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拂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公子是要去亲自察看周牍的行踪?”
“嗯,”谢执点了点头,淡淡道,“他出门的日子规律得很,三日一回,都在正午时分,出行前一日便会提前吩咐下头将车备好。”
“明日还不到出去的时候,可我瞧着那辆常用的青骢车已经准备齐全了。”
他将茶盏搁去案上,眉眼轻抬,长睫阴影淡淡垂下一层。
“事出反常必有妖。”
“咱们要捉的那一只藏了那么久,也该露面了。”
掌灯时分,周潋已经换过了长衫,侧在榻上拿了卷书消遣。
正看得入神,外间传来几句人语声,停了会儿,清松隔了道帘子,声音低低地在门外提醒他,“少爷,周管家来寻您了。”
周潋眉间微微一凝,顿了顿,随手将书卷搁在案头,拽了件外衫披着,趿鞋走了出去。
周管家自周牍少年时就一直贴身伺候,大小事宜尽皆经手,如今已是心腹之流。数年来,府里头周敬等人争斗不休,也不是没人动过他这个位子的心思。可争到底,也不过得些边角的差事。
这老头瞧着整日里笑眯眯,弥勒佛一般,却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自寿宴过后,周潋同周牍关系冷着,周管家虽从中斡旋,到底还是以周牍为主,手中事务又多,便鲜少往空雨阁来了。
这一回来,却是得了周牍的吩咐,叫他往书房里去问话的。
周潋心中虽有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进内间换了身衣裳,同清松交代两句,便随着人走了。
行至半途,倒是周管家忍不住,先开了口,“少爷回来这样久,同老爷总这般不冷不热的,总归不好。”
“都说见面三分情呢,况且少爷同老爷是亲父子俩,便是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吵翻了天,总归也有份骨肉亲情系着。”
“况且老爷那头……总归也是为了少爷的将来着想。”
周潋略点了点头,垂眼淡淡道,“劳周伯挂心了。”
“我同父亲……总归见倒不如不见,我总要说叫他不开心的话,他见了我,只怕气得更厉害些。”
“这般避着,也免得他心烦,权当是我一份孝心了。”
周管家见说不动他,忍不住重重地“嗳”了一声,叹气道,“您这性情……还真是同老爷年轻时候一个模样。”
“偏偏都倔到一处去了。”
他说着,似是又想到前事,低叹一声,“那时候,好歹还有夫人从旁规劝一二,老爷也肯听的。”
周潋心头微微一紧,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泛上来,叫夜风一吹,糊了满心口。
叶氏病逝时,他还只有三四岁,只晓得哭的年纪,脑子里只存了那样一个温柔娴静的影子,具体的却是记不清了。
他听外祖说起过,父亲同娘亲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世间少有的恩爱眷侣,是以娘亲病逝后,父亲从未动过续弦的念头。又因着他眉眼间同叶氏的几分肖似,周牍触景伤情,连带着对他也不算太亲近。
倘若娘亲如今还在,听闻父亲如今之举,又该如何呢?
直到进了书房内间,周潋也没能想出答案来。
素日伺候的小厮都不在室内,周管家将周潋送进来,行过礼后,自己紧接着脚也退了出去。
书房里一时只剩了父子二人。
周牍不喜光亮,即便此刻夜深,案上灯也只燃了一盏,些许照些明而已。灯影映在影壁上,暗沉沉的一片。
周潋立在案前,头微垂着,身形修长,像是竿笔直朗润的竹。
同这昏暗书房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周牍坐在那张太师椅上,目光牢牢地将人锁着,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很重地咳了一声。
“明日,你随我出府一趟。”他开口,声音黏腻厚重,拖曳在昏黄的灯烛里。
“那批贡缎的生意,我周旋了好一阵,也该你上上手了。”
周潋垂在身侧的衣袖很轻地颤了颤,声音依旧平静如常,“儿子上次已经同父亲讲明,这笔生意,我不会碰。”
“不止这笔,周家所有同靖王爷沾边的生意,儿子都绝不会涉足其中。”
周牍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以为事到如今,我晾了你这样久,你也该长长记性。”
“三月前,你察觉我同靖王有生意来往,跑来书房同我大吵一架,而后就坐船去了宣州。”
“我念在你年少,尚未执掌过家中生意,便没同你多计较,只等着你自己转过弯来,晓得这其中的利害。”
“现在看来,”他嘴角下撇,轻嗤一声,“依旧是一副孩子心性,担不得大任。”
“如今我倒真后悔,那时将你送去你外祖家了。”
“也不知从哪儿学会这样一身胆小怕事的软骨头,半点我周家人的胆识都没有。”
周潋袖中的手攥紧成拳,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外祖父经商多年,胸有韬略,素日言传身教,自然教导儿子许多。”
“便是外祖父也常言,从商一道,落步须稳扎稳打,谨慎行事,断不可冒进贪利,牵涉政事,反倒落进旁人彀中。”
“如今圣上初初登宝,根基不稳,靖王身为圣上嫡亲叔父,先帝托孤的股肱之臣,不思尽心辅佐幼帝,清明政事,反而弄权跋扈,又存狼子野心,暗中行此谋逆之举,实属大恶。”
“与此等小人合作,岂不是自处群狼环伺之中,同与虎谋皮又有何区别?”
周牍闻言,冷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我送你去读书进学,是为了以后你经手生意时能眼明心亮,不被外人所欺,哪成想倒教出你这份前怕狼后怕虎的迂腐性子来。”
“你外祖父年纪大了,只晓得安稳守成,早已没了当年那份胆识与魄力。”
“圣上乃先帝幼子,年纪不过同你一般大小,乳臭未干,又有什么雄才大略,能叫朝堂之上众臣服他?”
“那靖王爷又是谁?圣上的亲叔叔,先帝爷一母同胞的幼弟,若论身份贵重之处,半点都不比先帝逊色。”
“况且,坊间早有传闻,”周牍略略压低了声音,眼中亮光猛地一显,“当今圣上幼时曾遭匪人所劫,流落民间,礼仪教养方面,本就不如自小长于宫中的靖王爷。”
“当日先帝病重,太皇太后本就有意说服先帝,传位于靖王爷。是先帝一时心慈,才未能成事。”
“如今圣上根基尚浅,王爷却已立足朝堂多年。太皇太后母家势力权倾朝野,比起孙子坐皇位,多一个太后来分权,自然不如自己儿子坐皇位来得更痛快些。”
周牍侃侃而谈,神色间免不了多了几分得意,看向周潋的眼神更是带了几分怒其不争的意味。
“父亲究竟是从何处听来这些朝堂之事,”周潋抬眼,目光复杂,“是旁敲侧击打听,还是靖王爷刻意透露?”
“周家已是皇商,鼎盛至极,无论上头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谁,对周家都不会有丝毫影响。”
“既然如此,父亲为何还执意要冒此风险,拿整个周家与叶家去赌?”
“你懂什么!”周牍拂袖道,“真是蝼蚁眼界!”
“区区商贾富贵就将你迷住了?”
“你可知我近来同靖王爷来往,连他那府中的师爷,瞧着都万分体面。”
“这还只是王爷近身的人,若是来日我们周家辅佐王爷得登大宝,那便是有了从龙之功。”
周牍站起身,背手走去书架旁,自负道:“待到那时周家盛况,怎可与如今同日而语?”
周潋沉默半晌,涩声道,“父亲决心既已定下,周潋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可有一条,”他挺直脊背,沉声道,“父亲想要从龙之功,押上周家也就罢了,叶家却是万万不能牵涉其中。”
“外祖父一生坎坷孤苦,如今年老,才得几天平静日子。”
“父亲所挣来的东西,外祖父自然不会惦念。可叶家是外祖父的心血,父亲断不能沾手,否则来日出了差池,又叫外祖父如何安度晚年。”
这一番话在周潋心中存了良久,徘徊再三,还是说出了口。
说到底,周家如今掌权之人仍是周牍。他身为人子,无论作何想,都无法扭转。
别无他法,只得尽力伸手,护着想要护的人,免得来日大厦倾颓,无辜之人反要遭逢池鱼之殃。
周牍闻听此言,霍地转身,疾步走去周潋身前。一双眼鹰隼一般,几乎要将人钉在原地。
周潋目光澄然,分毫不惧,竟是打定了主意,绝不后退半步。
过了不知多久,周牍轻暼去眼神,嗤笑一声,“随你。”
“权当我再纵你一回。”
“只是你到底是周家的少爷,姓周姓叶,你自己心里头也该清楚。”
“是。”周潋垂下眼,低声道,“儿子谨记。”
“那明日里,那批贡缎…”
周潋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袖中的手微微颤了颤,最后深深地低下头去。
“儿子随您一道去就是。”
翌日一早,青骢车已于府门前停备妥当。
车夫在一旁撩着车帘,周牍先一步跨进去,隔着帘旁缝隙,朝外头站着,尚无动作的周潋扫了一眼。
后者闭了闭眼,一颗心禁不住地往下沉了沉,落脚处好似有千斤之重。
停了会儿,一直到周牍不耐烦的咳声响起,他才苦笑一声,动作机械地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一路向城东而行,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片刻之后,周府后方一扇运送柴薪的窄门被悄悄推开,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公子从内悄然而出,上了另一辆青篷小车,同向而去。
青骢车行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才将将停下。
周潋透过车帘朝外打量,发现车辆所停之地甚为安静,似是某处酒家的后院,只是不见招牌,一时也想不出到底是何处。
车旁早早有仆役跑堂候着,殷勤地掀了车帘,将两人迎出来。
来人也不多话,径直将二人领上了三楼雅间之中,上了一壶清茶并几碟点心,便又退了出去。
直到在雅间中落座,透过窗外街景,周潋才勉强认出,此处是儋州城中最大的酒楼——四时居。
四时居向来对外头客人开放的只有底下两层,传言三楼一整层的雅间都被一位贵客常年包下,旁人从没有进去过的。
如今看来,这位贵人只怕就是靖王爷了。
似是看出周潋心中所想,周牍斟了盅茶,慢条斯理地饮了两口,“王爷自到儋州以来,便包下了此处。”
“城中寻常商贾,即便是家中堆金砌银,也一样登不得这里的楼。”
“如何?这难道是埋头做生意就能得来的东西?”
此室临街,凭窗可见其下繁华街景。周潋朝轩窗外扫了一眼,淡淡道,“不过用餐饭而已。”
“都是四时居里的厨子,楼层不同,菜味总不至于天差地别。”
周牍见他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不由得心下微怒,将茶杯墩去桌上,重重一声响,“顽固不化。”
“且把你这幅性子收一收,一会儿叫王爷进来看见,像什么话。”
“没得还叫人以为我周家家教有缺,教出的子弟都这般不识礼数。”
话音刚落,雅室外突然传来动静。一人身着锦袍玉冠,大步踏进室内,朗声笑道,“周翁果真治家严明,出门在外都不忘殷勤教诲。”
“王爷,”周牍忙站起身,行过礼,堆出满脸的笑来,“是小人一时不察,失了礼数,倒叫王爷看了笑话。”
“周翁说哪里话,”靖王爷微微笑着,摆了摆手,又朝向一旁的周潋道,“这位,想来就是周世侄吧?”
“果真是品貌端仪,丰神俊朗,周翁实乃教子有方。”
“王爷谬赞,小儿哪里敢当,”周牍面上微带喜色,忙又道,“他也不过是读过两年书,肚子里装了些许墨水,哪里能同王爷这般相提并论。”
两人寒暄几个来回,周潋只立在一旁静静听,并不答话,神色间也不见殷勤奉承,倒引得靖王高看了他几眼,只当这人是个性子沉稳的。
真要做起事来,比起周牍那般喜怒形于色的人物,反倒是这般的更指靠得住。
众人落座后,用不着多余吩咐,片刻后,各色菜品就流水价般送了上来,鲍翅参肚,琳琅满目,足以见一席之豪。
靖王颇沉得住气,食间并未涉及生意一块,只拣些趣事逸闻来讲,亲和态度里只掺了两三分骄矜,对周牍二人也算得上是客气。
饭毕,仆从撤去残碟,又上了消食茶并各色蜜饯细点来。
周潋往四时居来过几回,却还未点过它家的蜜饯碟子。瞧着模样精致,拈了一颗尝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不由得便想到寒汀阁里头的那位嗜蜜饯如命的。
谢执素爱此物,待会儿或可带些回去,也叫她尝一尝。
也不知她喜不喜欢?见了可会开心?
桌子另一侧,周牍用过了茶,端坐着,低声朝靖王恭敬道,“王爷先前吩咐过的那一批贡缎,小人已经存去了老地方。”
“手札已经交由王府中管家,您自管派人去取就是,那里头的人都是明白的。”
靖王呷了口茶,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周翁办事,本王向来是放心的。”
“可这贡缎到底经手人多,保不齐手底下人各存心思,嘴严与否,那可就说不准了。”
“王爷放心,”周牍忙道,“小人先前派去的人都是身家清白的,身契都在庄子里押着。若无小人吩咐,他们断不敢多说半个字的。”
靖王也不应他,一双眼斜睨过去,半晌,才似笑非笑道,“那是自然。”
“贡缎一事,本王是打定了尽数托付周翁的。那上贡名册本王是已经打点过的,周翁可莫要叫本王失望才好。”
“是是,”周牍额上微微见汗,陪笑道,“这贡缎说到底是御上之物,截留哪是轻易为之的。小人自然,自然是千万小心的。”
靖王瞧见他的模样,面上不屑一闪而过,端了茶盏,不以为意道,“周翁大可不必这般战战兢兢。”
“上贡之物不过也是走个名头。这数万匹贡缎,难不成圣上就真都留着,自己个儿穿用了?”
“即便是收进库里,也是打赏上下,搁着霉了只怕也用不尽。”
“况且一年节下,下头供上来的东西有多少,扬州的云缎,苏杭的绣绸,圣上又能记得几何?”
“不过是少了这么一批,谁肯费这个心思来查,白耗了问话的工夫。”
“末了若是再查不出,圣上发问下来,岂不是自讨苦吃?”
“所以啊,”靖王擎着盖子,略撇了撇浮沫,眉梢微挑,“周翁大可将心放回肚子里。”
“先前本王不过是随口玩笑,周翁莫要作真,不然可就没意思了。”
周牍讪讪地笑,糊弄着把话圆了过去,一旁的周潋听了,心中却免不了更沉几分。
这靖王说得轻巧。贡缎由周家承办,如今生生扣出一批去,任是哪一环捅破了篓子,罪过都要落到周家头上来。
即便无事,这数万批贡缎里,周家所得之利也不过十之一二,平白费了力气却是替他人作嫁衣裳。
只可惜周牍被那从龙之功迷昏了头,竟是半点都听不得人劝的。
几人正说着话,雅间外一阵杂乱动静猛地响起,不待内里开口喝问,又迅速沉寂下去。紧接着,一位侍卫打扮的男子匆匆而进,附在靖王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靖王听后,神色骤然一变,皱眉道,“人可捉住了?”
侍卫微微低下头,面有愧色道,“属下一时不察,叫人跑了。如今杨三他们已经追下楼去了。”
“罢了,”靖王听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去同他们一道,若是寻不到,自去回府领罚。”
侍卫低低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王爷,”周牍瞧出事有不妥,只恐是生了什么岔子,忙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妨,不过是府中进了个小贼。”靖王勉强笑了下,“现下已经叫人去抓了。”
“你我继续,不必为此坏了兴致。”
话虽如此,说话者却是明显的口不对心。停了半盏茶后,靖王似是实在按捺不住,长袖一挥,站起身来。
“今日本王同周翁与世侄相会,原也是难得的幸事。”
“可惜府中现下另有要事,却是不得不赶回了。”
“来日若有空闲,周翁大可携世侄一道来宅中,也好叫小王尽一尽地主之谊才是。”
说罢,便同周家父子拱手告辞,脚步匆匆,径直走了。
周潋礼节性起身,视线无意间从轩窗外掠过,自人群之中暼见了一身极熟悉的月白衣衫。
他下意识地去瞧所着衣衫之人的面目,却在看见的瞬间怔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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