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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秋水(午言木叙)


“外祖替她在佛前求了愿,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往后世世,都不会同你再相见。”
“后悔……也无用了。“
丧事过后,由族中长老出面,开了宗祠,正式立了周潋为周家家主。
先前周澄母子还宗之事还未来得及安排,此时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拿此事在周潋面前说嘴,惹这位新任的家主不痛快。
年前那一场轰轰烈烈的风波过后,便就此搁置,不了了之了。
新丧在前,周家这个新年过得十分简素。
周潋坐在堂前太师椅上,眼见着周管家使人托了几盘子红封,同下人们一一派完,几句吉祥话后,便遣散了众人。
今年儋州的雪格外多,只半个时辰工夫,园中石径上已积了层细碎的雪珠子。
雪粒落在油纸伞面上,簌簌作响,只衬得天地间愈加静谧,渺渺杳杳。
周潋加快了步子,细雪上印了梅花爪印,小小巧巧,他瞧见了,不由得笑,顺着一路往前去。靴底落在一旁,远远地,雪上的印痕成了两行。
拐过石径尽头,粉墙黛瓦,门檐下,谢执披着一袭白狐裘,斜倚着,垂首在逗怀中的猫。
灯笼暖黄的光落在眼睫上,根根分明,米色的蝶翼一般,微微颤着,沾了细碎的雪。
靴底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细响,灯下的人抬起头,盈盈眉眼,唇上沾了抹杏子红,小巧玲珑的耳垂之上,白玉耳坠很轻地晃了晃,是凌霄花形。
他瞧见周潋,捏着怀中猫的前爪,抬起手,朝着后者招一招,眼底有很浅的笑影闪过。
“少爷,”
“新年安乐。”
“岁岁平安。”
城中不知何处放起了烟火,暗夜里绽开,火树银花,像撒了整片夜的星子。
又是新的一年。

寒汀阁中生了炭火,冬夜里,室内却暖融得好似春日一般。
猫在桌角卧着,舔了舔胡须,“咪呜”一声,懒洋洋地抬起爪子,拨弄谢执垂下的袍角,牙齿尖咬着,弄作湿漉漉一团。
谢执从桌上夹了只虾仁饺,拿筷子尖儿挖了只虾仁出来,清水里涮过,搁去猫嘴边,这才堪堪将袍角解救出来。
周潋捏着酒盏在一旁瞧,见猫吃得香甜,不由得笑道,“果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还未叫你喂过东西吃,反叫它占了先。”
谢执抬眼看他,眼皮很轻地一撩,手中竹筷兜转,将碟子里剩下的半只虾仁饺递去了周潋嘴边。
“虾饺蘸醋最佳。”
“不过少爷腹中已酿了一坛子,想来不必再添了。”
周潋笑着,张口吃了,又说他,“阿执好生敷衍。”
谢执收了筷子,握着琉璃盏饮了一口,眉尖微挑,道,“少爷果真是做了家主的人。”
“言语行事好大的架子。”
经了上一回,周潋是再不敢叫这人轻易碰酒了。此刻琉璃盏中盛得是新鲜榨好的雪梨汁,调了玫瑰卤子进去,红艳艳一片,权当应景。
谢执噙着杯口,略歪了歪头,叫室内炭火热气蒸着,腮边浮了褪不去的红,乍然瞧着,竟也好似吃醉了酒一般。
“好喝吗?”
周潋问他。
不等后者应声,先低下头,倾身过去,在谢执唇角偷亲了一记。
“很甜。”
不知是在说梨汁,还是说旁的。
谢执握着杯盏的手指微顿,眨了眨眼,下一刻,弯下腰,将猫搂了,凑去周潋脸上贴了一记。
周潋:“??”
“猫肚子小,可不似少爷那般会酿醋,”谢执支着下巴道,“趁早来一下,免得待会儿同撑破了肚皮,可不大妙。”
胡说八道的歪理。
猫睁圆了眼,“咪呜”一声,伸出绵软肉垫,一爪子拍在了周潋额上。
周潋哭笑不得地将猫挪开,自行执着细颈酒壶斟了杯玫瑰酿,举着,同谢执在杯沿上轻碰了碰。
“往年除夕夜里,园中都会放烟火。”
“儋州最细巧的工匠制出来,猴儿窜天,火树银花,好看得很。”
“可惜……”
可惜谢执无缘得见。
“无妨,”谢执抬了抬眼,长睫簌簌,“明岁再看,也是一样。”
周潋先是一怔,继而微微笑起来,低声应了一句。
“嗯,待明年罢。”
周牍身故,将两人先前计谋尽数打乱,眼前是不可测的渊峙,前路如何,谁都猜不着。
可桌旁的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将遥不可及的明年规避过去。
“雪似乎落得大了。”
“要出去瞧瞧吗?”
谢执随手拎了一旁的白狐裘,还未动手,便被周潋自然接过。三下五除二裹得严实,圆滚滚一团,雪白绵软的小兔一般。
“哪里就能把人冷死?”谢执轻呼了口气,吹开落在颊侧的风毛。
“小程大夫交代过,不许你吹风受寒。”
周潋瞧着他一副毛绒绒的模样,手指不由得微痒,伸出来在谢执发顶揉了揉。
“京城比儋州冷上不知多少倍。”
“我不也活着到少爷眼前了?”
谢执抖了抖脑袋,要避开他的手,“没人教过少爷么?男子的头摸不得。”
“为何?”周潋笑着,挑眉道,“怕来日里长不高吗?”
他说着,往后退了两步,站去阶下,伸手在谢执头顶比了比。
“阿执现下这样正好。”
他说,“再高些,抱着便有些费力了。”
谢执拿靴子尖踢阶上的雪,蓬蓬落下去,沾在周潋袍角,鸦青色里带了道白。
“姑娘家生得小巧,身娇体软,少爷不如去寻一个抱。”
“必不费力。”
话音刚落,便被周潋揽着肩头,托着膝,打横捉在怀里,从阶上抱了下来。
“现下不是已经抱了?”
他笑着,矮下头去,很轻地在谢执鼻尖上蹭了蹭。
“如何,谢姑娘可还满意?”
他用了从前的旧称,谢执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出来,只一瞬,复又敛了神色,故作矜持道,“尚可。”
“较从前好上些许。”
周潋将人又朝上掂了掂,抱得更紧些,“从前?”
“哪一回?”
他挑一挑眉,故作思索,“我抱阿执的回数实在多了些,一时可不见得数清。”
谢执眨了眨眼,眼底极浅的笑影一掠而过,朝着阶下的猫抬了抬下巴。
“撞见它的那一回。”
“少爷唤我‘谢姑娘’,还弄坏了我的丝绦。”
他的手腕环在周潋项间,低声开口,呵气如兰,“这样说来,”
“少爷做登徒子的时候实在早。”
“亏得谢执是正经男儿身。”
“若是个姑娘家,此刻怕是已然怀上了。”
周潋同他相处得久了,对着人口中时不时冒出来的一起子荤话早习以为常,听见这句,也不似从前一般害臊,反倒低笑一声,同他头抵着,更凑近了些。
“现下若是要怀,也无不可。”
“我同阿执多试几回,兴许就成了呢?”
视线里,白腻的耳垂上染了嫣红,上头的白玉坠子轻微地颤着,雪中红梅一般。
谢执并未如往常一般羞恼,乃至反驳。
他将头埋在周潋肩上,停了会儿,突然开口,声音闷闷道,“若真要如此……”
“少爷须得好好活着。”
“全须全尾,才好……”
才好如何,他没讲,留了个尾,叫人去猜。
周潋听罢,不由得一怔,随即沉默一瞬,声音低低地开口,“你放心。”
引蛇出洞,周牍没了,便只能他亲身去靖王眼前做那个引子。
靖王狡诈,周澄狠毒,能设局引出二人,且全身而退,绝非易事。
可那样的险,由不得他不去冒。
只有铲平了眼前的顽石,往后才能无忧。
毕竟,他同怀中人还有许多岁要一起守。
侧脸上猝不及防地落了一记温软,没待周潋反应过来,倏尔远离。
“还有……”
他听到怀中人贴在耳边,低声同他讲,“不是你的错。”
“周牍,叶夫人,都不是你的错。”
“无需自责。”
搂在颈上的手微微收紧,那人一字一句地,温和而坚定地同他讲。
“你还有我。”
“我一直在。”
雪片好似绒絮一般,纷纷扬扬地沾在二人身上,鸦青覆了层白,远远瞧去,像是落了天上月。
颈边微有濡湿,烫热的温度,那一小片皮肉都泛着麻。
周潋的声音在雪中响起,闷闷的,含混不清。
“雪化了。”
这世上哪里会有雪这样烫人?
谢执的手指犹豫抬起,顿了片刻,很轻地落在他的发顶。
就当作是融了的雪。
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风雪之中,再不会有谁是孤身一人。

“周世侄不尝一尝?”
靖王端居上首,捏着杯盖,轻描淡写地撇去盏中浮沫,掀了掀眼皮,朝着人道。
“可是嫌这杯中茶入不得口?”
“王爷说笑。”
周潋居于下首,敛着眉,眼中神色微动,擎着杯盏浅啜一口,淡声道,
“茶汤清冽,余味醇香,确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果真?”
靖王抬眼,视线落在周潋面上,忽而一笑,朝着一旁的管事招了招手,懒懒道,
“去取些来包好,走时给周世侄带上。”
一旁管事觑着眼色,忙适时应声,又堆着笑,向周潋道,
“这可是岁贡的梧山寒翠,满京里去寻,统共只有一二斤。”
“王爷素日里从不拿来待客的。只周少爷今日来,才肯叫下头人送上来的。”
“多谢王爷好意。”
周潋起身,行过一礼,目光落在靴前一小片青砖地上。
“家父丧仪,得蒙王爷关照,遣了人来吊唁。”
“先前事务繁忙,脱不开身。今日得空,特来拜谢。”
“世侄客气。”
靖王搁了茶盏,低咳一声。
“我同令尊一见如故,援引为知己。”
“而今骤闻此等惨剧,心下戚戚,实在可惜。”
“斯人已逝,世侄……也要多珍重自身,切莫哀毁过甚才是。”
“多谢王爷体恤。”
掌心被刺得生疼,周潋抬起眼,眼中猩红一片,满含悲切之意。
“周潋此来,除致谢外,另有一事烦求王爷。”
“还望王爷念在同家父相交一场的份上,肯援手一二。家父泉下有知,必有感念。”
“噢?”
靖王心念一动,神色却不显,略抬了抬眼,淡淡道。
“不知何事?贤侄但讲无妨。”
“若本王有可援手之处,必将略尽一二绵薄之力。”
周潋听罢,蓦地提声,声调里含了轻微的颤抖之意。
“家父之死,并非偶然。
“而是被歹人戕害致死。”
“那害人的真凶至今逍遥法外,冤情似海,还望王爷能为家父做主,擒拿真凶,以告慰家父在天之灵。”
靖王手中茶盏在桌面上轻磕一声,沉沉闷响。他看向周潋,锐利的目光好似鹰隼一般,要将人由内而外看个透彻。
后者立于堂下,眉眼微敛,眼眶尚透着红意,肩头微微颤抖,似是当真极为悲愤。
一瞬沉默后,靖王略坐直了身,声音沉沉地开口。
“世侄,令尊逝世,本王知你心中郁结,一时乱了方寸也是有的。”
“可这谋害之事非同儿戏,轻易可诬赖不得。”
上首之人未再开口,诡秘的沉默里,周潋抬起头,目光自下而上,同靖王直直相对,斩钉截铁道。
“周潋所言句句属实,断不敢有诬赖之语。”
“数月前,曾有人假冒周府中人,以庶母幼弟之名蒙骗家父,妄图混淆视听,侵占周府资产。”
“家父不察之下,险些便要开宗祠认族谱中了歹人奸计,落入彀中。”
“亏得周潋提醒,方才恍然一悟,未酿出此等大错。”
“只是那歹人见行骗不成,便起了杀心,一不做二不休,先是趁在下乘车出行之际于城外设伏,妄图谋害在下性命。而后更是生出毒计,暗算家父。”
“可怜家父操劳半世,竟命丧于歹人之手。”
周潋说到此处,语音颤抖,双臂平抬过目,朝着端坐上首的靖王重重一拜。
“周潋忝为人子,不能护家父安稳,此生唯愿将歹人擒拿归案,以命抵命,方可告慰亡父在天之灵。”
谢执先前教他抹在袖口处的胡葱汁液倒真起了用处。
不必如何矫饰,一双眼已然熏得通红,不住落下泪来。
停了不知多久,堂上的靖王终是慢悠悠开了口。
“竟是如此么?”
“儋州此等民风祥和之地,竟也有这般骇人听闻之事。”
“世侄可曾查探清楚,那歹人当真是假扮成了令尊家眷?”
周潋垂下眼,“自然。”
“家父家母年少相伴,情谊甚笃。家母过身十余年,家父始终不曾松口续弦,此时儋州城中人人称颂,王爷想来也曾风闻过一二。”
“歹人居心叵测,行骗不提,还妄图毁损家父声名,实在可恶至极。”
靖王:“……既是如此,便无怪乎贤侄这般着恼。”
“贤侄只管放心。本王回头定同儋州衙门嘱咐两句,着令他们认真侦办此案,若果如贤侄所言,其中另有隐情,定不会将那真凶轻易纵过。”
“王爷厚义,周潋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周潋行过一礼,却不起身,又道。
“周潋一介白身,无以相奉,而今唯愿为王爷驱使,鞍前马后,无以敢不从。”
靖王听罢此言,骤然抬眼,泛着精光的眸子直直朝他看去。
“周贤侄……这是何意?”
他的目光阴晴不定地转了两转,抬手抚住下巴,倏尔嗤笑一声。
“若本王未记错的话,贤侄当日,似乎并不愿同本王结交。”
“读书人家清贵,瞧不上那等富贵铜臭,本王怎好勉强?”
周潋垂眼立在堂下,不卑不亢,半分不曾被靖王之言骇到。
“先前周潋同家父偶有龃龉,尚未和解,言行之间有所不顺。”
“是以同王爷相见之时,因着家父援引,多存几分赌气之故,略有怠慢之意,引得王爷误会。”
“而今斯人已逝,念及从前,周潋心中实是痛悔万分。”
“王爷乃家父交好之人,周潋每听得家父赞赏颇多,心中自也敬仰王爷为人,有心孺慕一二。”
“且如今,周潋初初掌家,仓促之间,难免有疏漏之处,惹得族中长辈烦忧。若得王爷在旁指点一二,实是难得幸事。”
“还望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肯将周潋归于麾下,以效犬马之劳。”
话音落地,堂中又陷入一片静谧之中。停了不知多久,靖王陡然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几步走去周潋身侧,将人虚扶起来。
“贤侄不愧为周翁之子,品性肖似乃父。”
周潋顺势起身,垂眼道,“王爷谬赞。”
“你当得起。”
靖王嘴角带笑,抬掌在他肩上拍了一记。
“周翁是本王股肱,乍逢不幸,本王骤失一臂,实在可惜。所幸今日得贤侄此言,本王也感欣慰一二。”
“贤侄只管放心,令尊之事,本王必叫手下人竭力追查,定会还贤侄一个公道。”
“令尊泉下有知,见贤侄如今转过弯来,承继他老人家未竟的遗志,想来也可安心了。”

一旁候着的管事忙趁手递了上去。
靖王饮罢,又想起一事,淡淡道,“那茶叶,替周家那小子带去了?”
“王爷放心,”管事忙应道,“已然装好了匣子,小的亲自递去的。”
“你瞧他反应如何?”
管事有心讨好,“王爷赏赐,他哪敢有旁的心思。”
“况且是那样好的东西。”
“只是……”
“是什么?”靖王瞟了他一眼。
管事赔着笑,“原是小的愚鲁,想不透彻。”
“王爷今日,怎地对那周潋这般好脸?”
“你觉着不妥?”
“那周潋先前唯唯诺诺,得了您的青眼,偏又推三阻四,好生无礼。”
“如今瞧着情势不对,该求着您的时候,又巴巴贴上来。”
“这般不知好歹,合该给他些颜色瞧瞧。”
靖王听罢,嗤笑一声,“你的确愚鲁。”
“收伏人心最讲时机,似周潋这般人,早一刻迟一刻,都成不得事。”
“本王要招揽的,是麾下能使唤,能替本王办事的。”
“至于旁的,待事成之后,他身家性命一并攥在本王手中,慢慢料理便是。”
“是。”
管事忙应了一声,觑着眼,又禁不住问,“小的……还有一事不明。”
“那周潋身上,究竟是何处堪用,值得王爷您这般费神。”
“若真叫小的说,那位周二少爷如今在您手底下做事,瞧着也是副好手段,不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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