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就在那树根底下的竹榻上?”
正半倚在竹榻上的谢执微微直起身,蕉叶荫影映在额前,一双眼好似琉璃般清透,半敛着,略眨了眨,长睫落下又掀起,像是一层密茸的初生紫苏。
“少爷指什么?”菱角落进口中,汁水清甜,他懒懒地偏过头,声音清冷,“谢执不明白。”
周潋自然知晓这人装糊涂的本事一等一的绝妙,摇了摇头,无奈笑道,“不过随口一言而已。”
“我方才并非有意藏躲,”他踱到榻边,随意寻了条藤凳坐下,离谢执约有半尺之距,“不过凑巧,刚行到那树下,就听到你同阿拂讲悄悄话。”
他说到此处,略顿了顿,如常笑道,“我若陡然冒出来,怕再吓着你们,便索性多停一停。”
“若是早知谢姑娘耳聪目明,自然不至于效此等班门弄斧之举了。”
“这样说,倒是我同阿拂的不是?”谢执轻飘飘道,“原不该在自家院子里头说闲话,害得少爷枉做了小人。”
“周潋可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周潋低笑,“谢姑娘平白无故往自己头上栽,便是你肯认,阿拂姑娘想来也不认的。”
“少爷这般灵巧的口舌,用在谢执身上未免浪费。”谢执探过身,从桌上捏了只沾露的莲蓬,轻飘飘地掷过去,水珠儿溅了半身。
“合该往铺子里,同客商唇枪舌战半个时辰,也是省银子的活儿。”
莲蓬飞到半路,就卸了去势,软绵绵地似要往下栽,被周潋伸长手臂接了,合在掌中。
他同谢执挨得近了,后者身上一股冷香逸进鼻端,似兰似蘅,一颗心也不由得急跳了两下,又忙撤回了身,半垂着头,慢慢地只顾剥莲蓬外的一层丝络。
“铺子里的事,原也不该我操心。”
碧青饱满的莲实从莲衣中剥将出来,圆滚滚地躺在掌心里。周潋将残余的莲蓬碎丢去一旁的芭蕉丛里,拍了拍手道,“插手多了,难免要讨人嫌。”
约莫是被周潋惊动,猫从乱晃的蕉叶下钻出来,“咪呜咪呜”地叫了两声,溜溜达达地来了榻前。
它还记得周潋,慢悠悠地挪着步子蹭去后者了腿边,撒娇一般地绕了两圈,便当作打招呼了。
谢执从榻沿垂下手来,手指略勾了勾,懒懒地叫它,“过来。”
橘黄色的圆球便十分殷勤地凑上去,将头抵在谢执掌心里黏个不停。
谢执拿手指在它背上点点,垂着眼,也不抬头,只随意地朝周潋道,“这话奇怪。”
“旁的人听见了,只怕还当这铺子不姓周了。”
周潋微微一笑,并未应他这句,只在一旁瞧着他同猫玩儿,慢慢地剥着掌中的莲子。
矮几上摆了只巴掌大的缠丝白玛瑙碟子,他剥几颗,便一并搁了进去。
他不肯应,谢执也不再提这话,眼中神色微微一闪,随即隐没。随即从榻上半俯着身,随意晃了晃手指,引着猫上蹿下跳,当小虫儿一般地去捉。
周潋原是盯着猫的,可看着看着,总要被那几根素白的手指分去视线,在心里低叹一声,朝谢执岔话道,“谢姑娘养了这样久,可替它取了名字?”
“唔,”谢执停顿一下,平淡道,“取了。”
“叫猫。”
周潋沉默了一瞬,扶额低声道,“此名……”
“少爷觉得不好?”谢执抬眼看他,肩头微斜,水澜般的发尾顺着肩头线条蜿蜒而下,垂遮在颈间。
“并未……”周潋哑了口,停顿好一会儿,才有些艰难地续道,“是好的。”
“嗯?”谢执侧过脸,日光透过面上薄薄一层鲛绡,绯色半露,“那少爷不妨说说,好在何处?”
对面人的脸色活像是生吞了只猫进去,谢执瞧在眼中,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好整以暇地捏着猫爪子对周潋摇了摇,“不只是我,连它也想听的。”
“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姑娘此名,深得老君真谛。”
周潋昧著良心说罢,在心底对着自己从前进学过的先生暗暗道了声歉。
“原来如此么?”谢执将猫放下,山岚般的眼中,笑意一晃而过,“少爷到底是读书人。”
“见识卓远,实非谢执可及。”
周潋摇了摇头,苦笑着回道,“谢姑娘谬赞。”
“周潋实在……愧不敢当。”
谢执似乎极爱看这人吃瘪的模样,拿手肘撑在榻沿上,托着腮,也不开口,眉眼弯着,映着斜照的日头,像一泓粼粼秋水。
周潋对上这样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中好似被猫轻挠了一记,说不上疼,只略涩涩的,跳得愈加剧烈,雷鸣一般,响动仿佛要隔着胸膛透出来。
可是偏偏又舍不得将一双眼移开。
猫端坐在榻边,神色自若地舔着爪子尖,一双圆圆的眼在面前两人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便被眼前轻晃的某样物事勾住了目光。斟酌一番过后,果断地出了手。
谢执心神微分,并未落在它身上。霎时只觉眼前有东西闪动,还未来得及闪身向后躲避,只听“哧”一声轻响,掩面的鲛绡被猫爪扯成两半,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院子里静极了,一时间连蕉叶上的秋蝉都没了声响。
周潋原本该有许多句话,却在瞧见谢执的一瞬间,统统哑了口,在喉咙里散了干净。
他呆坐着,愣愣的,掌心还未剥完的莲子滚落下去,骨碌碌地掉去了脚边。
周少爷好似成了庙里头的木胎泥塑,怔着神,满心只剩了那样一个念头。
原来谢执生得那样好看。
像是那日雨幕下的一架凌霄花叶,薄而艳的半幅绝色。
谢执先反应过来,神色间倒不见惊慌之意,有余暇地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了惹祸的猫,眉尖微微挑起,“少爷在瞧什么?”
“不,不曾,”周潋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了礼数,一双眼也不知在人家脸上落了多久,忙仓促地别开头,连身体都微微侧了过去,“我并非有意冒犯。”
“你……你可要再将面纱戴上吗?”
“怎么?少爷不喜欢看见谢执这张脸?”谢执手上微微用力,将企图逃跑的猫按了回去,“莫不是谢执貌若无盐,少爷一时不防,受了惊吓?”
“怎会?”周潋将目光落在远处带着铜绿的门环上,磕磕绊绊道,“只是……你先前一直戴着,我以为……”
“先前是谢执自觉貌丑,恐叫少爷见了,心生不喜。”谢执拎着猫的后颈抖落两下,将一番胡言也说得理直气壮。
周潋心里头半个字都不信,却又偏偏舍不得拿话来驳这人。
“难道不是?”谢执随意地折腾了两把猫,在它毛茸茸的头上拍了一记,才暂且作罢,“不然少爷现下,为何连头都转过去,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想来定是心生嫌弃,巴不得立时寻由头离了这寒汀阁,往后再不来了。”
周潋听了无法,明知这人存心挤兑,也只得苦笑一声,将头转了过来,顺势把掌心里仅余的两枚莲子放在了矮几上。
“谢姑娘又说笑,”他叹了口气,“姑娘美貌,这世上之人若非眼盲,定然深谙。”
“姑娘不必揽镜自照,只瞧众人神色,便可知晓一二。”
“世上之人,”谢执念着这几字,也不知在想什么,停了停,又问周潋道,“少爷也在其中之列吗?”
“……自然,”周潋避过他的目光,“周潋非方外之人,自然,无法免俗。”
谢执瞧着他这般窘迫神态,忽而一笑,好似霁雪初晴,“少爷说话还是这般读书人的调调,啰哩啰嗦,半句也听不懂。”
“初见时就是如此,如今少爷同谢执相熟,也不肯改。”
没了那层薄绡作掩,薄唇之上那一抹杏子红更是灼人眼。周潋不敢多看,匆匆一瞥之下,只瞧见这人唇角之侧有枚小小的涡,笑起来时,连带着霜雪般的眉眼都化成了水。
“是我忘了,”他阖了阖眼,将心中一瞬泛上来的念头一并强压下去,“谢姑娘勿怪。”
“只勿怪么?”谢执从碟子里拈了颗周潋先前剥好的莲子,送进口中,慢悠悠道,“不改一改?”
“那依姑娘之见,该如何改?”
“谢执不同少爷这般会读书,也没有那样多弯弯绕,”谢执将手中的莲子吃完,又捏了一枚,“在外头,若是觉得谁入了眼,自然便直接夸出来了,没那样多的词句可用。”
周潋听罢,脸上笑意中带了几分无可奈何,沉吟片刻,轻摇了摇头,温声开口道,“还请谢姑娘恕在下唐突。”
“周潋心底,实在是觉着姑娘万分好看的。”
他终于秉着自己的一腔心意,直直地撞进谢执眼神中,避无可避。
下一刻,他便看见那位万分好看的谢姑娘紧紧蹙起了一双含烟眉。
“好苦。”谢执顺手抄了一旁矮几上盛着凉茶的瓷盏,一口气灌了下去。情急之下,喝得太猛了些,忍不住便扶在榻沿呛咳起来。
“当心!”周潋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忙站去他身旁,接过手里头的瓷盏,在谢执背上轻轻抚着,好助他顺气。
谢执呛得厉害,咳一直不停,挣动着,身子半俯下去,单薄的背脊随着咳嗽微微颤抖。
周潋覆在他背上的手愈发轻柔,唯恐力气大了,反叫他难受。过了好一会儿,待这人略平复了些,又从壶里斟了半盏出来。递去谢执手中。
谢执好容易才直起身,经了这一番折腾,原本素白的颊泛了薄粉,眼眶微微红着,水光盈盈,神色恹恹的,活像是才受了场欺负一般,话也一时说不成,只点了点案上的碟子。
经这一遭,周潋才回过神来,对着谢执不由得歉意道,“是我疏忽。”
“我从来习惯了,剥莲子时鲜少去心的。”
莲实是夏日的鲜果,采摘也多趁着头茬,彼时莲叶接天,莲蓬鲜嫩,莲实大都鲜甜,连带着莲心都自有一股清香之气。
过了时令再采,质老不提,连带着莲心的苦味都泛上来,怪不得谢执方才皱眉了。
周潋素来食莲子都在夏日,莲心性寒,祛火上佳,是以也从未取出过。那碟子里头,谢执先前剥的同他剥的混在一处,乍然之下只看外表,哪里分得清?
谢执将手中半盏茶喝尽,尤嫌不够,蹙着眉,将茶盏又递了回去。周潋任劳任怨地接过斟满,重新放回了他手中。
动作间,指尖相触,只觉一点凉意透过,转瞬又不见。
“苦味一时只怕下不去的,”周潋瞧着这人的申请,歉疚之余,又止不住地觉着好笑。掩饰地低咳了一声,解下了腰间的荷包,打开系口,递去谢执眼前,“拿蜜饯压一压吧。”
谢执眨了眨眼,神色似无不可,绷着下巴,矜持地往荷包中看了一眼。
“今日晨起才往城中果子铺买来,没有不新鲜,”周潋微微笑着,同他解释,“荷包也是铺子里配的,是干净的。”
“原本方才就要给你,一时忘了,这会儿倒才想起。”
团子整理
“你尝尝看,可还适口?”
谢执闻听此言,才抿了抿唇,伸出手接了荷包,从里头拈了枚糖霜梅肉,含进了口中。
梅肉软韧,滋味酸甜,唇舌生津,挑剔如谢执,也不由得又拈来了一颗。
“喜欢?”谢执含着蜜饯,侧颊微微鼓起一点,周潋看了两眼,身侧的手指微蜷了蜷,努力克制住想要伸手去戳一戳的念头,低声道,“那我下次,再给你带新的。”
谢执吃了两三枚,听见这句,动作略顿了顿,将荷包递去周潋眼前,略晃了晃,“少爷不尝尝么?”
周潋摇了摇头,下意识道,“我不爱食酸。”
话出了口,自己才察觉出不妥来。不由得抿紧了唇,目光微闪,稍稍地避开了些许。
若是不食酸,怎么又肯特意跑去果子铺中?还将这一袋蜜饯随身带着,为得又是什么?
桩桩件件,绕来绕去,都逃不过那点昭然的心意去。
谢执眉梢微微一动,擎着荷包的手在原地顿了顿,又慢慢收回去,“少爷既然不食酸,那这一荷包蜜饯就便宜谢执了。”
他面上带了点淡淡的笑意,神色如常道,“多谢少爷赠礼。”
“无妨,”周潋舒了口气,心中说不上是轻松还是怅然,勉力笑应道,“素日往谢姑娘这处来,也没少吃用茶水点心。”
“小小心意,权当是给姑娘回礼了。”
“那莲子,”他指了指缠丝纹碟,“到底是快过了季的东西,即便去了莲心,多吃也对身体无益。”
“谢姑娘若实在喜欢,不如拿雪片糖和桂花蜜腌了,存在坛子中只当作蜜饯吃。”
“或是剖开,莲心炒制成茶,夏日避暑用,莲子肉风干,冬日里拿来煮粥煲汤,都是相宜的。”
谢执略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却问道,“少爷似乎颇通药膳之理?”
“方才这一番,只怕阿拂都不全然知晓。”
“谈不上通,”提及此处,周潋神色间不免带了几分黯然,“外祖年长,身子向来不好,老人家又讳疾忌医,药汁苦涩难以入喉,便只好在素日的饮食上下些功夫,多保养些,聊胜于无。”
谢执顿了顿,低声道,”是我冒失了。“
“无妨,”周潋抬起眼,微微笑道,“如今家中诸事皆安,我又得出空闲,常常往他膝下陪伴,老人家心宽,已然较从前康健了许多。”
“倒是谢姑娘,”他说着,将话头转了个弯,“姑娘如今年少,身体底子仍在。可即便如此,也该多上心些。年轻时落下的症候,到老了总要受罪的。”
“是是,”谢执拿手掩在耳旁,懒懒道,“少爷如今不弯弯绕,反倒唠叨起来,快同阿拂一个模样了。”
“少爷还是早些回去罢,若再呆久了,只怕不止我,连猫都要挨上顿数落。”
日头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云后,天昏黄一片,沉沉的,像是不久就要落下雨来。
谢执瞧着周潋出了院门,细细的风卷了廊间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去前者脚下。
他抱着猫从榻边起身,一路往阁子里去,鞋履踏在碎叶上,簌簌作响。
西侧的小厨房里,阿拂端了竹编的笼屉出来,顺手搁去桌上,擦了擦手,面有愧色地朝谢执道,“公子,是阿拂先前不留神。”
“才没能察觉他在外头。”
“怨不得你,”谢执将猫从怀里头放下,自去一旁净手,淡淡道,“我不也没察觉到?”
阿拂微微诧异,“那公子先前将人从那处叫出来……总不能是试探?”
谢执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停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了丝轻微的懊恼,“那不是叫他。”
“嗯?”阿拂不解。
“是……叫猫。”
阿拂:“……”该说不说,这样都能歪打正着,大约公子的运气当真极好。
一旁的猫闻见了桌上的饭食香气,早已蠢蠢欲动,趁着两人说话之际,踩着圆凳便上了桌,还未来得及扑过去,就被谢执捏着后颈从桌上拎了下来。
“还记着吃?”谢执冷着脸训它,“今日闯了多大的祸,心中没数?”
他说着,随手将猫拎进了一旁的墙角,“面壁半个时辰,午饭也不必吃了。”
也不知猫听懂了没有,张牙舞爪地在他手中闹腾,被谢执不留情地在毛茸茸的后臀上拍了一记,才勉强安生下来。
“公子同它计较有什么用,”阿拂瞧着一人一猫,失笑道,“它除了吃同睡,又知道什么?”
“猫若是懂事,哪里还能被公子捉回来?”
“索性公子素日里谨慎,薄绡之下,也用朱粉覆面,又用了堂少夫人那一招易容之术,将结喉遮掩过去,不然今日里,若真被周少爷发现了不妥,只怕不妙。”
阿拂说着,又不大放心地追问道,“先前在外头,公子可是看清楚了,那周少爷当真未对您的身份生出怀疑之意。”
“只看脸么?”谢执回想了下周潋当时的神情,忍不住很轻地笑了一声,“大约是没瞧出来的。”
未等阿拂放下心来,他话音陡转,平静道,“不过旁的,我不敢妄言。”
“公子是指,”阿拂声音沉沉,面色都较方才凝重了几分,“先前院子中,我同公子说过的那一番话,被那周潋听去了?”
谢执微微蹙着眉,思索片刻,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先前在院子中,你我之间称呼并无不妥。真要论起破绽,也只有那一句‘那处又没什么大动静’。”
“只是此句到底朦胧,虽说有蹊跷,可真论起来,原也讲不出什么不妥。”
“他方才,也曾拿话试探过我,被我随意躲了过去,只是不知能不能糊弄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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