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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秋水(午言木叙)


滚圆的一颗被搁进掌心里,妥当放好。
“阿执哪里都好,”
“只是记性差。”
那人牵着他,一点一点,安放在自己掌心。
那些谢执以为要应答的话,他半句都未问出口。
腰上骤然一轻,是周潋抱了他,坐在自己膝上。
“先时还说过,这双眼是为我伤的。”
“如今又忘了。”
他抬手取了他发间别着的凌霄花簪,青丝披散而下,被他松松握在指间。
“既是为了我,便该我来认。”
他笑着,在那人颊上轻点了点。
“方才,阿执不是还讲,说我没有君子之风么?”
“现下可算有了?”
谢执被他搂在膝上,从脊背到腰腹,无一处不觉得烫热。
他抿着唇,一双眼发着烫,又微微泛着酸,好似要掉泪一般。
定然是那毒又重了几分的缘故。
他想着,将脸埋去周潋肩头,额头触到一层柔软的衣料,很轻地蹭了蹭。
“凌霄花。”
“什么?”
“耳坠……”谢执咬了咬下唇,“要凌霄花式样的。”
周潋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眉眼一点点地弯起,圈着怀中的手臂更收紧了些。
“好。”
话摊全了说开,谢执只垂着眼,茸密眼睫细细地抖,被他搂在膝上,一时倒也不逃了。
周潋只管欢喜,瞧见谢执沾了绯色的耳尖,倏而又想起一事。
“那后来呢?”他问,“你就一直做了姑娘家?”
“怎么会?”
谢执抬起头,指尖落在他肩头,随意点了点。
“不过是图个口彩。”
“后来渐渐大了,没那样常生病,自然便改过来了。”
“总不好叫旁人都以为,谢家真养了位小姐。”
他抿了抿唇,似是忍不住要笑,“那时还未到年纪,京中已有人往家中去提亲。”
“娘亲吓坏了,只恐再晚些道明身份,京中没有好女儿肯嫁我,才央着祖父快些改回来。”
“否则,照着祖父的意思,怕是不知道要留多久。”
他说完,故意似的,在周潋颈侧呵一口气,附在耳畔问,“少爷怎么不说话?”
“是又醋了?”
周潋故意吓唬他,将他揽着,在膝上掂了掂。
“谢公子不许么?”
谢执伸了个懒腰,“没有不许。”
“只是觉着,少爷许是托生错了地方。”
他声音里带一点极轻的笑,“儋州算什么好,”
“合该托生到山西去,那儿的醋才适口,吃多了也无妨的。”
周潋算是瞧出来,这人无论开怀与否,都惯爱拿人开涮。
必得自己占了上风,才肯安生。
也不知哪里养出来这般好胜的性子。
“那怎么你来见我时,又扮作女儿家了?”
若非那日凌霄花架下葳蕤红裙,惊鸿一眼,他也不至于——
罢了,细想一想,照谢执生得这幅皮相,无论男女之身,大约都能叫他动了心。
早晚而已。
“替皇帝做事,不好露了行踪,私下里女子装扮行事总方便些,便留着了。”
又是皇帝。
这人还真——阴魂不散。
周潋挑了挑眉,“就一直无人瞧出来?”
谢执摇摇头。
“先前遇上的要么是君子之仪,要么便是胆小如鼠,”
他说着,语气微扬,意有所指道,“似少爷这般四角俱全的,实在鲜有。”
“多谢阿执夸奖。”
周潋微笑应下,半点也不心虚。
“也无甚特殊,不过慧眼独具而已。”
谢执:“……”
罢了,看在这人要替自己买耳坠的份上,姑且饶他一回。
“方才谁来寻过你?”
“无事。”周潋顿了一瞬,随即自然接道,“父亲那边周管家,传了话,说要寻我去一趟。”
谢执蹙眉,“方才寻的?”
“没什么打紧。”
周潋伸出手指,半开玩笑地抚上去,替他将眉心展平。
“原就想着,待看你吃过药休息了,我再去。”
“不然总不安心。”
“少爷愈发胆大了,”谢执从他膝下下来,自去榻首倚着,微微一笑道,“待会儿挨了训斥怎么好?”
周潋替他掖了掖被角,又将猫一并递过去。
“原本就是去听训的。”
“多几句少几句,也没什么分别。”
话毕,他垂下眼,顿了顿,又道,“左右我同他见面,也只有这一桩事可谈。”
谢执默然,停了一瞬,捏着猫爪,在他手背上轻拍了拍。
“流言不一定作真。”
“叶老爷子与令尊大约是最清楚实情之人。”
“真相如何,到底要寻人亲自问个分明。”
“即便是怨怼,也总要问过,才好恨得安心。”
周潋静默一瞬,抬手替他放下床帐,隔着重重雾似的影,低声道,“你放心。”
“此事,我会先问过外祖。”
“若有可能,我也……不愿是他。”
竹轩,书房。
周牍看着立在眼前,不发一言的周潋,心中一股无名火陡升,又被他耐着性子强压下来。
“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周潋垂着眼,声音平静,“儿子不知。”
“混账!”
瓷盏摔在他眼前的青砖地上,碎瓷迸溅,热茶沾在袍角一侧。周潋只半低着头,视若无睹。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周牍抬起手臂,微微颤着,裹挟着怒意朝园子的方向指去。
“那么个身份下贱的女子,”
“就值得你花这般大的工夫去救?”
“全儋州城的大夫都叫你请了个遍,若非下人来报,我还不知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你是预备着,叫城中各家,都来看我周府的笑话?”
他虽以身契之事拿捏谢执,迫他替自己做事,暗里却实在不将此人放在眼中。
烟花女子,重利便可动,只有周潋这般叫猪肉蒙了心肝的才肯信。
也就是谢执近来还算安生,递过几回消息上来,也将自己这个儿子哄得尚可,不再似从前一般同自己梗着较劲,他才肯多留这人几日。
可今日周潋此举,实在是叫他对谢执的嫌恶又重了几分。
若周潋果真因她迷了心智,愈发荒唐,那此人定然多留不得。
周潋猛地抬起头,沉声道,“医者仁心,本不分高低贵贱。”
“况且对那些大夫,儿子俱以礼相待,并无半分不周之处,为何会叫人看了笑话?”
周牍怒道,“堂堂的周府少爷,为了这么一个下等货色,闹得阖府上下不宁,难道还不是笑话?”
倏忽之间,周潋心念电转,开口道,“父亲只知府中大夫往来频繁,可知晓那谢姑娘因何要就医?”
“荒唐!”周牍皱眉道,“我为何要知?”
“因为她是为救儿子一命,才落得如此。”
周牍面色一凛,话不由得微微一顿,“此话怎讲?”
周潋抬起眼,面色寒肃。
“前日儿子欲往城外庄子去转一趟,散一散心,便携了她一道。”
“谁知路上,竟遇了歹人设伏。危急之中,她挺身而出,替儿子挡了一箭。”
“箭上带毒,十余位大夫熬了数日,才算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父亲,”他同周牍视线相对,
“若非有她那一挡,今日在榻上昏睡不醒之人,便是儿子。”
“救命之恩,儿子怎能不全力以报?”
周牍显是未料到其中还有这等内情,如今周潋幸而毫发无伤,比起谢执伤势,此时他更关心的还是那帮凶徒来历。
“可查清了伏击你们的人是何身份?”
“尚未。”
周潋半敛着眉,眼底神色一晃而过,叫人瞧不清楚。
“那群凶徒训练有素,且招招致命,比起求财,更像是寻仇。”
“绝非寻常打家劫舍的山匪之流。”
“不过——”
话锋陡转。
“儿子有疑心之人,只是此人位高权重,尚不敢断言。”
周牍想到什么,心中骤然一沉,停了一瞬,朝他抬了抬手,沉声问道,“是谁?”
周潋咬了咬牙,闭眼道,“那箭上所带之毒极为罕见,经城中一位积故的大夫辨认,说那毒物……出自皇城……”
“放肆!”周牍蓦地大喝一声,声音里带了掩不住的惊怒,“儋州距皇城数百里之遥,”
“你有几个胆子,敢生出这样的疑心?”
“不要命了么?”
“父亲糊涂了吗?”周潋抬起头,稳稳站着,低低冷笑一声,“儿子这条命,原本就险些没了。”
“若无谢执,父亲难道还以为,儿子今日能好好站在此处听您训斥?”
周牍叫这话一噎,默然不语。
他当然不会这么以为。
事实上,方才他喊出的那句本就是自欺欺人之语。此刻他心中的怀疑好似惊涛骇浪一般掀起,搅出重重不安。
周潋的话仍在继续。
“儿子原要顺着线索去查,谁知当晚,那位辨认出毒物的大夫便在家中身亡,仵作验后,却称是暴毙,无从查起。”
“儿子也曾叫人带着那箭头去往京城,看能否寻到源头。”
“可派出去的人出城不过数十里,便遭人追杀,杳无音讯。”
“父亲,”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响在周牍耳中,却仿若雷鸣,“这儋州城中,”
“有人想要儿子的命。”
他说着,向前一步,一双眼落在周牍身上,后者莫名地觉出冷。
“父亲知道那人是谁,对吗?”
“我……”
周牍待要开口,喉中却好似堵了一团棉花,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潋攥紧了拳,颈侧青筋凸显,厉声道,“父亲为他卖命,拿整个周家替他铺路。”
“他不感激,反而要派人杀了儿子。”
“这究竟是为何?”
“难道,他就这般盼着周家无人吗?”
末一句好似闪电一般划过周牍脑海,悚然一惊间,他突兀地想起另一个人来。
那一点微妙的神色变幻被周潋捕捉到。
“父亲想起了什么?”
他步步紧逼,“是猜到了那人动手的原因?”
“还是,”
“真凶另有其人?”
周牍不由得退后一步,甚至微微别过头去,不敢再对上眼前人的目光。
若……真是他猜测的那般,周潋今日之祸,岂非是他一手造就而成。
他如何能面对眼前亲手养大的长子。
“父亲,”
周潋见他有闪躲之意,心下微动,上前一步,袍角一掀,跪在了周牍眼前的青石砖地上。
“儿子不求父亲爱屋及乌,对谢执稍有怜惜之情。”
“可儿子此番无恙,那幕后之人知晓,定不肯善罢甘休。”
“谢执如今还在昏迷之中,若再有下回,儿子从何来这般的好运气?”
“倒是稍有不慎,父亲再见的,便是儿子的尸首了。”
“胡说八道!”周牍瞳孔一缩,不由得出声厉叱道,“这样的话也是随便可说的吗!”
“你是我周牍的儿子,周家的大少爷,儋州城中,谁若敢打你的主意,那便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周潋并不应声,只是垂着头,脊背挺得笔直,更是带了几分倔强可怜之意。
周牍瞧着,念及父子二人早年相处之景,心也不由得软了许多,于是抬手握在周潋臂上,将人搀起,放缓了声音道,“你放心。”
“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爹爹绝不会坐视不理。”
“爹爹定将那罪魁祸首揪出来,往后再不叫他伤着你,还你一个心安,这样可够?”
耳听他用上了昔日的称呼,周潋微顿,顺势站起,垂着眼道,“多谢爹爹关心。”
“儿子晓得。”
“这便好了,”周牍在他肩上轻拍了拍,微微一笑,又道,“你这次受惊了。”
“等会儿我叫周全去库中取些野山参来,炖了参汤,也好替你压压惊。”
“还有那个,叫什么,谢执的,”
他顿了一顿,道,“这次她肯护着你,可见倒有几分忠心在。”
“虽是如此,大张旗鼓地叫外头大夫来,也是过了。你若真心疼她,吩咐周全开了侧门,悄悄叫大夫进来,末了再将人送出去便是。”
周潋略顿片刻,低声道,“是儿子考虑不周。”
“往后再不会了。”
“无妨,”周牍笑了下,温声道,“你年纪尚轻,总要多历练一二。”
“有爹爹在一旁看着,也好替你掌掌眼,多盯着些。”
“我记得,库房中另有几两燕窝,你一并带去,就当是我念在她护主有功的份上赏给她的。”
“儿子替谢执谢过。”
“不必,”周牍摆了摆手,和颜悦色道,“你我父子,原不用这般生分。”
“这些日子,你挂心着她的伤势,怕是也不见得好好休息。”
“待会儿叫周全拨些丫鬟去照料,你也不必多守着,叫旁人瞧见,总归不大像话。”
周潋垂眼,迟疑片刻,才又道,“她到底是为儿子才受的伤。”
“此刻她仍在昏睡之中,若儿子置之不理,难免显得负心冷情。传去外人口中,也不大好。”
“况且,”他顿了顿,“那幕后之人一日不曾落网,儿子心中便一日不得安宁。”
“那人既连儿子行踪都摸得透彻,对儿子在府中的居所也定然十分清楚。”
“空雨阁儿子只觉不大安定,倒不如出其不意,借着照顾谢执之机换个住处,兴许也可安稳些。”
周牍斟酌片刻,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倒也在理。”
“也罢,那你便先在寒汀阁暂居。”
“往后再提。”
“罪魁之事,”他顿了顿,看了周潋一眼,“你只放手,不必再管。”
“他日为父会给你一个交代。”
周潋敛着眉,神色平静道,“是。”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儿子还有一事,要父亲定夺。”
“何事?”
周潋垂着眼,恍若寻常一般道,
“过些日子,儿子想回趟扬州,瞧一瞧外祖。”
“冬日里,也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细算来,母亲忌辰也快到了。”
堂中陷入一霎然的安静,垂在袖中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紧,周潋几乎连呼吸都微微屏住。
停了不知多久,周牍的声音复又响起,语调沉沉,不辨喜怒。
“年关将近,家中琐事繁多。”
“停些日子,又该开祠堂大祭,更是腾不出空来。”
“你身为家中长子,此时缺席,到底不合时宜,还是再等等罢。”
说罢,又接道,“你外祖身子一向康健,前些日子我才给他去了信,再等几日,大约就有回音。”
“你如今在家中执掌,年岁渐大,也该收一收心,早日成家,也当是尽了孝心。你外祖见了,心里头也欢喜。”
掌心被刺得生疼,周潋抿一抿唇,声音平静,低低应了句“是”。
话到此处,周牍也没了兴致,挥了挥手,放他回去。
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之上积了一层落叶,来来往往踩上几轮,便成了厚厚的叶屑,踩在鞋底,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
声音入了周潋耳中,他垂着眼,心中却在想方才书房之中,周牍面上一瞬变幻的神色。
他一定是察觉了什么。
老大夫之流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事,自己随手拈来,谁知一试之下,真试出了蹊跷。
林沉先前所料不错,此次遇袭之事,大约真不是靖王所为。
周牍心中定然是有了人选,且那人在他可拿捏的掌心之内,必要如此,他才敢对自己说出那样一番话。
到了此处,再往下,便不难猜了。
除了他那位便宜弟弟,断不会有第二人生出此举。
刺杀所用之毒出自宫中,看来是自己不肯跟着靖王做事,周牍便将周澄推了上去。
只是不知这场刺杀,靖王本人究竟知不知情?
若他也在其中横插一脚,此事大约要棘手许多。
听周牍今日话中之意,大约会对那位便宜弟弟有所惩戒,但绝不至于太狠。
毕竟受伤的只是周潋身边之人,为了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将自己儿子搭进去,断不是周牍的作风。
思及此处,周潋不由得冷笑一声。
周牍说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也不知最后能妥协到何种地步?
毕竟自己这位父亲还巴巴盼着待年关开祠堂大祭之时,便将养在外头的那母子几人接进府来。如今瞧着,这位弟弟想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只怕到了此刻,周牍仍是被蒙在鼓中。
实在可笑。
那人叫谢执毁了一双眼,只叫他赔一双眼,周潋尚且嫌轻,如何肯叫周牍轻拿轻放。
早晚有一日,他要替谢执全数讨回来。
这样想着,他瞧了眼手中包好的燕盏,嗤笑一声,随手丢进了一旁的荷花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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