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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秋水(午言木叙)


周潋微惊过后,随即镇定下来,开口,用了肯定的口吻,“你听见了。”
“不错。”阿拂点头。
“听了多少?”
“没多少,”阿拂将猫往怀中揽了揽,“也就是听见周牍去了吉祥巷里。”
周潋:“……”
那不就是全听见了?
“所以,”阿拂抬头看他,目光如电,“此次暗中布局,伤了公子的人,是周澄?”
“周澄?”
周潋心念微动,一时只觉这名字说不出的熟悉。
“哦,你还不知道,”阿拂恍然,“就是你那位便宜弟弟。”
电光火石之间,周潋猛地想起那日巷中,撞上他同谢执的那辆马车。
车上那位年轻公子自报家门,说的似乎便是“周澄”一名。
所以自那时起,他便已经盯上他们了吗?
暗中布局,为的是城外那致命一袭。
能拿到生查子一毒,证明他在替靖王办事。
那他的目标会是谁?
谢执,还是自己?
那样一双眼睛停在暗处,毒蛇一般,张网布局,伺机而动。
周潋只觉心头一凛,好似被人照头泼了盆冰水,猛地一激灵。
“既确定是他,便好办了。”
阿拂说着,柳眉一竖,便要往外头走,“我这就去一刀宰了他,替公子出气。”
“不可!”
周潋略回过神来,忙伸出手,将她拦下。
“他如今得了我父亲引荐,正在靖王手下做事。”
“他死事小,可若靖王起了疑心,追查下来,阿执重伤未愈,毒犹未清,到时若有危险,你可敢担保护得住他?”
阿拂哑然。
靖王绝不会孤身入儋州。以他身边安危势力,她同林沉脱身倒易,只是公子行动不便,的确风险极大。
余毒未清,颠簸之下,若再有不慎,影响到日后恢复,那她才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那周少爷预备如何?”
阿拂虽想明了道理,心中却依旧气不过。
“难不成就叫他这般安稳地继续在儋州城中蹦跶?”
“便是你肯,我可替公子咽不下这口气。”
“若你放心,”周潋看向她,目光沉沉,“此事便交由我来料理。”
阿拂初时未明白过来,待瞧清他面上神色,不由得微讶道,
“你预备瞒着公子,自行去?”
周潋微微颔首,“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我来动手,事出有因,名正言顺。即便叫靖王察觉不妥,也只会当是家宅不宁,手足相残,不会疑心别处。”
阿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停了一瞬,又道,“可你若不借公子之力,单凭自己,只怕有些艰难。”
周潋深吸一口气,垂眸道,“总有法子的。”
“说到底,也是周家宅院中的麻烦。”
“我若连这点都料理不好,日后又如何在靖王一事上助他?”
谢执如今仍在伤中,肩上伤口深可见骨,若非程既阴差阳错来了一趟,险些连一双眼都保不住。
他只是瞧这样一回,便觉得心惊肉跳,一颗心好似叫人生生剜了去。
无论如何,他都不舍得这人再疼了。
“也罢,”阿拂抿了抿唇,正色道,“你既打定了主意,旁人也不好劝你什么。”
“只是来日,公子若知晓你瞒着他私自行动,”
她说着,有些同情地在周潋肩上大力一拍。
“少爷还是早些想好法子,到时怎样哄人才是。”

施针三日后,谢执目中毒素渐清,眼前已能朦胧瞧见些许光亮。
程既又替他诊过一回脉,停了针,重拟了药性温和的方子,祛毒之余,也好将一点点将先前中毒亏损的血气补回一二。
阿拂得了吩咐,一日一盅冰糖燕盏雷打不动地在小厨房炖好送去。
有程既在一旁盯着,谢执想似平日般混过去也不成,只得捏着鼻子,每回苦药一般灌下去,两道秀致的眉蹙到一处,好不可怜的模样。
好容易熬到这一天,午后天放了晴,难得挂了日头。
程既在屋里闷了几日,眼瞧着谢执伤势已无大碍,才打着主意,往外头街巷去逛一圈。
谢执使了个巧儿,美其名曰替程既领一领路,将阿拂一并稍带这送了出去。
寒汀阁里头静静悄悄,没了人约束,谢小公子原形毕露,转过身往榻上一窝,动也懒得多动一下。
眼中毒素虽清,却仍需时日恢复,畏光畏风。程既拿沾了药液的白绢替他遮了一道,绕上一圈,绑在发间。
隔着薄透绢纱,只能瞧见外头一点模糊的影儿。
新炖好的燕盏冒着热气,端正搁在榻边矮几上。谢执先时借口烫,拖拖拉拉地不肯碰。
程既临出门时,还未忘记吓他——若回来时还不见他动,往后药中便要额外多加一味莲心进去。
思及此处,谢执不由得扁了扁嘴,暗自腹诽一句。
只仗着他怕苦,偏拣这一点来拿捏。
他想着,懒懒地靠在软枕上,白皙足尖探出榻沿,晃晃悠悠地,去够矮几的撑脚。
他如今是半盲之人,行走之间,难免要有磕碰。
似不小心绊着矮几,恰巧撞翻上头搁着的汤羹这类小事,实在再正常不过。
便是程既回来,也不能拿他如何。
黄杨木纹理细腻,坚硬微凉,谢执试探着,拿足尖去碰,挨着了,在上头点了点,暗自蓄力,预备着做一场意外出来。
力气蓄到半截,眼前骤然一暗,有阴影覆在了身前,伸出的足尖被人猝不及防地握住,落入一片温热掌心之中。
“在做坏事?”
他听到那人轻笑一声,低低地落在耳际。
“抓到你了。”
白绢下的一双眼略眨了眨,谢执抿着唇,拿手撑在榻沿,往回挣了挣足尖。
没挣动。
被不要脸的某人正攥得紧。
谢执试了两回,索性认了命,由他握着。
“少爷好清闲。”
“倒来寻谢执一介瞎子开心。”
周潋往上移了移,握住他的脚腕,报复一般,在足弓上轻挠了挠。
“你拿这话噎了我几日了,招数也不换一换?”
“再等两日这绢布就能取下来,到时可该预备个新借口?”
谢执叫他碰着了痒处,止不住地往后缩,偏又被捉着逃脱不得,声音都微微发着颤。
“周潋!”
“松手……”
“叫得这般生疏,”
周潋停了动作,却不肯放开,声音里带着明晃晃的笑,哄他,“我是谁?”
“再叫一回。”
被榻上恼羞成怒的人一脚蹬开,活鱼一般从掌心溜了出去。
“少爷趁人之危的本事倒是见长。”
“是么?”
周潋笑着,去一旁净了手,自然而然地坐去谢执身边。
“仰仗阿执的功劳。”
他挨得近,温热气息一并带过来,谢执不自在地拿足尖在锦被上轻蹭了蹭,故意同人找茬。
“少爷离这么近作什么?”
“方才不是还净过手吗?”
“仔细坐久了,待会儿又该沾脏了。”
周潋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撑不住笑道,“什么理都叫你占了。”
谢执微一挑眉,“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
周潋又凑近了些,唇齿开合间,吐息落在耳侧,热辣辣地。
“我何时嫌过你?”
“怕你嫌弃才去净手,反倒被你赖过来。”
“我怎么会……”
话说了一半,眼前陡然一暗,那人倾身上前,后半句被突兀地堵回了喉中。
下巴被人用擒住,不由自主地后仰,另一只手却撑在腰间,微微使力,将他揽进怀里,贴得更近。
像是能听见另一片胸膛里的急跳。
怀中人僵了一瞬,好似受惊的猫。
明明亲了不止一回,怎么还学不会?
周潋想着,觉着好笑,又止不住地生出喜欢,舌尖探过去,很轻地勾了一下他的。
下一刻就被扭着手腕甩去了一旁。
周潋:“……”
忘记这人已经痊愈,力气一并恢复的事了。
“少爷特意净过手,就为了做登徒子一用?”
“不成么?”
周潋拿手撑在榻沿,看着他笑,“阿执生性爱洁,”
“我还当此举能讨你喜欢!”
又道,“小程大夫果真医术了得。”
“经他一番治下来,阿执气力倒仿佛更胜往昔。”
隔着一层白绢,谢执眉尖微挑,“许是少爷懈怠,也说不准。”
“技不如人,自不必再寻藉口。”
周潋说着,面上却不见失落之意,慢悠悠起身,微微一笑道,
“待小程大夫回来时,定要同他提上一句,叫他也一并开心才好。”
“???”
谢执警惕地抬起头,一双眉微微蹙起,直觉此事并不简单。
果然,那人笑着,下一句便是,“若他问起,你我为何会动起手来,”
“那便要从一碗冰糖燕盏说起了。”
谢执:“……”
他就知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谢小公子能屈能伸,迅速换了副口吻。
“谢执以为同少爷间的情分,总不至于连碗燕盏都抵不得。”
“那是自然。”
周潋的声音里带着笑,离远一瞬,又回转。
下一刻,温热的瓷勺抵在了唇边。
“所以这燕盏,便由我来喂阿执吃罢。”
谢执:“……”
诡计多端的读书人!
谢执只将眼前那一碗燕盏当作周潋,一口口吞得极凶狠,看在周潋眼里,却忍不住要笑,只觉着他像饿了两三日的猫,呲牙咧嘴也瞧着可爱。
几口喂完,将瓷盏搁去一旁,他揽着谢执肩头,头微微低下去,在后者唇角极快地亲了一下。
舌尖尝到一点化不开的甜,他捉着谢执扬起的手腕,笑着逗人。
“吃到嘴角上,还不许人替你揩干净?”
“谢阿执,你也太霸道了些。”
谢执:“……不及少爷倒打一耙的本事强。”
“阿执过奖。”
这人倒安之若素地领了。
谢执将手腕从周潋掌中抽出,没好气地按了按眉心。
“少爷不去操心外头,倒整日在寒汀阁打转。”
“棋局过半,若叫旁人抢了先手,哪里还有你我落子的余地。”
先前刺杀之事,周潋伙同阿拂一道,半遮半掩在谢执处糊弄了过去,并未将周潋的打算透露出来。
“少爷有这工夫,不如去查一查靖王那处府邸,查一查令尊近来又有何新动向。”
“早些揪了切实把柄,也好鸣金收兵……”
话音未落,被周潋抬手,在额上轻敲了一记。
“怪不得程大夫说你伤势恢复得慢。”
“一天天藏那么多心思,来回在心里头转十几个弯,补再多的燕盏也不顶用。”
说着,猝不及防地抽了谢执身后软枕,揽着腰,将人放倒在榻上。
“有阿拂和林沉替你在外头盯着,靖王逃不掉,儋州的天也塌不了。”
谢执蹙着眉,若非一双眼叫白绢遮着,大约就是在瞪他了。
“瞪什么?”
周潋逗他,在鼻尖上轻刮一下。
“不是说瞧不见么?”
“还盯着,”
“原来阿执这般喜欢我?”
“胡说八道!”
榻上的人扑腾着反驳,可惜吃了眼盲的亏,每每被人占去先机,折腾半日,也没能直起身来。
二人动作之间,手肘无意撞上了榻首的横格。只听“咔”一声轻响,横格下的机簧小屉弹了开来。
电光火石之间,谢执猛然想起那小屉里头装了何物——上次他生气预备着捆人时,叫阿拂搁进去的一卷红丝绳。
“别看!”
话出口时,已然晚了。
饱读圣贤书的周少爷盯着那一卷红绳,罕见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当然脑子里并不沉默。
大约有十八种使用方法从眼前依次飘过。
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阿执……”
谢执拿被子捂住脸,自暴自弃地背转过身去。
“别和我说话。”
周潋:“……”
“你不必如此……介怀,”
端方君子周潋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
“假如你想……”
谢执快将锦被揪出洞了,声音隔着被子,几乎吼出来,“我不想!”
“嗯,”周潋嘴角的笑意愈来愈大,“现下自然是不能想的。”
“你还伤着。”
谢执试图申辩,“我没……”
“听话。”
被自认看透一切的周少爷干脆利落打断。
后者低笑着,扣住谢执手腕,俯下/身,在那双杏子红唇上亲了一记。
“好好躺着休息。”
“等你伤好了,”
“想要怎样,都如你所愿。”
还是要回去翻翻书,寻种温柔些的法子才好。

第97章 不作数
那卷红丝绳被端方守礼的周少爷没收,扬言先替他收好,要待谢执养好伤那一日才肯还回。
以防自己不在时,这捆绳子被他用到什么不大正经的地方去。
谢执俯在床上咬了半日的被角,眼上覆的白绢都揉散了,心里头账本不知翻过了几轮,才将这口气勉强咽下去。
来日方长。
总有这人落在自己手里,连本带利讨回来的时候。
他等着瞧。
有了这股莫名生出的心气撑着,谢执连喝药都比往日里痛快许多,蹙眉仰头,一气呵成,连蜜饯也不必就。
阿拂在一旁瞧着,都忍不住暗暗咋舌。
“堂少夫人,”她悄么地将程既拉过来,忧心忡忡问道,“您那药……不会给我们公子喝出什么毛病吧?”
要不怎么人陡然转了性子?这般稀奇?
程既从篮子里头捏了颗风干荸荠,剥了壳,丢去口中,“怕什么?”
“这样不是挺好?”
“比从前瞧着乖多了。”
阿拂:“……”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没等她细想,程既又剥了一颗,塞去她掌中,“尝尝。”
“还挺甜。”
阿拂打量着程既神色,笑道,“儋州盛产这个,公子原也喜欢,从夏日吃到如今都不觉着腻呢。”
“您若吃着好,等回京时,我替您装上一篓。”
程既拍了拍手,除了掌心沾着的细碎外壳,吐了吐舌,“那倒好。”
“我刚好拿这个去堵某人的嘴。”
“省得回去时候,又要挨絮叨。”
阿拂没撑住,哧一声笑出来,“您不是说,出来前同堂少爷交代过吗?”
“还怕什么?”
“阿拂瞧您最近在儋州逛得乐不思蜀,还想着您早将京城忘了呢。”
谢执眼中余毒两日前便已褪干净,去了白绢,便可如常视物。
他原催着程既回去,后者却借口他伤势尚未好全,仍需药方滋补调养,趁势留了下来。
每日吩咐阿拂在小厨房熬好了药后,自行便往城中巷弄溜达。
灶儿糖,南瓜粘,烤白果,烫干丝。儋州城中名吃无数,他挨着巷子一一尝过来遍。
遇着喜欢的,便拿油纸包了,替谢执捎回去一份。
周潋在一旁瞧了几日,知晓他同谢执口味相似,也是一般爱吃甜的,便隔三差五送了蜜饯果子上门来。
如此过了几回,竟也在程既那处混了个好脸儿。
那句“小程哥哥”自是被勒令再不许叫的,他听阿拂的,便唤一声小程大夫,也算不得多生疏。
程既近来爱风干荸荠得紧,阿拂瞧着他吃,不由得又笑道,“要不,您干脆在儋州住下得了。”
“眼见到了年节,您同公子刚好搭个伴儿。”
“堂少爷那儿左右还有堂夫人,月姑姑,星儿姐姐,可比咱这儿热闹多了。”
话音刚落,程既还未来得及答,只听一声低笑,门帘微动,有人挑着帘子迈步进来,随手在阿拂发顶拍了一记。
“枉你家公子挖了我多少坛桂花酿,”
“不声不响将人拐走了不说,还不预备着送回去了?”
阿拂“哎哟”一声,忙伸手护着头,还未开口,一旁的程既先一声笑,三步并两步往前去,扑进了来者怀里。
“阿辞。”
他叫一声,眉眼弯弯,眼底带了亮晶晶的笑影儿,“你怎么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谢执口中所提的那位堂哥——谢声惟。
“不想我来?”
谢声惟屈起指节,惩戒似的,很轻地敲了下程既眉心。
“我不过出了趟远门,再回家时,连自家夫人都找不见了。”
“只得出来寻了。”
“哪有?”程既眨了眨眼,耍赖道,“阿辞自己心中想什么,可不许赖到旁人身上。”
“阿拂作证,我方才连吃荸荠都不忘想你一回。”
“是。”谢声惟拖长了音,半笑不笑地问,“想着如何堵我的嘴?”
程既:“……”
这人犹嫌不够似的,笑眯眯补充道,“小禾方才说的话,我可句句都听得真,半句都未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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