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若真想借了周家这股东风,与其凭那周潋,这位周二少爷岂不是更好拿捏些?”
靖王撂了茶盏,瞥他一眼,语气中隐含不悦。
“怎么,他唤你两声舅舅,你便真将他当个便宜外甥了?”
“小的不敢。”
管事“腾”地跪下,背脊上霎时爬了一溜儿冷汗。
“小的……只是全心替王爷考虑。”
“成了,起来吧。”
靖王摆了摆手,淡淡道,“知道你没那个胆子。”
“周澄那小子,手腕计谋原是不输,可心未免狠了些。”
“这样的人搁在身侧,便是养了个狼崽子,由不得本王不防。”
“至于周潋,”
他顿了一瞬,眼中生了几分兴味。
“本王从前只是见他有几分聪明,可惜沾了些迂腐之气,今日却是有些刮目相看。”
“周澄母子几个入族谱之事,周牍原就在安排之中,左右不过这个年节。”
“只是便连他怕是也料不到自己这儿子这般干脆利落,他方一身死,便将外室之事尽数推于歹人身上。”
“明明是要藉着本王的力同周澄斗法,好坐稳家主之位,偏偏叫他说得那般正气凛然,一副拳拳孝心,倒逼得人不得不应他。”
“看来这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好处,冠冕堂皇那套,还真是谁都比不过。”
“王爷是说,”管事微微瞪大眼,讶异道,“他已经清楚周澄之事,是您在后头助力?”
“他自然清楚。”
“既如此,他怎么还敢……”
“有何不敢?”靖王挑了挑眉,“他不过是来叫本王做个选择罢了。”
“周澄,和他背后的周府助力,看本王更想要哪一个。”
“他今日登门之前,早已胸有成竹,料定本王会如何选了。”
“这样的聪明人,本王可实在不舍得他落去别人手里。”
经靖王点拨,管事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转念,不禁又想起一事。
“可那周少爷方才口口声声说要替父报仇,若王爷当真遂了他的愿,难不成还要讲周澄交去他手中处置?”
“那周澄虽说心狠手辣了些,可现如今也替王爷做着不少事。”
“若是骤然……小的怕底下人不清楚的,万一寒了心,可不大好。”
似是料到他心中所想,靖王懒懒起身,不在意地将先前那支狼毫丢进笔洗之中。
“本王要他做事,自然要拿东西钓着才行。”
“周家是他递来的投名状,片功未建,便想从本王这里讨好处,算盘未免也太精了些。”
“有周澄在本王手里头攥着,不怕周潋办事不精心。”
“西郊码头那件事,你先交代给他,瞧瞧他做得如何。”
“若来日里,他真能对本王成事有所助益,周澄那条性命,赏给他也未尝不可。”
“是。”
管事不再说别的,低低应下,停了片刻,又问道,“那今日周潋来此之事,可要叫周澄那边知晓?”
他自持摸透了靖王心中所想,建议道,“他兄弟二人如今势同水火。”
“若要叫周澄知晓周潋也投来王爷麾下,为得王爷看中,往后再替您做事,兴许也更尽心些?”
靖王沉吟片刻,摸了摸下巴,摇摇头道。
“周澄此人城府颇深,连生身父亲都下得去狠手。若知此事,难保不会心生怨怼。”
“此刻正是起事关键之机,容不得闪失。”
“先不必知会于他。”
空雨阁。
周潋才在内室换下外衫,方掀开门帘出去,正撞上谢执从门槛踏进来,发上凌霄花簪微颤,对上他的视线,一双眼很轻地眨了眨。
“如何?”他上下打量一眼周潋换过的外衫,眉尖微挑,“看来今日替少爷涂的胡葱派上了用场。”
“啧,眼都红了一圈。”
他倚在门边,眼底笑影一掠而过。
“当真是我见犹怜。”
“看来往后,还是叫少爷多哭几回得好。”
周潋笑着,伸指在他鼻尖上点了一点。
“不及阿执梨花带雨时来得好看。”
“少爷记错了。”
眼前人云一般地从周潋身侧掠过,若无其事地抬了抬下巴,妄图蒙混过关。
“我从不在人前哭。”
“烤栗子那一回?”周潋翻旧帐。
“叫炭灰迷了眼而已。”
谢执在桌旁坐了,从攒盒里拈了枚糖莲子吃。
“少爷那时非要赖。”
“谢执不好拂了少爷面子,只好假装那么一回。”
周潋:“……”
怎么听这人语气,倒还做了件好事一般?
带着些惩戒意味地,他俯下/身,顺势咬住那人刚送去唇边的糖莲子,轻轻巧巧地夺走,两口吞下了肚。
莲心里填的蜜汁淌出来,那一缕甜一路顺着,流到了心尖儿上。
谢执瞪他,赌气伸手,拿糖莲子塞了他满嘴,两腮鼓起来,冬日储粮的松鼠一般。
周潋笑着,好容易口中腾出空当,又将腰间荷包里新买的桂子糖递去,才当是赔了罪。
“少爷今日见了靖王,他态度如何?”
周潋手指动作微顿,随即微微一笑,“同先前没什么两样,不见怠慢。”
“一番说辞下来,他面上不显,心中也不知信了几分。”
“总归是下饵,不急于一时。”
谢执捏着荷包的束穗,在指尖上转了一圈,垂着眼,停了片刻,忽而低声道,“总不见得非要如此。”
“兴许还有他法……”
后面的话被周潋拦了。
“别的法子太过耗时。”他拆开荷包,将滚圆的糖粒搁去谢执掌心,神色平静道,“你我不是没有商议过。”
当日周牍身故后,他提出这般以身作饵,引蛇出洞的法子,谢执原是不同意的。
最后却没拗过他。
“况且,”周潋话音微微一顿,若无其事地笑了下,道,“在儋州地界,周家总还是有些本事的。”
“靖王总不能拿我如何。”
谢执抿了抿唇,糖粒硬硬地硌在掌中,他总觉得一颗心跳得不安稳。
兵行险着,他是刀尖上打过滚的人,自然清楚此计为佳。
可……周潋是不同的。
“不说这些,”周潋假作没瞧见谢执蹙紧的眉,捏着他的指尖,替他将糖粒送进口中,微微笑着,岔开话道。
“今日在府中怎样,可还无聊?”
“没什么不好,”谢执咯吱咯吱咬了一颗,眨了眨眼道,“如今府中人人当我是未过门的家主夫人,捧着敬着,唯恐怠慢分毫。”
“只今日半晌,就送来两篓鲜果子,还有各色干果蜜饯,说是庄子上送来头一份的。”
“托少爷的福,谢执也有吃头一份的时候。”
周潋叫他说的不由得低笑一声,拿了一旁的小银钳子来,替他剥榛子仁。
“你若喜欢,往后叫他们仍这般送就是。”
“嗯?”他笑着,声音低低,往人耳廓里钻,故意逗着似的,重复谢执的话,“家主夫人?”
“如此,”
谢执掀了掀长睫,一双水墨似的眉眼涟漪微起,声音里含了点促狭的笑。
“多谢相公。”
指间的榛子仁掉在桌面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谢执捏起,觑着对面人乍红的耳根,心满意足地丢进了口中。
第104章 玉竹宣
靖王多疑,周潋那日递了叩门砖,并未再有旁的举动,只安静居于府中,同谢执闲散度日,仿若无事一般。
果真,三日后,红螺巷便递了信进来。
信上只说,西郊码头次夜子时会到一批货。届时叫周潋着人手从船上卸了,运去城外周家的一处庄子上暂存。
至于那货物为何,接洽之人又为谁,信上一句未提。只叫他将货物妥善安置,待时候到了,自会有人去取。
信由清松取回,送信人戴了斗笠遮面,刻意模糊了语调,匆匆一眼,并未叫人看分明。
“老狐狸。”
“到了此刻,还不忘防着人。”
谢执看罢,将信纸轻飘飘撂去桌角,撇了撇嘴,嗤笑一声。
“从来都只仗着这三分鬼肠子,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
“亏得当日这皇帝没叫他来做,否则用不得几日,祖宗基业就都叫他败完了。”
周潋微微一笑,随手接过信纸,对着窗外的光影映着瞧了瞧。
“这信纸,似乎与旁的不同?”
谢执挑一挑眉,语气微讶,“少爷看得出来?”
周潋细细端详着其上纹路,“外祖名下原有间书斋。”
“幼时我常去那处顽。瞧见里头的师傅做花笺,样子好看,便跟着学了几回。”
“算是略知一二。”
他说着,拿指轻掸了掸。
“纸质素白轻透,隐有兰香,同市面上例纸并不仿佛。”
“似乎并未流通过。”
谢执听他讲起,眉梢轻动,蓦地又想起一事,“那,少爷可能将这信纸仿制出来?”
“许久不碰,手有些生。”
周潋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不过大约不难。”
“只是耗些日子。”
“待我试一试,若成了,再拿来你瞧。”
“有劳少爷。”
谢执抿唇,很轻一笑,伸手点了点他手中的信纸,托腮继续同他讲道。
“此纸名唤玉竹宣。”
“是先帝早年间怜惜靖王向学,吩咐宫中匠人特意为靖王所制。”
“这一封纸,除他以外,再无旁人可用。”
“靖王跋扈,得了这份玉竹宣,写信题字,便专意爱用,每每昭示于人,也算恩典。”
说到此处,谢执不由得轻笑一声,朝周潋眨了眨眼道。
“这般说来,靖王虽提防少爷,心底似乎也十分看重。”
他托着腮,微微一笑,眉眼盈盈。
“恭喜少爷。”
“京中不知多少人求不来的靖王青眼,如今落在了少爷身上。”
“许多人吗?”周潋挑眉,“那,小皇帝呢?”
谢执:“……”
这是哪儿蹦出来的争胜心思?
他抬眼看过去,正好同周潋视线撞在了一处。
后者眼中只差明晃晃写出来——胜过旁人有什么,胜过小皇帝才行。
谢执:“…………”
合着还是坛不知酿了多久的醋。
谢执近乎气笑出来。
“小皇帝与靖王势同水火,只恨不得将他一口口蘸着酱生吃了。”
“你猜,他那青眼,肯不肯落去小皇帝身上?”
“那可说不准。”
周潋笑着,去捉他的指尖。
“这世上多得是惺惺相惜之人,王安石还因着惜才,肯费心去救苏子瞻一回。”
“兴许靖王对小皇帝,也是一般无二呢?”
谢执没好气地抬手,屈着指节,在他额上敲了一记爆栗。
“去岁年节下,宫中设宴,靖王藉着酒醉之名,在家宴之上,公然唤了皇帝一声‘黄口小儿’。”
“少爷若喜欢的是这般青眼,想来也不算多难求。”
“自管往朱雀巷去认个长辈便是。”
周潋捂着额笑,又捉住谢执手指,贴在唇边轻轻亲了一记。
“不过是逗你顽一回,还值当动起手。”
说着,又故意同他玩笑道,“照阿执说,这京城的吃法好生新奇。”
“吃时还要蘸着酱吗?”
谢执指尖从周潋下颌轻划过去,顺势往下,抵在结喉处,很轻地碰一碰,蓦地轻笑一声。
“可不是?”
“要用六月里采下的嫩韭花,熬出翡翠似的色儿来,将肉片成薄薄一片,搁清汤里滚上一遭,再拿酱裹上一圈,滋味才好。”
指腹柔软,碰着那一小块凸起,硬硬地抵着,随着人的动作微微上下颤动。
谢执瞧着,两指倏尔一勾,在上头轻弹一下。
“老实些。”
他笑着,轻轻一句。
“不然就没得吃了。”
最后还是被人按在桌旁,细细地吃了一回。
谢执的腰很软,盈盈一握,空悬着,被人揽在臂里,瑟瑟地发颤。
这样的姿势,胸膛便无可避免地靠上去,热热地贴在一处。手指在慌乱间触碰,被人捉着,十根手指,细细并拢,严丝合缝地扣好。
唇是红的,软的,被吮得极艳,泛着水色,好似枝头初绽的凌霄花瓣。
周潋含着他的舌尖,轻笑着,拿指腹从谢执唇角揩一点来不及吞下的涎液。
“不是要蘸酱?”
他说着,不依不饶地逗人。
“这一味可够?”
说着,当着谢执的面,将指腹上那一点湿润含进去,复又贴在后者唇角,气息热热地扑上去,一声声地问。
“阿执喜欢吗?”
硬要将人逼得没法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喜欢来,才肯饶过去。
靖王所说的那一处庄子,周潋从前并未留意过。
在竹轩书房中翻了半日,方才寻出那一处地契,趁着夜,同谢执一道去了一趟。
庄子位于城西山中,一条小道自后山蜿蜒而上,不过数尺,刚好是车马轴距宽度。路面车辙痕迹宛然,显是运送过不止一趟。
谢执凑过灯笼细看,断定道,“只有进庄方向的痕迹。”
“东西不是从这条路运走的。”
“可山中再无旁路。”
周潋微微皱眉,“总不能是叫人拾阶搬下去的。”
谢执沉吟片刻,“应该是你我不曾察觉的机关。”
“先前周牍定是知晓,才同靖王这般所用。”
“他如今特意指了这庄子出来,大约是为了试探。”
“看你对此事是否知情。”
他说着,偏过头去问周潋道,“可有这庄子建造时的图纸?”
周潋蹙着眉摇了摇头。
“怕是要回去问问周伯。”
“若他也不知道,只怕就寻不见了。”
谢执直起身,轻轻吐出一口气。
“无妨。”
“你若不知,只怕落在靖王眼中,还更好些。”
“周牍的死因,虽不见得是他直接动的手,里头却未尝没有他的默许。”
“你若真同周牍毫无芥蒂,万事俱悉,他反而要悬心了。”
他说着,轻拍了拍手,极为自然地拽过周潋的衣袖,在上头揩掉指尖沾着的泥。
“走罢。”
“这套儿不会只一回。”
“不急于一时。”
说罢,便要抬脚,又被周潋拎着领子拽了回来。
后者将人拦回身边,半笑不笑道,“阿执用得可顺手?”
谢执不动声色。
“少爷说什么?”
“谢执不懂。”
“天色暗了,还是早些下山为好。”
说着,不待人反应过来,泥鳅一般地溜了。
“滑头。”
周潋落在他身后,瞧着那人叫山风吹得微微掀起的衣角,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身后的山庄藏在山隙暗影里,阴侧侧地,像是张开巨口噬人的兽。
他回过头,沉沉地看了一眼,转过身,提步追上了谢执。
周牍在山庄里藏了这样不知名的机关,定然是在结交靖王之前。
他是为了做什么?
靖王不会无缘无故对这样一个庄子这般上心。
藏匿货物而已,周家名下庄子不胜其数,为什么偏偏挑中了这个?
除了周牍和靖王,还有旁人来过此处吗?
自己那个所谓的弟弟,跟在靖王手下月余,可曾有过机会接近此处?
一个接一个的谜团冒了头。
周潋直觉,自己离想要触碰到的真相越来越近。
那真相是个饵,叫他悬在身上,便由不得旁人瞧不见。
靖王是,周澄也是,人人都抗拒不了。
谢执在前头走,蓦然回首,手中的灯笼微微发亮,朝他很轻地晃了晃。
“少爷走快些,”
他听到那人带着笑开口。
“仔细迷了路,夜黑风高,再在这山里喂了狼可不大妙。”
他会小心,再小心些——周潋想——天下鲜有全身而退的饵,可他偏要做那一个。
因为他是有人在等的。
靖王所谓的货物被周潋安排的人趁着夜色押进了山庄,拿厚厚的樟木箱子封着,要两人合力才抬得动。
里头装了什么,周潋只作不知,也不打听半句。
靖王多疑,头一回交到他手中的东西,存了试探之意,定不会是那批盔甲辎重。
他只需扮出个哑巴模样就好。
果然,其后半月,靖王又接连送了两拨货来,统统堆去庄子库房中,地面上青砖都压出了几道缝隙。
停了几日有余,也不见半点要来取走的动静。
周潋曾藉着往靖王私邸走动的工夫,试探着提及一句。后者抬了抬眼,只淡淡吩咐一句,叫他不必操心,该用时,自会有人同他联系。
经此一回,周潋愈发笃定,靖王意在的并不是那些货物,而是山庄机关之下藏着的某样东西。
一样足以叫他屈就同周牍相交,如今又对自己假言辞色的东西。
这个谜团在三日后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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