“真要祭奠胡乱逮一块无名碑烧烧纸钱罢了,心诚则灵。”
“……”
江御没有把路堵死,“有些出入,藏书阁禁书库里面,有兴趣自己去翻翻。”
“……”藏书阁禁书浩瀚,还不如堵死。
良久的静默,林析沉微微移动被江御攥着的手。
江御正放空出神,手上力道不减反增,又似是怕他跑,往回拉了几寸,固执地问:“我回西北大营,你为什么没来送我。”
“啊?”林析沉属实摸不清江御的脑回路。
“我想好了,那个问题。”
“……我、我好像去过。”
三年前,江御西北凯旋班师回京后没待几个月便让先皇打发回西北继续吃沙子。
江御设宴,因他在京城能摇上号念上名头的人少,自然邀请的人也少,寥寥草草的送行宴,唯独笔锋一抬,勾出了最后一行字,强行假装不经意差使小吏去办事。
林析沉那断时间暗令被扣,便拿出低低的姿态,做事不敢怠慢,尽职尽责,以免落人口舌,横生事端。
当晚,刑部大牢。
雷雨裹挟着劲风,无情地鞭挞沟壑,磨平顽石,在官道的尽头,一个人策马而来。
“还是那套说辞?”
林析沉身着玄色蓝底绣纹样式的正三品指挥官服,腰间带刀,阴雨蒙蒙的天色将他笼罩进深暗的夜色,黑夜更衬出他眉间的冷酷。
他把马鞭交给刑部的官吏,面无表情走进邢狱。
刑部尚书在外急得来回踱步,此案尤其棘手,皇帝出游换上的行服暗藏凶器——毒针。一下扯到一堆人,供针的军械所,供毒的太医院,供衣服的尚衣局,押送布料的宗人府,搞的宫中鸡飞狗跳。
逮的这个人位高权重,乃是司礼监右少监。以贴身侍奉为由林析沉就拿他入狱,一堆人参他公报私仇,说他看不惯司礼监,为此摈斥异己云云。
林析沉听的烦,本想经刑部转到暗狱来审,但是不容易,今日皇上大发雷霆,再审不出来,别说请他入暗狱喝茶,刑部都待不下去。
刑部尚书走来走去,半晌,林析沉才出来,只见他满手的血,指尖夹着一张薄纸,血淋淋的罪状不由分说地扔进了刑部尚书的怀里,他当即吓了一跳。
刑部尚书捧着罪状,摸黑进了牢房,那少监爬在地上,身上被钉了数十颗钉子,指头生生掰断,没有包扎,殷红的血不断往外渗!
他忍不住看了眼怀里的罪状!
饶是在位十多年的尚书大人也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而外面,林析沉驾马在骤雨狂风中,御史大人正在后面迈着大步追,结果被溅了一身泥点子,敢怒不敢言。
好不容易到了侯府大门,林析沉迟迟不肯进去,外面大雨如注,他撑着纸伞站在殿外,背对着墙。
殿内欢宴起,推杯换盏置腹之语不绝于耳。
“敬、敬将军一杯,我这辈子没打过胜仗!还是头一次打这么大的胜仗!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但是皇帝明摆着不待见将军,若是、是……”
“高檀兄少说几句,寒将军心!”
“皇帝就不寒将军心吗!朝中鼠辈,万里江山担在将军一人肩上!是拿给他糟践的?!我们收回的城池,夺回的失地!你猜那些酸文假醋的文官说什么!贪功冒进!目光短浅!不顾大局!我去他娘的大局!”
“……”
林析沉听的五味杂陈。
他某一刻很同情江御,西北战役是他的成名之战,原先轻骑军强压十六部,双方签订合约,江御也想让这些年西北战乱的地区恢复生机,没想到等来的不是西北重建的消息,而是十六部撕毁条约,一晚上接连侵占数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最令人可笑的,是战争爆发初期,皇帝不愿意出兵!
他觉得合约对双方有利,十六部不可能傻傻冒犯,甚至听信谗言,在江御组建轻骑的时候,说他勾结叛乱。
后来先帝先知后觉派兵,轻骑军重整旗鼓,横扫大漠十六部,追到三州外。
他将轻骑军的旗帜,扎在大漠深处!删水印衮
他让噩梦的歌谣,传唱大漠每一个角落。
现如今,何至于斯。
雨打在槐树叶,结出晶莹的水珠,片刻后沉入青砖绿苔,摇曳的枯藤如鬼魅般张牙舞爪,映在他沾染血污的侧脸。
不知道看雨看了多久,殿内很多人都喝醉了,只剩些酒后喃语。
林析沉终归来晚了,犹豫要不要进去,镇定自若打着伞路过殿门,往内张望了一眼。
他醉醺醺地伏在桌前,酒盏滚落到地上,强撑着意志抬头望门边,等该来的人。
江御摸酒杯的时候仿佛看见了门外一晃而过的衣角,没过脑子地冲了出去,除了空荡荡的长廊和瓢泼大雨外,什么也没有。
孤灯徘徊山野,月满西楼。
他心灰意冷醉倒在雨中,伸手揽尽月色,雨水蜿蜒而下,割在颊面。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那天少年在转角处回眸,油纸伞便一刻也撑不住了。
“你喝醉,遭罪的是我,把你抱进去我官服全湿了,回头叫礼部赶制一套来又得骂街。”
“时远还没来,不走……”
江御摇着头,想推开林析沉的手,而目光直直地盯着狭长漆黑的官道,任凭雨水不停地漫过睫毛,滚落尘世。
林总指挥眼眶顿时红了,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心如刀割四个字怎么写。
江御对于短小精悍的回答并不执拗,微微点头,自顾自松开紧握林析沉的手,如同释怀一般,得到安抚够了,奢望太多,失望只会变本加厉地讨伐。
这么轻轻松松揭开,林析沉有点不适应,他主动拉起江御的手,把它抱握在掌中,“我真没骗你。”
温暖的触感和煦明媚,江御愣神,看向林析沉时目光恍惚。
林析沉摩挲着江御薄薄的笔茧,道:“梁王盘踞西北,没有实权,够不上什么威胁,他唯一能依仗的不过是血统,你不放心我派几个钦差查查他结交重臣与否,小心驶得万年船。重查田税不好下手,我便将那金矿拿去西北,借梁王东风,把商路收入囊中,顺带揪出些浑水摸鱼的商贾,暂时别动梁王,打草惊蛇,等我去西北探查,盯着梁王他也不敢兴风作浪……”
“当年你不提。”
“啊?”林析沉坐在地上疑惑道。
“当年你装傻充愣不闻政事。”
“比起先帝,你更值得。”林析沉隐晦地叹了口气,先帝暮年刚愎自用,任人唯亲到了可怖的地步。
江御唇角微扬,反手扣住林析沉的手,将他拉近身,轻轻在他眼睑落了个吻。
江御应该不知道,那天清晨他回西北,林析沉偷偷驾马送他到城外。
日出很美,轻骑军的铁蹄上沾满萌春的雨露,他寻了块石碑,刻了行杂诗:
霞铺四野芳菲尽,鹰隼长啸故人离。
芦初新发斩英豪,金戈铁马踏清秋。
烟尘东流染天际,孤壁自倚落灯花。
万里送君戍故烟,烽火烧尽去时名。
刻最后一句时,他想要不要添“故”字,思来想去,他也曾与他并肩作战过,一起点燃过同一座城楼的狼烟,为什么不能担此字。
石碑栉风沐雨三年,他在外风餐露宿三年。
西北种不了花,就让京城的花香飘万里,以遗相思。
第34章 成何体统
梁王可以苟在藩地活那么多年,明知无权无势,还想着圈地巴结官员,凭着他那点芝麻大小的胆子,怎么敢的。
“必定是有人教唆他!”
林析沉躺在凉椅,手上扇着蒲扇,张海阳院子里栽的葡萄藤蔓顺竿爬满整个架子,而他本人,站在围鸡栏前撒玉米粒喂鸡。
“胆子越小,越容易杯弓蛇影,估计随便一句空穴来风的话,他也会担心的吃不下睡不着。”
香蒲叶人工编织而成的扇子做工粗糙,房角还摆弄不少手工品,有的精细,可以开手工作坊收学徒的水平,有的惨目忍睹,编的篮子连捧土都装不下。
林析沉的这把非常不幸,炸毛一半,“老师,你手工不好别瞎琢磨了。”
张海阳冷哼:“你行你上啊。”
林析沉兴致来了,挺身坐起,弯腰专心地顺着张海阳编织的边角进行修补。
眼看着快修补成像样的东西,张海阳妄图让他分心,道:“你年轻不是去过西北吗?当时武功成熟非要去,跟你爹置气还闹绝食,待了小半年,没听说梁王?”
“啊,容我想想。”林析沉指尖飞快,说话间已经翻转香蒲叶,压得整整齐齐。
张海阳暗道失策,表面强装镇定。
“西北穷是真的,军田时不时让十六部的人拱了,粮草只能依靠京城,统帅还要兼顾都察院的人,哪里能分出闲心。打起仗来人迹罕至,不过那是前线,比较紧张,但梁王的地盘绝对好不到哪去,人我没见过,只待了几个月,说不上熟悉。”
林析沉说完又躺回了椅子,挥舞着胜利的旗帜,“无师自通。”
“幼稚。”张海阳漫不经心继续喂鸡,“庭晏与梁王交好,有机会入景柳柘的眼少不了他的功夫。”
“嚯。”那江御担心什么,果真吓他。
“哎呀,时过境迁嘛,也不一定。”张海阳吹着小哨逗鸡,脚底蹭泥,“庭晏组建轻骑,梁王跟在他屁股后面捡便宜,收的食邑高出平常几倍,他很会治军,你猜蒲寄年怎么评价他的?”
“蒲寄年出了名的刻板,蒲知弦在他的威压下没少吃苦头,竟然夸过他?”
“不错,蒲寄年说,他带了那么多年兵,建了不知道多少支临时战队和守备军,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在短短月余,操练出这样一支纪律严明杀伐果断的军队。”
主帅坐镇,他们置身战场,不管身后多少人,不管敌军多少人,一声令下,他们便以破万军吞山河的气势,义无反顾冲锋列阵,没有足够的信任是做不到这样的,而当年的军队,因为帝王无能,他们缺失的最重要的利器,让一位少年将军捡了起来。
发挥到极致。
“如此优秀的轻骑还拆!”林析沉恨铁不成钢。
张海阳冷冷道:“问我做什么,问他去啊,一个比一个傻。”
打过仗的都知道,将士与士兵之间的默契是很重要的,一个营的主帅频繁调动,无异于蒙着眼睛打仗。
“……”
“欸,你们同拜在景柳柘门下,庭晏乃可造之材,不知道巴结巴结,西北一战后成天吵架。”
林析沉就笑笑。
他们在朝堂吵私下吵,有次在城南荒山上过招,打累了,江御问过他,他们之间有没有可能秉烛夜谈推心置腹。
林析沉只当他在抛橄榄枝,当即把橄榄枝折断:“立场不同。”
因为立场不同,所以无论做什么,也没有办法撼动背道而驰的目的。
江御笑了,他道:“殊途同归。”
少年身着戎装,背影干净。
“天天庭晏长庭晏短的。”林析沉酸酸的,道:“究竟谁是你学生。”
没等张海阳出言讥讽,远方王宽挎着竹篾蓝站在半山腰招手,林析沉笑眯眯的,拉起老头的手,“老师,王叔叫咱蹭饭去!”
张海阳骂骂咧咧:“成何体统!”
“曲江街的面乃是一道特色,放眼整个京都没有一家能做出像我们家如此正宗!汤镜者清,肉烂者香,面细者精!”伙计笑着介绍完,烧了壶茶给二位官爷。
乔谨川大马金刀地坐下,“马种不错,比起皇上的轻骑,更加适合周旋于大漠。”
孟池渊倒了杯茶:“他们敢堂而皇之进献,怕是有备而来。”
乔谨川叹了口气:“东营督粮道如今是你在暂代负责,趟浑水干什么。”
孟池渊搅和面汤,东营是笔糊涂账,上一任杜砚私自按压粗粮和细粮,在民众间牟取暴利,引的民众激愤,而账目根本理不清,朝廷不想收拾烂摊子,可是马道运输经过遇到流匪侵扰,月底内做不到通畅,耽搁的是北疆前线。
孟池渊暂代,跟着被砸了不少鸡蛋。
“东三境没有军田,怎么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孟池渊似是慰己道,“再说了我又不是杜砚,干不了糊涂事。”
“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管的多了,忌惮就多了,防不胜防。”乔谨川迟迟不肯下筷,孟池渊已经低头吃的津津有味,见乔谨川没吃,他抬头间,吸着粗面,一反往常英姿勃发做派,面汁淋在唇角,细滑的面含进嘴里,喉结一动便没了踪影。
“看什么呢,不合胃口?”
乔谨川立马转念,岔开话题聊道:“你别那么帮着蒲知弦,送粮开道来的勤快。”
孟池渊好没气道:“你怎么阴阳怪气的,西南剿匪我去了几个月你不说,临时担粮磨磨唧唧。”
乔谨川哪里想那么多,临时逮的托词。
“你呢混在御林军,若是前御林军统领没战死,你很难升迁吧?”
乔谨川只当讥讽,孟池渊继续道:“我差人帮你,你怎次次推脱,闭门谢客的架势。”
乔谨川火气刚燃起一个苗头,孟池渊紧随其上堵嘴道:“我知你不愿意受人荫蔽,要强,我只是以军中同袍的名义过问,有什么不肯说的,我心何忧。”
孟池渊不难猜到,宫变之日乔谨川必然有涉猎,他将前御林军统领推出去,两虎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其二则是能分出人手,在城外拦他。
“现在说有什么意义,当断不断。”乔谨川避而不答,抬头望向东营粮道的方向,用筷子在空中轻点一下:“入秋前,盛家定会重回西北。”
乔谨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孟池渊接的娴熟,习惯了一般,道:“不一定,我赌他回不去。”
“不放盛家回西北亏大发了。”
王宽院子修的比张海阳家宽阔敞亮,林析沉对坐在雅阁,棋盘位置轩明。
“我还劝过他,他不听,估计是没听的。”林析沉丧气,举棋不定。
“户籍难查,光是吆喝让户部厘清首尾都难,用人之际,何谈挨个开刀,威恩并施慢,等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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