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不清不白,过了周牍手的东西,他才不会叫入了谢执的口。
今日天冷,他出来时,还吩咐了小厨房炖了盏红枣银耳羹。
谢执最不爱吃银耳这样黏糊糊的,待会儿瞧见了,眉头还不定要蹙成什么样。
思及此处,周潋不由得微微弯起唇角,朝向寒汀阁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些。
谢执正窝在榻上小憩。
先前那盅药有安神的功效,他觉得昏沉,天冷又泛着懒,搂了猫在怀里头,暖融融的一团,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猫已不知跑去了何处,屋内静悄悄的,半点声音也无。
“喵~”
他习惯性地唤了一声,不见猫答应,只当它是贪玩,又偷溜了出去,也不大在意。
他瞧不见日头,又睡的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是何时辰。
周潋被周牍叫去竹轩问话,还未回来吗?
他这样想着,摸索着下榻,足尖朝前探着,想要去寻先前搁在脚踏旁的软履,却在无意中踢中了一样事物。
笔直而长——有人正悄无声息地站在榻前。
电光火石之间,谢执猛然出手,疾风陡至,掌背斜劈而下,却被人在半途格住。
下一刻,一样冰冷坚硬的物事抵在了他的喉间。
离得近了,来人身上沾着的微薄草木气息悠悠荡荡,一点点浮进鼻端。
谢执原已攥上横格搁着的瓷盏,蓄力要掷出去,待嗅见那一缕熟悉的药香,猛地收住动作。
停了一瞬,手指卸了劲般地松开。
“程既,”
他收回手,话里带着两分无可奈何,“别闹了。”
“没大没小。”
程既轻笑一声,收了手中的药戥,顺势在他发顶轻拍了一记。
“你不唤我嫂子,也该叫一声小程哥哥。”
谢执听见这一声,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我若真敢这么称呼你一句,”
“明日二哥就敢朝我药碗里加上半斤黄连。”
“放心。”
“你二哥人在京城且脱不开身呢。”
程既随手将药戥搁在一旁矮几上,旋一侧身,挨着榻沿坐了。
“否则就你如今这幅模样,叫他瞧见了哪儿还能安生。”
“说什么也要将你连夜抢回去的。”
谢执没忍住,微微一笑,问他道,“那他竟放心叫你一个来?”
“别是你自己拿了主意,偷溜来儋州的。”
“什么话?”程既屈起指节,在他额上轻敲一下。
“我愿意去何处便去何处,还能叫人绑了不成。”
“况且,我在桌上留了字条,又吩咐星儿同他交代一声,样样周到,算哪门子的偷溜?”
他倒有道理极了。
“怎么?不肯叫我来?”
“怎么会。”
谢执闭一闭眼,很轻地牵了牵唇角。
不得不说,能在此时瞧见程既,先时乱麻似的一颗心的确归了位。
“我只当阿拂取了药便回来。”
“没想到她还带了你。”
顿了一顿,复又低声道,“原不想麻烦你同二哥的。”
程既牵过他的手腕,拿手指虚虚搭在脉门处诊脉。
“又说胡话。”
“我若不来,转过年,你就打算这幅模样回京城么?”
他说着,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轻碰了碰谢执眼睑上方。
“有几日了?”
“六七日罢。”
谢执难得带了几分心虚,眼睛眨巴两下,小声道,“中毒第二日醒来……便瞧不见了。”
果不其然,又被敲了一记。
“生查子毒性如何,你自己心中难道不清楚?”
程既没好气地训他,“连个相熟的大夫都不往身边带。”
“谢晏晏,你真是愈发有主意了。”
“等来日回了京城,见着伯父伯母,我瞧你如何交代。”
这句算是戳了谢执的软肋。
“小程哥哥,”
这人摸索着拽住程既衣袖,眼巴巴地告饶。
“我知道错了。”
程既岿然不动。
“先前事出突然,我又笨……哪能同你一般料事如神?”
神色略有松动。
谢执抬起手,按在眉间,朝着程既的方向微微仰起脸,极可怜地又唤了一声。
“嫂子。”
音拖得长长,娇气得很。
“你有法子替我治眼睛,对不对?”
“现下肯叫我帮忙了?”
程既将落在他脉门上的手指收回,恨恨地拿手指在他眉心点了点。
“来时那股谁也不靠的硬气样子呢?”
“若不是阿拂机灵来送了信,你这双眼还能要?”
谢执原要躲,偏被人吃准了看不见,按了个正着,只得乖乖认罪。
“我真知道错了。”
“小程哥哥大人有大量,别同我计较。”
“待好了,我回京中去,还替你摘酸莓子吃。”
“当真?”
程既挑了挑眉,扬声朝外间道,“阿拂,可听清楚了?”
“替你家主子记着,不许他赖。”
阿拂先前得了程既的吩咐去煎药,方才煎好,掀了帘子进来,眼巴巴候在一旁。
“阿弥陀佛,”
“堂少夫人,您快快将公子治好了,阿拂年年替您摘都行。”
方才她注意到谢执目盲之事时,惊惶之下,几乎骇得脸都白了。
亏得有程既在旁,诊过了脉,只称毒虽凶险,却有可退之法,拿银针刺了穴位,放上几日污血,配上祛毒汤药,便可无碍。
药搁至半温,程既将瓷盏递去谢执手中,瞧见后者蹙着眉,慢吞吞地喝尽了,不由得笑他,“叫你喝药,从来都像去了半条命。”
“多久了,还这样怕苦。”
说着,瞧见榻首横格上隔了一碟蜜煎樱桃,拈一枚给他,自己也稍带着往口中送了一颗。
“这些日子谁照料的你,倒是精心。”
“连蜜饯也没忘。”
谢执:“……”
照阿拂那个多嘴的性子,一路上怕是连周潋的底儿都同程既交代清楚了。
这人此刻分明就是故意的。
“你待在儋州不肯回去,是为了这碟子蜜饯?”
药饮下去,片刻之间,眼瞳微微泛起了热。谢执抿了抿唇,有些不大自在地偏过头去。
“此间事还未了,本就脱不得身。”
被程既揪回来,恨铁不成钢地掐了掐脸颊。
“谢晏晏,”
他冷笑一声,“你糊弄鬼呢?”
“下回若再想在我面前耍心眼儿,就先改改你一扯谎就揪东西的毛病。”
谢执拽着枕边流苏的动作突兀地僵住。
“小皇帝叫人传的是什么话?你如今做的又是什么?”
“可别拿他的吩咐唬人。”
谢执抿着唇,叫他拿话堵了,一时又想不出新的说辞,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程既瞧见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疑窦丛生之下,不由得蹙起了眉。
难道……
他心中猛地一凛,压低了声,朝谢执凑近了些。
“你同我交代明白,”
“你和那姓周的少爷……你们之间,是不是有……”
话音未落,只听门口的绛珠帘“刷”一声响,一道人影旋风一般冲到了榻前。
不是旁人,正是那位被拿来糊弄鬼的周少爷。
后者盯着眼前榻上的两人,从头到脚,从交握的手指一直到谢执微红的侧颊,心底那根弦“啪”地一声断了彻底。
“少爷……”
阿拂待要解释的话断在一声惊呼里。
就慢了那么一步。
她眼睁睁地瞧着周少爷拨开堂少夫人,将公子径直揽进了怀里,甚至还用力搂了两下。
继而朝着程既怒目而视。
“你在干什么!”
程既:“……”
他好像猜到这人是谁了。
小程大夫瞥了一眼在周潋怀里拼命扒拉,刚露出头的谢执,不紧不慢地将银针在袖中藏好。
抬起眼,视线同周潋撞在一处,忽而一笑。
“自然是在哄他。”
“好听他叫一声哥哥。”
谢执默默把刚露出的头又缩了回去。
一只细白的手从周潋怀中探出来,摸索着,揪住了后者的袍角,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遮得更严实了些。
“别揪了,”
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小程大夫语调凉凉。
“你当谁都同你一般瞧不见?”
怀中人的动作僵硬一瞬,隔着衣衫,被周潋清晰察觉到,心头不由得一紧。
“这位公子,”他愠怒道,“还请你口中放尊重些。”
“莫要随意中伤。”
自受伤以来,谢执一直极为在意眼盲之事。毒发不得复明,眼前人这话,分明就是往谢执心上戳刀子。
程既:“……”
他说什么了?
那小没良心的分明还在人怀里躲着呢,半根毫毛都没见伤着。
“阿拂,”周潋转而朝着一旁战战兢兢的小丫头,声音沉沉,“此人是谁?”
“如何放进来的?”
阿拂颤巍巍道,“是……”
“自然是来治病的大夫。”
程既打断小丫头的话,眉尖微挑。
“方才我正替这位谢公子治到要紧处,却被阁下贸贸然打断。”
“若待来日,他伤势有何不妥之处,”
他说着,轻飘飘地扫了周潋一眼。
“阁下可担得起么?”
怀中人再次扑腾几下,似是隐隐不安,周潋心头微酸,在他肩上轻拍了拍,低声安慰,“不怕。”
“旁人危言耸听,不必在意。”
旁观了全程,快要昏过去的阿拂:“……”
这都叫什么事啊!
程既挑了挑眉,“你待他倒好。”
“他如今是一介眼盲之人,阁下也不在意?”
周潋抬起眼,面色沉沉,“同阁下无关。”
此人一再提及眼盲之事,居心叵测,实在可恨。
“阿拂,”他朝小丫头招了招手,冷冷道,“将这位公子送出去。”
“阿执如今病着,往后似这般言行无状之人,不必再往他身边带。”
程既:“……”
他屈起指节,揉了揉眉心,头疼地招呼正在周潋怀里扑腾的那个,“谢晏晏,”
他说,“你从哪儿寻来的书呆子?”
这称呼似乎有些耳熟?
周潋微微一怔,臂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放轻,谢执趁机从里头滚了出来,倚在软枕上喘气。
“自己撞上来的。”
停了停,又眨一眨眼,不大自然地补了一句,“也没那样呆。”
“你别逗他。”
“嫂子。”
周潋:“……”
谢执口中那个,医术高超,救过他堂哥一命,嫁进谢家的小大夫?
眼前人白衣欺霜,雪肤花貌,一双清泠泠的眼,哪有半分悬壶济世的模样?
“周少爷听见了?”
程既指间拈了枚银针,雪亮的针尖微泛着冷光,叫人瞧着,无端只觉头皮一紧。
他微微一笑,对着周潋,语气万分柔和。
“言行无状?”
“……”
“危言耸听?”
“……”
“随意中伤?”
“……”
“周少爷不愧是读过书的人。”
程既慢悠悠道,银针在空中划了半圈,磕在瓷盏壁上,“叮”一声轻响。
“进门片刻功夫,就替在下罗织了一溜罪名。”
“再略等一会儿,周少爷岂不是要唤阿拂前来,将在下扭送官府了?”
阿拂立在一旁,笑得比哭还难看,“阿拂哪里敢。”
“您可别冤我。”
“程既,”
谢执搂着怀里的软枕,一双失了神的黑眸朝着他,轻微眨了眨,雾岚似的长睫落下又掀起。
“他什么都不晓得。”
“不过关心则乱。”
“……你别为难他。”
末了,软软地补上一句。
“小程哥哥。”
程既:“……”
“喏,”他朝着周潋抬了抬下巴,“我可没骗你。”
“他当真叫我哥哥。”
一边暗自腹诽——哥哥是叫了,胳膊肘还不知朝哪拐呢。
周少爷到底曾在生意场中纵横捭阖一二年,凡事未因谢执昏了头时,皆临危不惧,万分沉着,颇有诸葛之风。
此刻便如是。
只见他正襟危坐,气沉丹田,半分慌乱之意也未显。
下一刻,他抬起头,同程既四目相对,微微一笑,无比自然地跟着叫了一句。
“小程哥哥。”
程既掌中的瓷盏“当啷”一声落了地。
谢执:“……”
他怎么就没来得及将这人丢去弋江喂鱼呢!
饮过祛毒的药,下一步,便要以银针相引,清去眼中淤血。
小程大夫备好了针匣,有那盏碎得彻底的瓷盏为鉴,施针之前,他万分坚决地将室内除谢执以外的闲杂人等统统赶了出去。
阿拂新沏了壶君山银针,斟了一盅,搁去周潋身前的藤桌上。
眼瞧见后者绕着芭蕉下的石凳转了三个来回,视线一下下地朝二楼那间雕花窗扇拐过去,一副坐立难安的神色,好笑之余,出声宽慰道,
“少爷不必忧虑。”
“我们堂少夫人医术最是精湛,京中最好的医馆便是他家开的。”
“他既说公子的眼睛能治好,那必不会再出岔子。”
周潋应着笑了下,目光只挪开片刻,复又黏了回去。
“我省得。”
“只是……怕他觉着疼。”
即便程既医术再精湛,银针入目,也断不会丝毫无感。
大约是极疼的。
偏偏,那人最怕疼。
隔着一层薄透茜纱,室内静悄悄的,分毫响动也无。
周潋垂眸片刻,低声吩咐阿拂道,“去将上次愈伤的药膏拿来备着罢。”
依着那人的性子,一声不吭,只怕唇又该咬破了。
阿拂一头雾水,却也没多问,应了一声,便往一旁库房中去寻了。
院中一时只剩了周潋一人。
猫先前随着他一道被程既从阁中赶了出来,独自百无聊赖地扑了会儿草叶子,竖着尾巴往周潋脚边蹭。
周潋伸出只手,有些费力地将它捞进怀里,在它橘色的耳尖上轻揉了揉。
“你担心他?”
圆溜溜的一双猫眼盯着他瞧,轻轻“咪呜”了一声。
周潋很轻地叹了口气,拿额头抵上它的。
“我也是。”
似乎自这人进了周家宅院,生病,受伤,中毒,一桩接着一桩,马不停蹄。
大约这里真不适宜叫谢执待下去。
周潋正想着,几步之外,红漆院门“吱呀”一声轻响。
一人一猫循声去瞧,门缝里,清松鬼鬼祟祟地探了个脑袋进来。
左顾右盼一番,待瞧见他后,忙伸进手,一脸紧张地朝周潋招了招。
周潋拿手指抵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四顾之下,见阿拂仍在库房中未见影子,便放下猫,轻悄悄地走去了门旁,跨过门槛,随手将院门在身后轻掩住。
“查得如何?”
清松忙回道,“真叫少爷料着了。”
“您从竹轩出来没多久,老爷那处就吩咐了备车,悄悄从侧门出了府。”
“初一那小子偷偷跟在后头,眼瞧着那马车拐进了吉祥巷里头。”
周潋神色一凛,语调微沉,“他进了哪一户?”
“可打听了?”
“打听过了,”清松忙道,“那户真同您说的一个样,家中常年只有位妇人,领着几个孩童,还有位年轻些的少爷。”
“初一特意多守了些时候,”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道,“停了会儿,竟还瞧见了从前在咱家做过活的下人。”
“就从那户人家门里出来的,驾着车,载了他家那位妇人出门。”
看来谢执先前所说,当真半点不错。
自己那位未过门的庶母同幼弟,当真被周牍藏在了吉祥巷中。
尘埃落定,真相大白,周潋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情绪。
初闻时的那份惊怒好似云烟过境,盘桓数日,挣扎着弥散,所剩无几。
若周牍当真连发妻都下得去手,那外室之事,又何来的稀奇?
不过是念着叶家势大,叶老爷子积威犹在,才不敢动作罢了。
至于那位叫周牍藏起来的二少爷——有了刺杀一事在前,周牍便是顾着面子,也要施些惩戒,不至轻轻放过。
此番着急出府,大约便是为着此意。
如此以来,年关时那位二少爷若想顺顺当当入了周氏族谱,只怕不是什么易事。
只是不知其中,究竟有靖王几分手脚?
周潋沉吟片刻,示意清松附耳过来,低声交代了几句。
清松一双眼骤然睁得老大,眨巴几回,不可置信般地看向周潋。
后者面色寒肃,微微颔首,伸指又在唇上略比了比。
“此事你亲自去。”
“绝不能叫旁人知晓。”
“是。”
清松颤着声应下,片刻之间,额上已出了层薄薄的汗,勉力提起精神,行过礼后,往园子中去了。
周潋在门边又垂眸站了片刻,回转过身,重推开门时,却只见阿拂立在门后,怀中抱着猫,似是专意等了他许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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