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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送君戍故烟(歇羊)


林析沉头昏脑热,忽然甩开手里的酒杯,冲到外面吹冷风。
眼前的人闪个没影,江御觉得莫名其妙,他又没动手动脚,兀自饮了口酒。
林析沉手扶着门外的柱子,在寒风中吹了小半个时辰,回头看见窗纸处有江御的影子,他似乎站了起来,背靠窗户,纸上描摹着他乱糟糟的发冠,时而抬臂喝酒。
有毛病嘛。
林析沉一气之下想走,又转了回来。
“你同盛乾澜喝那么高做甚?”
“军中袍泽嘛,之前没少一起喝。”江御听清了,没心没肺道,“我告诉你一件秘闻!他、他有一次带兵截断敌人补给线,遇到大雨,车轱辘卡进去,他不敢延误军情,做牛一样拉了半天哈哈哈……”
林析沉绞尽脑汁想,笑点在哪里。
江御与盛乾澜,怕不是简单一聚。
船舫之夜盛溪亭提到自己有个弟弟,他猜到如果皇上想用盛家,必然会留下一个质子,时间关系而已。
江御快笑岔气了,补充道:“还、还有一次!领人家建立守备军,内部闹开矛盾,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的兵填里面去哈哈哈……”
林析沉自认笑点很低,妄图产生共情,实在是笑不起来,疑惑道:“盛乾澜下药了还是你脑子烧糊涂了?”
谁知江御低着头笑,笑得肩膀抖一抖的,后面几声难分辨到底是笑还是哭。
他忽然高举酒壶,喃喃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林析沉抢下酒壶,直接砸地上,“借酒浇愁没出息!”
江御生生吓椅子上 ,委屈道:“你凶什么。”
“……”
林析沉拧眉低声,好心出谋划策,道:“你倒不如赐盛家一个爵位,盛家也算承情,既然是信得过的人,何必遮遮掩掩,兵权拿捏到自己手里最好,盛家如今是巢中稚雏,你担忧什么。”
拿捏住如烹小鲜的火候,也不至于把盛家往绝路上逼,点到为止,事情自然迎刃而解水到渠成。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江御撑首,有人说,盛乾澜跟自己很像,却又很不像。
江御这一生没有一刻是自由的,唯一的那段欢乐的时光已经彻彻底底地抹去,自那天被人从死人堆里捞出,他自始至终都是戴着镣铐而行。
林析沉曾经遇到过一个年轻小兵,他说有一次图葛玛部族打到营帐之前,将军站在城墙之上远望狼烟,一声令下猛禽穿过云雾飞了回来,紧接着脚步声齐整的方阵从四方逐渐兀现。
他独守孤城不肯退缩一步,因为这是最有利的站台,如果此战输了,不仅将会牵连到三军的粮饷问题,切割断了音讯的铁骑就是一盘散沙。
那一仗胜率渺茫,可只要有他在,轻骑军就是一支所向披靡的队伍,这,便有了信仰。
江御总想,戍边士兵总会在身边带信物,有寄托妻子的,有思念故乡的,还有忘年之交。而他呢,什么都没有,以至于有一次甩下战车,浑身都是血,隔着头盔便能看见飞沙走石,自己身边却没有一个念想。
唯一能坚持下来的,便是手中的长剑,心中的愤恨。一路上的摸爬滚打他并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战,只为自己,怎么能甘心呢。
他在这种日子里,坚持走了很多年。
无人问津。
“我在啊。”
寒风阵阵,林析沉越过江御把窗户边沿关好,他朱带缠腰,一丝不苟。
江御小声道:“你骗人。从来没有看我。”
“皇上。”风声大,林析沉没有听清江御说的什么话,瞧他气恹恹的,宽慰道:“臣帮您盯紧盛家,朝中正是用人之际,盛将军熟悉西北战况,可以一用,哪怕是威慑作用也够了,西北互市已经有人打起了注意,该严查不能手软。”
江御微眯狭眸,“你在查西北互市?”
江御又问些莫名其妙的关注点,不是在谈盛家吗。
林析沉点头。
“别查。”江御摇摇头,兴致不高,“浑水,脏手。”
“为什么?”林析沉十分不解,“有人在搬空国库,商贸生意紧握他手,心腹大患!”
江御喝得高,直摇头,“我们手上没有与之抗衡的底气与资本,单刀直入只会撞一头血。”
“撞便撞啊。”林析沉脱口而出道:“行走朝廷明枪暗箭处处皆是,总有人做开山鼻祖吧,何享他人余荫。”
“是为了我吗?”
无厘头的话问得林析沉心神恍惚,江御忽然自嘲道:“世代忠良,于你而言够交代了。”
“你不敢查?”林析沉挑眉。
江御避开林析沉的目光,抬脚欲走,一个趔趄生生摔倒在氍毹上。
林析沉毫不留情评价道:“大将军,九五之尊,真出息。”
林析沉伸手拉他的袍角,忽然被猛然一拽,以为会摔地上,下一秒堪堪跌进那人身上。
“你好重啊。”
那人躺在地上,哄道:“乖,别查。”
林析沉赶紧甩开他乱摸的手,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你拽我做什么!”
他又想夺门去吹冷风清醒清醒,一字一句直抓着他的耳朵挠。
“胡说,你自己拉不起来。”江御伸手,示意林析沉拉他起身。
同样的陷阱林总指挥可不想上第二遍,偷偷扎个马步稳住下盘,无奈伸手。
江御拉手瞬间起身,顷刻探头在林析沉唇角轻点一下,“别躲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大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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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附骨之疽
林析沉二话不说夺门而去,心绪久久不能平静,惨遭丢弃的江御未置半言,按着眉心迷迷糊糊摸回罗汉床小憩。
钟攀步过偏殿瞧见林析沉耳根子被寒风吹红了,脑补一系列他如何如何惹皇上不快,惨遭扫地出门,指向西南方,道:“总指挥避避寒吧,那处有间干净单间,我叫下人添些木炭。”
林析沉捂脸,面色悲怆,“多、多谢美意。”
“哎呦。”钟攀欲扶把林析沉,他面色憔悴,似是见了鬼,“掐着时间,快宫禁了吧,宫门落锁需拿皇上的通行令,可……”里面那位怕是没有心情批令。
“罢了罢了。”林析沉绕开钟攀的手,走路颠三倒四,台阶一步跨两个,失魂落魄。
林析沉夜宿宫里轻车熟路,基本上都是去军机处找房间睡,休息的地方安置了方床榻,将就挤挤不成问题。
几个侍奉的婢女殷勤地来端茶送水打扫积尘,定然是钟攀派的,顿时感动得泫然泪下。
昨天的话犹言在耳,折磨得他辗转反侧,很晚才睡,活生生熬成竹熊上朝,同官之人包括周崇温皆嘘寒问暖。
他斟酌损益,心想必须跟皇上保持距离,尽臣子本分,不能逾矩,做该做的事。
于是乎每逢谈正事,拉上三五好友一起去正殿商议,人多热闹热闹嘛。暗暗发誓完,心里通畅明朗不少,宫门外,许涧直眉瞪眼与位任职官兵聊天。
心,怎的,无缘无故又堵起来了。
许涧汗颜,“等人手充裕,我们必然把账补上。”
官兵戴的是工部的腰牌,见林析沉过来拱手打照面,匆匆而去。
许涧眉宇间大写着不开心,林析沉笑他,打趣道:“白菜让人拱了?”
“咱们现在去卖身吧。”
林析沉格外认真,“卖身不至于,闲置几套宅子放着无用,转手卖吧。京城身价低,要卖去南边,南边贵啊,好的可以涨到十多两。”
“……大人运筹帷幄,什么都懂。”许涧夸赞道,“我这种货色什么价位?”
“哟。”林析沉略显鄙夷,许涧无师自通,学会了逗人精髓,“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往好处想,咱没钱就遇不到打家劫舍的人,无形之中比他人多了一份存活率”
许涧低落的情绪并没有随林析沉的挑逗减少,正经道:“乔谨川你可有印象?”
林析沉绞尽脑汁,疑惑道:“乔谨川?”
许涧点头如捣蒜,“对对对,乔谨川。”
“乔、谨、川?”
“对对对!”
林析沉摸了摸下巴,许涧醍醐灌顶,一拍脑门,喊:“乔谨川啊!那个那个!”
“奥……哪个?”
“那个!御前救驾最后叫你逐出门去的乔谨川!”
“哦哦哦!”林析沉终于想起来了,两人比打鸣公鸡还吵闹几分。
路过的御林军:“……”
要不是许涧提起御前救驾四字,林析沉真想不起来,这么一说,他与乔谨川有点渊源。
乔谨川原编入暗卫,几年中,林析沉故意按住他的履历不肯提拔,生生耗了他三四年,有一次先皇出驾于锡泉大摆酣宴,遭遇刺杀,便是乔谨川私自带人前去救驾,患难见真情,先皇劫后余生大喜,想赐他品阶,文武百官的面,林析沉脸绿难看,提一嘴把原本晋升的官职说低了一阶,官大一级压死人,相反可以得到晋升的机会少之又少。
外界传言林析沉善妒,没过几个月把人逐出营地。
实际上当天下午,林析沉就命人将乔谨川绑到营地,大庭广众下,拿鞭子抽。
些许与乔谨川交好的人不敢劝,劝的人统统受了罚,连许涧说情也被狠狠瞪了一眼。
抽了大半个时辰也不嫌累,连林羽追到营地想让他住手,哪怕是为了名声也不该折辱他,谁知统统让人拦住,直到用刑结束。
亲眼目睹的人不忍回想,洒盐的鞭子打在身上,乔谨川咬牙,血痕洇漫染到林析沉脚边,林析沉则面不改色继续抽,污血溅了他一脸血,如同阎罗鬼魅,而乔谨川,差点就没撑过去。
之后许涧不敢多提,几年后也当翻篇,无人提及。
许涧讪讪开口:“当初啊……我思存着……”
“你也认为我不该?”
“我目光短浅,没琢磨出深意。”
林析沉所作所为确实可恨,乔谨川唯一的错只在于“私自”二字,但是情况紧急,慢一步圣上性命何堪?
林析沉却搬出军中律令,严格处置,给人一种陈陈相因的老态,瞎子都看的出故意刁难。
后面有人给出威慑的解释根本没有说服力。
御前救驾的红人林析沉马上办了,朝中有人抓住这件事发酵,说林析沉心胸狭隘,深意直指他忠心何鉴。
“真没看明白?”林析沉俯身瞧许涧的神色。
许涧挠挠后脑勺,羞涩腼腆,林析沉又看乐了。
“他心思重。”林析沉手背到后面,“如果心思可以用到正事上,我会很欣赏他。”
“不过现在,他或许恨死我了。”林析沉逐他出营,且不说半条命交代进去,又有谁敢收他。
林析沉不禁赞叹:“竟然混到御林军,有两把刷子,但我不后悔。”
“为虎作伥,必遭其噬。”林析沉眉眼弯弯,促狭一笑。
大理寺卿朱舟苦口婆心道:“总指挥,不是我们不办,上头不允许,咱不能专行是吧。”
“大人,我只字未提,也不是为那事而来。”
林析沉出神,江御拦着他,只好曲线救国,虽不可能教唆他人同他一起浪。
朱舟本礼貌等下文,对方半天不吱声,微微揽袖,小心附耳,道:“所为何事?”
“案底的话,还请留我一份。”
朱舟靠回,他自然乐意,吩咐完下面的人,低声道:“向家的草案,总指挥派人拿去了?”
林析沉愧赧,道:“我派人记过调令。”
林析沉知道朱舟怕牵连,有调令在出了什么事情林析沉全权负责。
朱舟不假辞色,他明白林析沉的难处,生了恻隐之心,道:“小女待字闺中,总指挥若是瞧得上,我老家有位媒婆,可前来说说亲。”
林析沉穷,最简单粗暴立竿见影的方法,就是娶妻。
“令爱金枝玉叶,我成天栉风沐雨,若讨燕婉之求,怕给不了家室。”林析沉婉拒,朱舟世代清流,忠心耿耿铁面无私,他替女儿物色京中儿郎少有能入青眼的,朝中与林析沉共事后,见他严于律己,可以交付。
林析沉想打消他的念头,“朱大人也知道,风口浪尖处,难遇善终人。况且,我还带着一个小的,哪能委屈令千金。”
朱舟慨叹,林析沉所言不错,历届总指挥没有一个得以善终,死于非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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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析沉是上辈子遭了天大的孽啊,从晌午陪江御下棋,一直下到夕日欲颓。
偏偏这家伙只顾棋盘,林析沉每提政事,他充耳不闻,似是在思虑下一步该如何走,架势虽冲,走的路数,却令人咋舌。
林析沉还不能让他输得没面子,放水也放得高明。
江御熬鹰似的,犹为执拗,不管是输是赢,硬拉林析沉下。
钟攀进内收拾棋局,林析沉生无可恋地与之对视一眼——快点把他支走吧!
“皇上,该用晚膳了。”钟攀归完子,欠身道。
“知道了。”江御应了声,示意林析沉先落子。
钟攀浅浅摇头,自求多福吧!
林析沉颤颤巍巍,随意放了处,“皇上,若是饿,别憋着。”
江御专注于棋盘,没答,挨着黑子落。
他饿没饿林析沉不想知道,反正他的肚子直打鼓。
他从袖袍里掏出一块方糖,剥开糖纸含在嘴里,甜腻的味道席卷舌尖,口齿不清仍自言自语道:“张大人家的狗新下了窝崽子,七八个奶狗怪可爱的,逢人就送,皇上感兴趣吗?”
江御夹着棋子,冷言道:“一心不可二用。”
自娱自乐都不行吗?
临近晚夜,林析沉抵着太阳穴,强制住自己不阖眼,钟攀收拾棋盘跑得脚都快折了,而江御不肯罢休,要继续下。
“皇上!”林总指挥忍不住道,“保重龙体啊!沉迷游戏伤身!”
“……”
彼时,林府。
许涧烤了番薯,用木棍在火堆中戳土灰,林向坐在台阶上看,偶尔添添干柴,心中等着那扇门打开。
凉风习习撩拨着小少年的心。
“叔,爹风餐露宿的,时常不回家吗?”
“也不常。”许涧捅完,和林向躺台阶上,手搭在台阶两侧,“近日忙吧。”
江御轻揉眼角,一嗓子遽然吼来脑子懵懵的,钟攀察言观色,道:“皇上早些歇息吧。”
江御忙点头,招招手,钟攀奉上小案,上面赫然题了六七个牌子。
难道……
“……”
“爹都忙些什么啊?”林向歪头,火光扑朔辉映于他清秀的脸。
“容我想想啊。”许涧仰望天空,将歇未歇的日空很美,地平线上灼烧熨烫出橙红色,往上看,有清晰分明的云,再往上,是深蓝浅蓝交汇杂糅的黑,“他从文以后,我还真不知道一天天忙什么。改天问问吧。”
“爹没从文前总知道吧?”
“去营地溜达,请旨去外地跑,平过反,守过城,还下过西洋,他爱睡懒觉,若是没有老爷子喊,早晨会磨蹭到巳时,中午再忙也会抽空睡个午觉……”许涧灵机一动,林析沉睡午觉的习惯到现在还保留着,“你想找他,中午去院子里练练剑啊,多刷刷脸,他看见了多少要指点几句。”
林向眸光闪过窃喜,却瞬间黯淡了下来,垂头闷闷不乐,“叔,我能行吗?”
“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许涧把屈起的脚抻直,“而且我觉得你有天赋,当年大人可不是从小习武,差不多同你一样的年纪才捡起武艺,不也是撑起了几万暗卫,虽然后来惨遭削减。”
林向歪头问:“那爹为什么转而学文呢?好不容易积累下的武脉兵权,几十年心血打水漂不心疼吗?”
许涧见番薯快烤糊了,本想刨出了,心绪一刹,手上便再没有动作,“他没告诉我。”
另一边。
江御又重整棋盘,途中,下人引来一名娇俏女子,正是林析沉送进宫中的青楼女子!
林析沉下巴快惊掉了,江御则风轻云淡地抬手继续落子下棋。
他疯了吗!
林向吹着番薯,许涧从怀里摸出一袋盐,撒了些在上面,“趁热吃。”
林向抹了把眼窝的灰,咧开一个笑,“叔,你技法熟练啊。”
“生活所迫。”许涧徒生沧桑,犹豫要不要告诉林向,他狂吃地瓜番薯的缘故,是因为林析沉的老师播种农田种多了,拉了几车送府上,不吃的话,坏掉可惜了。
林总指挥久久不能从中醒悟,以至于下得一手烂棋,江御微愠,“好好下。”
怎么可能好得下来!
他塞的是些什么!他不过见朝臣纷纷上奏,跟着聊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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