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溪亭慵懒地靠回了椅子上,斜睨着林析沉,他左手手掌的伤口落了痂,似是被水浸泡过,微微发白,只是无名指动作僵硬,显得格格不入。
“是这个理。”何以安叹了口气,“我大哥带着商队奔波劳累,矿产行业怕是不长久,我们这行最忌行商坐贾,也无可奈何啊。”
金山银山听着威风,一旦有势力达到富可敌国,另立个关税法令,还不是只能乖乖缴纳,靠山头发家致富,没有一套独门的走私渠道,哪里来的流水银子花天酒地。
逍遥的还是西北行商,做什么窑子生意也好,互市生意也罢,总好过辇毂之下束手束脚。
“听闻你大哥与孙主事私交甚笃啊。”林析沉似乎注意到背后的目光,随意理了理袖袍掩住掌心。
何以安常年混迹雅楼,醉生梦死惯了,听这话下意识接道:“是啊,多有酬酢罢了。”
言毕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幸亏用词得当,不好吹毛求疵,落人口舌。
不过言至此,林析沉忽然转头瞪了眼盛溪亭,就着何以安的话头看,他根本不知道有关孙清仰的事,顶多知道此人遭遇不测,避讳一下。
饵还是个假的呢。
堂间忽然静了下来。
“你信不信我立马包了你这酒肆,美人美酒全给你砸了。”
话头直指何以安,却是对着盛溪亭说的。
下一秒听见爽朗笑声,何以安惶恐道:“公子别害我啊……”
盛溪亭摩挲着替林析沉挡过酒的酒盏,笑意未减,“总指挥说的什么话啊,我可是派人送的请帖,人亦到此赴约,饮酒作乐便是。”
“想着该是披肝沥胆,你说饮酒作乐啊。”林析沉微敛眸子,眼里泛着杀意,“好啊,我陪你,饮酒作乐。”
何以安哪里招架得住,甚至不知道哪一句话得罪了谁,魂下了一半,林析沉忽然转头看向何以安,“酒楼舞女还想要的话,叫何嵩佑来见我。”
何以安连忙点头应下,下楼才发现里里外外已经陷入对方的控制,落针可闻的酒肆只有台子上的歌女还在唱戏拉曲。
舞女步步生莲,绸带袅袅,氍毹红艳更显肤色晶莹,吹弹可破,让人怜惜。
盛溪亭风轻云淡地斟了杯酒,“砸了多可惜啊,可值好几两银子。”
“盛小公子,积的账,一并算清吧。”
盛溪亭又笑了,玩味道:“你说,该怎么算?”
“我风光霁月孑然一身。”林析沉躺回太师椅,“不该觊觎的东西就别惦记,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时远。”盛溪亭品着酒,“时,岁也;远,道也,弘道立命,扬年修志。佳喻,一半笃志, 一半寄情。取字的人是有多温柔啊。”
盛溪亭掷下酒杯,“林时远,念着也好听。”
“好听啊?”林析沉思忖道,“那多念几遍,趁着还能说话。”
盛溪亭垂着狭眸,偏头问:“弃武从文了戾气还这么大啊?”
眼前视线逐渐模糊,透过点点光亮,他看见那个醉酒之后拿着双刀在人家房梁上走独木桥的少年郎。
只记得桂花很香,贼人拿着刀想抢自己系在腰间的酒壶,后来酒壶不知怎的也被打碎了,自己迷迷糊糊得对着十几具死尸将酒连同晚上的米粥一并吐了出来。
刀剑落到地上,连同少年的身体瘫软在地,月亮如镜明明地照在他浑身是血的薄衫上。
咽喉上的血渍一直燃烧到现在。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快意过啊。
只是他有点短而已。
都过去了,何必留念。
林析沉撑着桌面起身,轻笑道:“你是在挑衅我吗?”
盛溪亭不怒反笑,“你我身不由己,同为池鱼笼鸟,装什么握瑾怀瑜的正人君子。”
林析沉也不反驳,“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少搬弄是非,知道什么内情说说,也不枉我白费功夫来访。”
盛溪亭目光清澈,太干净了,分明是双涉世未深的桃花眼啊,说的话锋却带着几分病态蛮横,道:“林总指挥是在审我吗?”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林析沉丝毫不受影响,居高临下目视他,“和盘托出你的狼子野心?我收获颇丰啊!”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盛溪亭呛了口酒水,“无论我说与不说,结果已成定局。这个世界上最缺的不是名将忠臣,而是忠将名臣。”
盛溪亭有些微醺,早就抛开君子之风,林析沉觉得无趣,迈步离开,盛溪亭见状高举酒杯,在身后喊他:“我的处境举步维艰,你能好到哪里去?你知道我为什么敢放言同你侃侃而谈吗?皇上心里最是清楚,他想栓着我,却也想圈着你。你教唆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把能在关键时刻给到致命一击的凶刀!我跟你,是一路人!何必让他人看笑话,捡了漏子!”
林析沉掀帘,盛溪亭又道:“我如果能给你想要的呢?真的不考虑考虑?”
林析沉第一反应是火铳图纸,耳尖霎时染上绯色。
盛溪亭似是看出端倪,只笑吟吟的,道:“我是说,那几抹夜举狼烟,和边笳万里。”
第22章 顺藤摸瓜
台上奏响的琵琶轻灵落寞,林析沉手指触着红色雕花栏,跟着声乐节奏,在其中步履平稳。
大堂早就人去楼空,里里外外把手的都是自己人,林析沉找了个正中央的位置观赏歌舞,薄薄的衣衫松垮垮地搭在两肩,脖颈处露出点点红色的印迹,他斟了小杯桌上的酒,体会了一把美人美酒的酣畅。
只可惜,好一番快活景致,却没有一个人能放下沉疴纷扰欣赏。
局中局外皆凝了一层捉摸不透的雾气,氤氲缭绕。
寻着目光望向二楼,一名紫衣公子背靠着围栏,手拿着酒壶,不辨面容。
大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包围的人立马让开一条路,许涧迈进门槛时看见那自倚风情的人愣了愣,捻着细柳的手盖着青衫,风拂撩动,多情如画。
“大、大人。”许涧清了清嗓子,“孙清仰还是闭口不谈。”
“真不认还是假不认?”那人将柳枝插回瓷瓶,“把能用上的刑具上一遍,不交代的话就杀了,胡言乱语也杀了。”
看过鹰形图腾的人都得死,鹰腾人自椟南镇开始就深深地在林析沉心里埋下一颗定时炸弹,不除不行。
他是不是卖官鬻爵林析沉不想知道,只是借个名头拉他下地狱,顺带自诩一个清高。
之前林析沉就想,鹰腾人杀官坑来的赏钱光是别院都得安排好几个窝藏,底下没有人遮掩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漏洞,赔上何家,也不能让线索断了。
他替人看私库多么荒谬,何家家大业大,犯得着让他去给人看吗?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临门让何家插上一脚浑水,别想全身而退。
“何嵩佑死哪里去了?”
何嵩佑一拍大腿,气愤地看着惹是生非的何以安,“你把他招来做什么!”
何以安哼哼道:“我怎么知道他会来,这请帖本该随着各地来访的信函一同淹没在林府才不错。”
何嵩佑来回踱步,不去就是做贼心虚,去了在林析沉手底下未必能退步抽身,当初抓孙清仰的时候毫无征兆给人抄了,刑部那里硬是一点风声没有。
“吏部!”何嵩佑似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快快快,备笔墨来,传信给吏部尚书司渝,万不能让林析沉深究。”
林析沉故作歉疚,一边上下打量风尘仆仆的何嵩佑,一边谴退包围而上的暗卫,“何老板日理万机,今日叨扰还请担待。”
何嵩佑皮笑肉不笑,直点头微笑称是。
林析沉把他请到内间厢房,一杯酒一杯酒地倒,他发现,酒桌好像必须喝酒,虽然听着蛮废话的,仍特意命人准备一番。
却也非然,林析沉也可以开门见山逼问他,总归情境烘托到这里,他做的可是正事,不吃白不吃。
唯一的弊端便是没有何以安那样的口才,破坏美感。
“孙清仰的事何老板略知一二。”
何嵩佑搓了搓手,立马撇清关系,“此人欲壑难填,唯利是图,委实可恨。”
“我倒是不觉得,孙主事为人正直无私,是些吏部的人做了手脚,找他平白无故背锅。”林析沉忍俊不禁,又道:“孙主事与您推心置腹,常在狱中念叨您,我看,翻案很是有望。”
林析沉偏跟他唱反调,何嵩佑可不想翻案,把皮球踢了回去,答道:“我相信总指挥的为人,罪者按照律法处置,清者定然可以昭雪平冤。”
“话虽不错,可肥水不流外人田。”林析沉惋惜道:“查抄的银两问出竟来自何老板,我看可达上万两,翻新几十座庙宇的款资啊!孙主事翻不了案,这笔钱可得砸出去!”
万两银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何嵩佑几个月下来明面流银差不多就这个数,他坦然道:“花钱消灾,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不留恋。”
何嵩佑笑起脸上褶子扯出来很假,平日里应该很少露出这种标准职业性假笑,发自内心的笑意不见一点。
林析沉暗地自嘲,面对外人他假笑起来一套一套的,温婉亲切,和蔼可亲。
“悉数充公的份。”林析沉寻瑕索瘢,“要谁来消啊?”
何嵩佑不语,林析沉笑意浅了几分。
“大人,我们乃酒肉朋友,并无交集啊。”
何嵩佑的手不断搓大腿,汗津津的把布料润皱了。
“并无交集,钱让他人管去了?”
说话间,一名暗卫推门传话,在林析沉耳边说了什么。
孙清仰死了。
林析沉遽然抬眸,对上何嵩佑憨厚的眼。
据孙清仰生前所述,他不知道鹰腾人的事,不能留就不能留,还未等他下手,叫人抢先一灭了口。
一清二白被人杀害了?有意思。
“叫高了。”林析沉彻底敛了笑,这笔钱,不是出自鹰腾人之手。
为什么何嵩佑能够眼皮子不带眨放任万两银子飞到国库?为什么何嵩佑肯把钱塞给酬酢酒客衣兜?
他根本看不起。
而事实恰恰相反,数月所挣的银子无论数额任谁都会心疼皮痒。
如林析沉所料,他暗地里有一套自己的运营手法,四下敛财。
哎呦喂,走运了不是。
日落将至,余霞成绮。
“明天春闱需早起,别睡那么晚了。”许涧跑完一趟暗狱,才忙碌完,翻身下马,汗珠零零散散洒在地面。
林析沉嘟囔:“春闱我也不进宫。”
许涧一脸错愕,总考官考试走个过场也不愿意?!
林析沉则是因那天的事耿耿于怀,江御若真动了那样的心思,丢的是祠堂受供的列祖列宗的颜面,况且,他身上的毒,本身就是把最有力的刀,斩断一切尘缘念想。
既然是动了利用的心,最后下场不过兔死狗烹,还是说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羞辱自己?
自取其辱。
“大人别闹。”许涧语重心长劝勉,“虽然刻板印象在言官面前不好,但是您最近任劳任怨,呕心沥血,谁看了不感动!若是在大事面前插科打诨,经营的名声可全败坏了!”
“任劳任怨?”林析沉苦笑,“谁任劳任怨去酒楼,只怕千万封奏言里难讨一封夸赞。”
“妄自菲薄什么,咱总领六部,就当散散心,扬扬威。”
“我心气高着呢。大不了等我熬出名堂来,把御史台的人全换成自己人,天天吹我的好,歌功颂德。”
“……”什么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话。
“我去也不见得儒史们愿意给好脸色。”林析沉长吁短叹,几尽无奈,“我曾经缉拿过国子监的学生,记恨我的人不少。去了看那些策论笔谈也不懂,作用甚微。”
林析沉闲倚在木柱上,想起什么做贼似的溜进屋里捧出个什么物什。
许涧不忍心奇,惊道:“嚯!张辅卿新制的铁臂缚!”
林析沉略点点头,这是他前几个月去军械所顺手牵羊来的,“我叫人按照林向的身量改了改,防身必备神器。”
打开匣子,里面躺着的铁臂缚锻造刚硬,连接处的绳子也不一般,弹软易变,却拧不断,哪怕是千金重的刀,没找好作用点也砍不断。
许涧带笑点头,大人终于把林向当亲儿子看了。
把林向当亲儿子看的林析沉不由分说将匣子推给许涧,道:“你把这东西给他。”
许涧哪里敢拿,“又不是我的,哪能平白承情?”
林析沉推过去立即松手,还往远处走了几步,一副生怕许涧拒绝的样子,“你多多关照他,我事务繁忙,抽不开空,他想习武最先仍是跟你去营地练习,小孩子心思细腻,你日日在身侧帮我看顾,也算是你本分。”
面对林总指挥的忽悠和那双人畜无害的眼,许涧心肠微软。
他之前在街头混迹,是林析沉把他从阴沟里拉了出来,带在身边,才让他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否则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个犄角旮旯割麦子插秧苗,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终归是大人认下的儿子,理应与大人亲近。”许涧皱着眉,低头看向手里的木匣。
“跟谁亲近都一样。”林析沉见不惯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语气不爽,“他姓林,又不同你姓,我还怕你拐了不成?”
许涧应了下来,林析沉巴不得林向多黏许涧。
他出狱之际有想过把暗卫基业交付许涧打理,两年光阴很短,一个儿子来得正好,也好让许涧军中行走免人非议。
第23章 你凶什么
何嵩佑的铁矿生意被林析沉上书朝廷,大理寺、刑部连夜彻查,暂时停了这条线,不过几日,却又重新启动,审斥驳回。
江御绝对是故意的。
何嵩佑自己坦白关系是酒肉朋友,搬私银有可能是临时私库装不下或是大笔横财不方便搬运找了个人分担压力,等缓合后再运回。
没有算到区区几日便让林析沉的探子发现不对。
谁能钱多到裤兜都塞不下?
江御真的不怕有人从中作梗,把国库掏空吗?
林析沉必须进宫一趟。
此次科举皇上非常重视,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御林军和暗卫互相制衡操办,哪怕有总考官名头的林析沉也没有办法只手遮天。
相较于王宽,降低了很多不必要的流言蜚语。
他去了军机处,把几日经手的衙案、草书略略看过,会试的考生排个榜,景柳柘和几位军机大臣已经拟好,林析沉重新过目考生长卷,倚马千言,直接把拟好的榜打乱了,乍一听非常荒谬,各大老臣纷纷讨债,只见附上的纸记,头头是道,字字珠玑,竟让年过半百的儒教恍然大悟。
总考官飘飘然离去,儒教手指捏着纸角,“景太傅,当年林总指挥是你教出来的?”
景柳柘缓缓点头。
儒师嗤笑,“犹记一次出游,你说他、你说他不学无术,品行不端,策论空谈……泛覃兄,不厚道啊!”
泛覃是景柳柘的字。
学堂时期,景柳柘亲自教的林析沉,他当然知道林析沉是什么货色!
如今……文曲星附身?
傍晚,没有等林析沉自己去找江御,老太监就迈着小碎步传唤。
林析沉磨蹭两下,知道自己不可能躲一辈子,怨天不尤人。
途中偶然遇见盛乾澜,他被下人七手八脚架住,喝得烂醉如泥,出来的方向正是江御常游乐的深院,牌匾题字樵秋,笔锋很像江御写的正楷。
自古以来院子题字寓意美好,他题“樵秋”二字,第一眼给人沧桑悲寂之感,是想时时刻刻警示自己,记住天下黎民之苦?
带到殿前,林析沉未推开门便闻一股酒气,屋内江御伏在案上,身边是些空酒壶,傻皇帝才与人喝完酒宣自己来干什么,替他收拾残局吗?
林析沉衣摆扫到零散在地的物什,跟个大老爷似的翘起二郎腿,正做在江御对面,他微微抬起眼皮,喝得不省人事,烈酒洒了一地。
林析沉欺负他神志不清,口出狂言:“你驳回干什么,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才揪出。”
江御拉起眼皮,支支吾吾说了什么,声音像蒙了层纱布一样难辩。
真是喝傻了。
喝傻了找他聊什么政事?!
林析沉有些恼,抬手收拾起案几上的残局,整整齐齐码好,江御的头枕在胳膊上,压麻了手臂,换了个姿势不小心撞在林析沉的手腕上,林析沉手上握着的杯中,余酒溢了出来。
江御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愣神盯着林析沉看,头伸过去饮尽余酒,酒漏了林析沉满手,江御薄凉的嘴唇贴着林析沉温热的指尖。
屋里炭盆持续冒烟,太热了,润湿了林析沉额前的碎发,泛起红潮,江御声音闷闷的,道:“时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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