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谢执开口将人叫住,支颐靠在一旁的石桌上,“少爷就这样走了?”
月皎如练,落在谢执眼底,像是浮了层温软春水,眉梢眼畔都溶在了月里。
他对着周潋略显迷茫的目光,薄绡下的唇微微勾起,“不抱一抱么?”
或是今日在园子里耽搁一会儿,耳朵出了岔子。
他瞧着一旁站着的阿拂,惊骇的神情同自己一般无二,这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
谢执依旧安然坐着,鸦翅般的长睫很轻地颤了颤,遮面薄绡之下隐隐透着抹杏子红,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周潋的脚步停在原地,过了不知多久,才很艰难地开了口。
“方才……不是背过?”
“方才是方才,”谢执眉眼微抬,“你若不抱,它难免要难过。”
“毕竟,”谢执轻飘飘地接着道,“少爷也喂过它几日的。”
周潋沉默在了原地。
“怎么,少爷不愿意?”谢执拿指节抵着下巴,“才脱了手,便要这般无情?”
同样沉默的阿拂抱着猫走过去,直接放进了周潋怀中,看过去的目光里罕见地带了几分同病相怜。
猫眨巴着眼攀在周潋衣襟上,“咪呜”了一声当作提醒。
如梦初醒的周潋这才抬起手,恶狠狠地在它身上揉了两把,“愿意”两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
猫在他掌心象征性地蹭了两下,便蹦回了地面上,溜溜达达到了谢执身旁,跳去膝盖上规规整整坐好。
“少爷果真是心善之人。”
谢执捉住猫的爪子,如白日里那般,朝着周潋摇了摇,“抱也抱过,少爷尽可走了。”
他抬起头,眼尾微微翘起,“早些歇息,祝少爷好梦。”
待人走远了,身影掩在夜色中没了踪影,阿拂上前几步,抬手合上了院门,转身背靠着,双臂抱在胸前,语气凉凉叫谢执,“姑娘。”
谢执将猫在膝上掂了掂,神色如常道,“夜深了,你也该去歇息。”
“女儿家也要注意着些。”
阿拂慢悠悠地走近了,坐在他身侧的藤凳上,“姑娘多注意着些自己,就是替阿拂着想了。”
说着,长叹了口气,“现下无人,姑娘总可说了罢?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潋不是说过一遍?”夜风有些凉,谢潋将手伸进猫肚皮下暖着。
阿拂气笑道,“那呆子少爷的话?他只怕是被姑娘卖了都还要替姑娘数钱呢。”
“他在姑娘面前是个傻的,旁人可不是。”
“哪有那样多花样蒙他,”谢执解了遮面的薄绡,随手丢去石桌上,“这次当真的。”
“我去捉这猫时不小心,在山石上崴了脚,正好撞见他而已。”
阿拂半信半疑之下,到底没再继续追问,扶着人进了阁子里,找了药膏出来揉在脚踝上。
先前磕出的淤血已经转为深紫,瞧着瘆人,阿拂手上几乎不敢用力,轻轻涂了一层,愁着脸念叨,“公子出来才多久,三天两头大病小痛的,就没断过。”
“若是叫老爷夫人知道了,少不得又该心疼念叨。”
又说,“当初就该叫阿若姐姐一道来的,好歹也能劝公子听些话。”
谢执拿指腹碰了碰伤处,忍着疼略使了些力气揉捏,“换作阿若,你我怕是连这趟门都出不成了。”
“莫说出门,”阿拂抿着嘴笑道,“阿若姐姐只消瞧见公子这身衣裳,就能念叨半个时辰了。”
“说来,”她又想起了一事,不免好奇道,“那周少爷一路背公子回来,竟也未察觉到不妥吗?”
“阿弥陀佛,阿拂瞧见的时候可真吓了一跳,还以为这样早就露馅儿了。”
男子躯体到底同女子不同,即便瞧不出来,都贴得那样近了,总要察觉出不对劲吧?
谢执面上神色有些微妙,随手把一旁的猫拽了过来,递去阿拂手边,“你摸一摸。”
“有什么不妥吗?”阿拂在猫肚皮上挠了挠,温热柔软的一团,和寻常猫并无什么不同。
谢执不动声色地端了一旁的茶盅,呷了口红枣茶,“那时……猫在我和他中间。”
阿拂:“……”所以果然,可怜的呆子还是被自家公子耍了。
“公子,”她揉着猫,哭笑不得道,“这猫瘦弱得很,您也不怕给挤坏了。”
“它自己跳过去的,”谢执将茶盅搁回去,眯了眯眼道,“我怕它伤着,还刻意护了下。”
“原本还未想到那处去,顺水推舟而已。”
“那周少爷也肯信?”阿拂忍着笑,“猫怎样……都是与人不同的。”
谢执略回想了下周潋红了一路的耳廓,嘴角很轻地翘起,“大约是信了的。”
这样看,倒是个未经人事的呆子。
阿拂摇了摇头,将茶盏收去一旁,“等来日里这位周少爷知晓了您的身份,再想起今日之事,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呢。”
谢执将猫从榻上抱下去,随手将今日绾在发间的那支海棠插进案上的笔洗里,“不急的。”
阿拂啧了一声,“是是,搁您嘴里什么都不急。”
“照那周少爷今日待您的架势看,只怕再等等,就该讨了您当夫人了。”
“真到了那时,难不成公子还预备着洞房之夜,再同他讲?”
“不成么?”谢执被这话逗得笑了,一双眼微微弯起,映着桌上暖融的灯烛,“裙衫都穿了,也不差一件嫁衣裳。”
“若真有那一日,倒也有趣。”
“是,”阿拂揉了揉眉心,拉长声应道,“真有那一日,我就传信给阿若姐姐,叫她亲自置办了嫁衣给公子送来,公子可满意了?”
“公子快早些睡吧,不然明日醒了,又该头疼了。”
周府书房内。
周牍正坐在案前,面上好似罩了层寒霜一般。
周敬在桌案前跪着,膝盖磕在青砖石上,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周牍沉声道,“你方才说,那日少爷进了寒汀阁,足足待了快一个时辰?”
“是!”周敬将头死死抵在地面上,并不敢抬头看周牍的脸色,声音颤颤地回道,“小的查问了那日守园子的丫鬟,连带着海棠圃那边看守的婆子,都说那日远远地看见有人影进了寒汀阁里头,听衣衫形容,的确是少爷无疑。”
周牍顿了片刻,又问道,“既是守园子花圃的,不用心活计,怎么倒操心着寒汀阁那头的动静?”
周敬不由在心里暗暗叫苦。
他先前将宝押在了谢执身上,一心指望借着这人替自己日后谋一席管家之位,对着他自然也比旁的舞伎多照顾了些,一应吃穿用度也较旁人处宽了许多。
那寒汀阁原是早年间府中一位姨娘的旧处,原就设了小厨房,只是荒废了些,谢执住进去后,她身边的丫鬟略规整一二,便单独开了火。
由此一来,米面菜蔬,厨房那边只得遣了人单独往寒汀阁送。一来二去的,园子里头的丫鬟婆子便没有不清楚这一位的。
又因着谢执不大出门,即便露面也多以面纱为掩,至今无人得见真容,众人便更起了几分好气,连带着对寒汀阁都额外上了好些心。
只是这话周敬自己心中清楚,对着周牍却万万不敢表露出来。这原本要给老爷采买的美人倒同少爷交好起来,简直是往主人家面上抡耳光。
便是将他这张嘴扯烂,也寻不出个合适的说辞来。
他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道,“老爷息怒。小的也曾打听问过,原是住在寒汀阁里头的那位谢姑娘擅琴,闲来无事时,便爱弹一两首。”
“您也知道,园子里头僻静,有个什么响动,自然是满园子都能听见。这一来二去的,大伙儿也就注意着了。”
周牍微微眯起了眼,“擅琴?莫不是那日筵席上,外头弹琴那个?”
“正是,”周敬忙应道,“老爷好记性。”
“老爷慈心,那时还赐了银子同药给她。”
“那一日,”周牍回想起来,冷笑道,“我倒记得,那丫鬟还口口声声说她主子染了风寒病弱,不宜见人,连前厅都未进过。”
“怎么,见不得旁人,周潋去就无事了?”
周敬哆嗦一下,“兴许,兴许是那日少爷见老爷喜欢她的琴声,这才前去,替老爷慰问一二。”
“你倒是会替他找借口!”周牍怒极,随手抄了案上的茶盏,朝着跪在地下的周敬掷了过去。
“那女子当日连脸都不曾露过,周潋坐在席间,哪有同她接触的机会。”
“我看只怕寿宴之前,他们就已经暗通上款曲了。”
他盛怒之下失了准头,茶盏擦着周敬发顶而过,“呛啷”一声砸在青砖地上,碎瓷迸溅。
周敬只觉脸颊骤然一痛,想来是被碎瓷片擦了过去,一时也不敢动作,只跪伏在地上,微微发着抖。
待静了片刻,他听着周牍再无动静,才小心翼翼地半弓起身,试探着开口道,“老爷,您看,可要小的去将那寒汀阁里头的人处理了?”
“咱们少爷年纪尚轻,终究是孩子心性,又多年读书,从未同旁人家公子哥儿一般胡闹过的。”
“那烟花阁子里头的手段多着呢,少爷哪里清楚,叫人哄着说上两句好听话,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有的。”
“只要那女子不在了,少爷没了想头,天长日久的,自然也就好了。”
周敬也有自己的打算。说到底,周牍如今年纪也渐渐大了,府中将来当家的总要是周潋。来日里若是事发,周潋知晓此事是他捅到周牍这处的,只怕第一个就会拿他开刀。
到时管家之位得不着,怕会连他这条命都要赔进去。
可若是周牍当真同意了将这女子处理了,他到时还能卖周潋一个好处,只需悄悄地将人安排在外头,知会一声,周牍这处也好瞒过去了。
第21章 蕉下客
周敬说完这一番话,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垂着头,眼皮微微上撩,偷着去觑周牍的脸色。
后者坐在案前,身形半隐在疏隔阴影里,面容模糊一片。
屋里一时又没了人语声,静得有些惶然。周敬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躬身立着,两股战战。
停了片刻,周牍慢慢地开了口,“年纪尚轻,孩子心性?”
他冷笑一声,语气沉沉,隐隐裹挟出风雨之势,“你未免太小瞧了他。”
“他若当真无心,先前的那起子破事,你当是谁捅出来的?”
“他在宣州一住三月,老爷子的生意交到他手里,守得铁桶一般,水泼不进,连带着本家的铺子都革去不少故旧。”
“甫一回来,又晓得以孝显名,来堵众人的口。”
“你且看他往竹庭里当众跪那么一出,满府里谁还怪他先前顶撞忤逆,私下里只怕还要嚼舌头,说我这个做老子的苛责,不肯体恤呢。”
周敬后脊梁的衣裳又汗了透湿,张口喏喏,到底没再说出话来。
他此时只恨不得自己从未生出这两只耳朵来,也免得听这一番父子密辛,来日徒增事端。
“罢了,”周牍坐直身子,手指屈着,在楠木笔架上敲了两下,“我既然生了这般中用的儿子,哪里好不叫他得偿所愿的。”
他微抬眼皮,一双眼乌沉沉地,看向身前的周敬,“此事不必声张,你只管遣人留心着,有什么新动向,再来报我就是。”
“至于寒汀阁那头,”周牍思忖片刻,嗤笑一声,“供应一同往常,园子里头的仆役们撤三成下去,免得惊了那对鸳鸯。”
“老爷,”周敬彻底糊涂了,几乎疑心自己听错,“您这是……”
打算秋后算账不成?
“怎么?”周牍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为儿的如今心有牵挂,我这当老子的玉成他一回,倒不合情了?”
“是是,”周敬忙哈着腰点头,谄媚道,“老爷关怀少爷,舐犊之情,众人心中自然也是分明的。”
“只是,”他顿了顿,壮着胆子问出口,“您若有意,何不直接将寒汀阁里那位赐给少爷?”
“左右您也不曾收用过,如此,少爷只怕更能体会您这份慈父之情呢。”
“你倒是大方,将我的主也做了?”周牍眼也不抬,淡淡道,“少爷给了你多少好处,由得你替他这样周旋?”
这话落在耳中好似响雷一般,周敬膝下一软,嘴唇哆嗦着,立时就要撑不住跪下。
“少做那些样子,”周牍不耐地喝住他,“知道你没那个胆子。”
“交代你的话记牢些,旁的嘴不必多,那条舌头也收好些,半个字都不许露出去。”
周敬喏喏称是,战战兢兢地将头垂着,躬身退了出去。
窗隙进了风,案上烛焰略颤了颤,映得壁上影子昏暗,周牍盯着看了片刻,冷哼一声,“呼”地吹熄了。
再玲珑的心也多不了几窍,既然周潋心中念着旁的,只怕先前用在别处的心思少不得就要分出去些了。
这几日停了雨,天愈发闷热,寒汀阁里头栽了芭蕉,阔叶荫蔽,谢执便叫阿拂在底下摆了张湘妃竹榻,好靠在上头纳凉。
榻旁撑了张矮几,搁着各色菱角莲蓬并新湃的果子露,拿熟透了的李子并蜂糖熬煮出来,入口生津。
谢执端着瓷盏,浅浅啜了一口,随意地拎了根细长的积雪草叶子在逗猫。
猫在院子里养了几日,较先前圆胖了许多,一身橘色皮毛格外鲜亮,远远瞧着,像是朵毛绒的木山药球。
它在这处混得熟了,愈发淘气,每日爬上窜下,单杯盘碗盏都不知砸碎多少。
阿拂单独做了猫饭给它不肯好好吃,偏要溜去灶间偷吃旁的,一次还从柴房里捉了只耗子,衔在口中跑去谢执面前邀功。
谢执畏冷,素来喜欢睡时抱着它取暖,见了它这模样,直接拎着后颈连猫带耗子丢去了院外,三日都不许它再上榻。
猫是个傻的,经了这一回,也不记仇,见着谢执依旧亲亲热热地往跟前蹭,将头抵在后者掌心里,爱娇得不行。
一盏果子露不知不觉就见了底,阿拂从阁中出来,瞧见了便要皱眉,“姑娘也该慢着点喝。”
“李子是性寒的东西,饮多了又要胃疼。”
谢执将瓷盏搁去案上,盏底落实,“铮”一声清响,“一杯而已。”
他说着,将积雪草叶微微抬高了些,引着猫蹦起,窜进了怀里,“疼了也无妨,如今不是有这小玩意儿做暖炉么?”
“比汤婆子还好用些。”
阿拂走过来,收了瓷盏,摇一摇头道,“阿拂算看出来了,姑娘自从得了这猫,满副心思再不往别处落了。”
“怪道古人都说‘玩物丧志’呢,可不正应在姑娘身上?”
谢执一下下地揉着怀里支棱的猫耳朵,懒懒道,“古人还有另一句呢,‘偷得浮生半日闲。’怎么不提?”
“况且,最近安静得很,那处又没什么大动静,刚好歇上一歇。真等事情赶到眼前,只怕连场好觉都没了。”
“你说,”他点了点猫的下巴,“是不是这个理?”
猫按了按爪子,很配合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这算什么?”阿拂失笑,跟着在猫脑袋上虚虚拍了一记,“物肖主人形?”
“姑娘从前可不似它这般爱捣乱。盘子碗不提,昨儿连纱帐都扯坏了两匹,将它卖了都赔不起。”
猫盘卧在谢执膝上,歪头躲过这一下,像是能听懂似的,不大乐意地“喵”了一声,蹦了下去,几个闪身,就钻进门廊旁蕉叶深处,瞧不见了。
谢执忍不住轻笑一声,“气性大着呢,怕是被你惹恼了。”
阿拂咂嘴,“哪里是猫,分明是养了个小祖宗。”
“备饭罢,”谢执递了枚剥好的莲子给她,笑道,“闻见香气,待会儿就去寻你了。”
“谁稀罕。”阿拂撇了撇嘴角,随意将莲子抛进口中,转身进了小厨房里。
谢执靠在竹榻上,又拈了只菱角,拿指尖慢悠悠地剥。木芙蓉般的手指微动,同嫩白的菱肉搁在一处,竟也分不大清了。
一只菱角剥好,他垂着头,细长脖颈好似弯月,长睫半敛着,朝门廊处道,“她走了。”
“可该出来了?”
话音落了片刻,栏边掩映的蕉叶簌簌而动,由曲径里拐出个人影来。
来人一袭广袖儒衫,于蕉叶旁而立,风致清和,不是周潋又是谁?
他被谢执喝破,也不好再躲,索性微微笑着,慢步踱去了竹榻旁。
“谢姑娘心细至此,实在叫人叹服。”
谢执瞥见他的身影,目光微闪,别开眼道,“总不及少爷掩人耳目的本事好。”
“不知道的,还当那芭蕉底下生了什么稀罕物件儿,叫少爷绊住了脚。”
周潋近些日子往寒汀阁这儿来得多了,早已习惯了谢执这幅说话调子,也不似先前那般拘谨。听见他这一句,不由得微微笑着,存心逗人道,“自然是有稀罕物件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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