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猫吗?”
谢执察觉到膝上毛茸茸一团,试探地伸出手去碰,被周潋捉住手指,牵着,轻轻搭在猫上。
“它来看你。”
“大约是想你了。”
谢执指尖摸索着,在猫柔软的背脊上轻揉了揉。
“是吗?”
他很轻地捏了捏猫圆圆的脸。
“我也想你。”
话毕,手便被周潋握着,收了一只回去。
“阿执待它这样好。”
那人拱在他颈间,温热气息烘得人发痒。
“怎么不见这样待我。”
谢执伸手推他,借不上力气,又瞧不见,手指蹭着片温热,又吓得倏地缩了回去。
“我如何……待你不好?”
分明这人在他身边得寸进尺,一日较一日厉害。
自己但凡狠心些,早将人丢进弋江里喂鱼了。
“没说你待我不好。”
周潋低低笑一声,含住眼前一小片耳肉,拿齿尖叼着,很轻地磨了磨。
“只是见你对旁人好。”
“总忍不住要醋一醋。”
谢执微微颤着,叫人欺负了,极可怜地往一旁躲。
“它是猫……”
“猫也不行,”这人索性耍起了无赖,“谁都不行。”
“你方才还说,你这双眼睛是为旁人伤的!”
“我哪有……”
谢执叫这人颠倒黑白的本事气得笑出声,还未来得及辩驳,便又被人趁虚而入,衔住了唇,半句也说不出口。
“是为我。”
唇齿辗转间,那人一遍遍地,孜孜不倦地同他强调。
直到谢执被他折腾得昏沉,睫根沾了水雾,凝成一簇一簇,眼尾红着,没了办法,松口承认是为了他,才肯罢休。
阿拂还未回转,解药不见影儿,谢执的症候却不能再拖。
周潋于医术一道虽只粗略涉及,心中却也清楚,眼睛一处,是人身上最脆弱之所在。
谢执如今眼盲难视,归根到底,还是毒素侵染的缘故。
此时若不使些手段将毒素压制住,任它在眼中这般留上几日,即便来日里得了解药,这双眼怕是也要大大受损,无法同从前那般视物如常。
他不敢叫人贸贸然来治,只恐那大夫手生,拿捏不住生查子一毒的性子,思虑再三,又同林沉商议过,索性便将城中略有些声名的大夫请了十之八九来。
一股脑地凑在一处,叫他们斟酌着,拟出个不伤身又略有些效用的方子来。
府中大夫流水价地来回,一时间,儋州城中无人不晓,连周牍那处都没能瞒住。
果然,停不多时,周管家便登了门。
这人显然曾事先打听过,压根没往空雨阁去,领着人直接奔了寒汀阁,乌泱泱地守在院门口,甫一瞧见周潋,就忍不住叹出口气来。
周潋了然,“父亲又叫您唤我过去?”
周管家苦着脸嗳一声。面上的褶子堆成层。
“少爷,您何必呢?”
他是真有心劝周潋,“眼瞧着过年了,您好容易在家,干嘛非同老爷闹得不痛快?”
周牍近来鲜少有空回府。
为着先前贡缎同私盐一事做的不够利落,已叫靖王生出微词,周澄母子几个入嗣一事又偏要等到年底族中开了祠堂才好再议。
他如今急着在靖王眼前表现,见后者隐隐有器重周澄之意,出入往来便常常将周澄带在身边,言行间颇带出几分父子亲厚的模样。
城中商贾个个精明油滑,瞧见此景,心里头哪还有不明白的。有那么一二肯奉承的,渐渐便也将周澄捧了起来。比起来,周潋这儿倒较往年冷落了。
好歹算是往后顶头的主子,眼前这一个到底算自己看着长成的,脾性处事都极宽厚,若换一个,谁知什么样儿?
周管家念着这一茬,心中自然便多偏向周潋些。
周潋只一笑,未置可否。
他同周牍间的不痛快,原也不在这一件两件之间。
那日马车之中,谢执同他提及的旧事恍若蜂刺一般蜇在心底,碰都不敢去碰。
若……事实当真如是,他待周牍又该如何,周潋甚至没有勇气去想。
“周伯先请回吧,待得了空,我自会去同父亲解释。”
周管家还待再劝几句,只见周潋面色暗沉,显是听不进去,长叹一声,只得作罢。
临走时,忍不住又朝院中望了一眼,低声对周潋道,“白大夫是常年寄寓在府里头的,医术也算佳。”
“少爷若真心急,不如叫他也来瞧一瞧?”
“多谢周伯好意。”
周潋微微颔首,却没将话继续往下应。
白大夫入府早,听闻当日娘亲尚在时,府中主子的汤药便俱是他来伺候。
娘亲死得那般蹊跷,他身为大夫,若说其中半点内情不知,周潋是不肯信的。
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冒险,将谢执交予这人手中。
辞过周管家,周潋去小厨房中瞧了瞧药的火候,用细纱巾蒙着,滤进瓷盏里,拿托盘盛了,正待要走,又不知想起什么,嘴角微微弯了弯,在柜中寻了片刻,添了碟蜜饯在旁边。
谢执正在榻上倚着逗猫,手中捏了条鱼干,在猫眼前一下下地晃,引着它去够。
他瞧不见,听声辨形又不大熟练,逗不得几次,鱼干便被猫伺机抢了去。
指间空了,他也不恼,摸索着伸去床头匣子里,拎条新的出来。
猫如今大了,愈发圆滚,吃了几条,便懒得动,搁嘴里叼着一根,对谢执指尖上的看也不看,随意在他身上寻了块舒服地方窝着,前爪“蹭蹭”踩了两下。
周潋擎着托盘进来,在榻沿坐下,朝谢执笑道,
“你同猫顽得倒好。”
“怎么我一进来,就改皱了眉?”
他说着,使坏一般,拿手去够谢执怀里的猫爪子。
“我这般不招阿执待见?”
谢执如今搂猫已搂得万分熟练,听见它叫,拿手捏住猫爪子,轻飘飘地在周潋膝上拍了一记。
“少爷哪日肯空着手来,谢执必大礼相迎。”
“比待它更加上十倍去。”
“你又知道了?”
周潋无可奈何地笑,将盛着药的瓷盏搁去一旁,“怎么瞧出来的?”
谢执蹙了蹙眉,“一股子苦味儿。”
“谁闻不出来?”
“再有几日,连我都该腌透了。”
周潋拿手揽在他肩头,另一只手不经意地在猫身上拨了两拨,试图将后者从谢执膝上拨下去。
“那今日我便同大夫提一提,”
“叫他们想想法子,将药变得甜些。”
橘黄色的毛团稳居膝上,不动如山,甚至还万分睥睨地斜了他一眼。
周潋颇为遗憾地收回手,转而捏了捏它毛绒绒的圆脸泄愤。
“用不着。”
谢执抱着猫在怀里揉了揉。
“日日都如此,药再喝上几日,连我都该被腌透了。”
“当真?”
周潋说着,冷不防地凑去他颈侧,拿鼻尖很轻地蹭一蹭,低低笑了一声。
“我验过了。”
“阿执仍如从前一般好闻。”
“半分都未变。”
于是被谢执抵着额头从身上赶了下来。
“少爷倒与从前不同。”
“伪君子倒成了如今的无赖鬼。”
“这不好么?”周潋捉着他的手指,牵在掌心里笑道,“想来阿执从前知我还不够深。”
“往后多见一见,总会习惯的。”
掌心先前的伤口已然愈合,新长出的嫩肉经不得碰,微微泛着痒。
谢执不自觉地缩了缩指尖,要躲,又被人扣住了,偏偏逃不了。
周潋最乐意瞧他这副模样,耳尖泛着粉,不知所措,好似叫人握在掌中,尽在翻覆之间。
“从前就想问你,”
“这里,”
他伸出手,捏住那一小片白腻的耳垂,指腹蹭过上头细小的洞眼,很轻地捻了捻。
“是从前就有的?”
“什么时候穿下的?”
指间皮肉细腻柔软,揉一揉,就泛起了红。
自被他发觉身份后,谢执再未带过耳坠,这处便一直空着。
午夜梦中,他却总想起当年凌霄花架下,他耳下坠的那支白玉珠子,在颊边微微地晃。
“哪里记得清。”
谢执偏过头,要躲他的手,偏又躲不掉,叫他严严实实捉在指间。
“小时候体弱,三天两头生病,祖父担心我压不过,便索性吩咐家里,都叫拿我当女孩儿来养。”
“裙衫钗环,娘亲怕不够,便替我穿了这个。”
想起旧事,谢执不由得生出笑来,唇角微微弯起一点,仿若海棠初绽。
“那时娘亲不放心叫旁人动手,她亲自拿了针来刺,结果哆哆嗦嗦,半日也没下得去手。”
“最后还是婶婶领着堂兄来串门子,看不过眼,拨开我娘亲自动手,才替我穿了。”
“还取了自己一副金雀花的耳坠子替我戴上。”
提及此处,谢执心念微动,倏而想起一事,不由得起了坏心眼儿,接道,“那时,婶婶还同我娘亲打趣。”
“只说可惜,不是真正的女儿家。”
“不然刚好能同堂兄凑在一处。她极喜欢我娘亲,做妯娌也罢,能成亲家实在更好。”
他说着,刻意顿了一顿,眉尖微挑,“说起来,”
“好巧不巧,”
“我那位堂兄,如今还真是个断袖。”
“那也迟了!”
周潋冷不防地捏住他的后颈,猫儿似的制住,将人扣在怀里,磨了磨牙。
“断不断袖,他且只管安安生生做他的堂兄就是。”
谢执没忍住,低低笑出一声。
“周少爷,”
“好大的派头。”
“还未进门呢,连长辈都不肯敬了吗?”
那双雾岚似的长睫眨了眨,他抬起手,指尖微凉,顺着面颊轮廓摸索,寻到了周潋耳畔,报复一般,依样在上头捏了捏。
“我那堂嫂可是个厉害人物。”
“少爷这般神气,仔细来日叫他瞧见了,可有苦头吃。”
周潋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谢执口中所说的堂兄,大约就是从前他提过,替他取字的那位。
依着先前谢执所言,那位表哥是娶过亲的。
这么看来,娶得似乎是位男子?
周潋心下微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人就是成心的,又在自己面前使坏,不由得握着那细白的指尖,搁在唇边轻咬了两口,才堪堪解恨。
“我那时真该往京城去,”他贴在谢执耳边,低声道,“去谢家把你偷出来,”
“远远拐走,拐到江南来。”
“养在外祖家,叫人人都知晓你是我未来的小夫人。”
“谁都不敢再打你的主意。”
谢执叫温热的气息扑得一抖,没好气地抬起手,捏住他的脸,将人往后扒拉。
“我娘亲出身行伍世家。”
“刀剑棍棒,样样使得顺手。”
“你若不怕挨她的揍,只管去偷便是。”
“只这点苦头么?”
周潋低笑一声,捉住他的腕子,“若能将谢小公子娶来,也不是不能吃。”
“兴许谢夫人瞧我顺眼,不等去偷,先肯将阿执送予我了也说不准。”
那日怎么就昏了头,糊里糊涂地应了他一句?
谢执只恨自己此刻眼瞧不见,又因着中毒之故手脚酸软无力,才叫这人轻易制住。
否则按他素日里的做派,这人此刻如何还能好好在榻上待着。
“谢执眼盲,难道少爷也一样?”
“否则怎么将白日当作了夜,先做起梦来?”
“如今是白日吗?”他听到周潋轻笑,“怕不是阿执睡糊涂了。”
“此刻明明方入夜,该是歇息的时刻。”
那人声音极温柔,哄着,万分笃定道,“定是你记错了。”
谢执:“……”
他今日可算见识到什么叫作“睁眼说瞎话”了。
“既已入夜,药也不必再喝了。”
谢执冷哼一声,忽地将手挣脱出来,扯过锦被,迅速将自己罩了进去。
“谢执体力不支,先行歇息了。”
“少爷自便。”
动作之灵活,半点瞧不出是眼盲之人应有的模样。
待周潋反应过来,眼前人早已不见,只剩下锦被包裹的圆滚滚的一大团。
瞧那模样,大约连被角都在里头死死压着,生怕漏出一点空来。
一旁,猫四脚朝天地仰着,呆愣愣靠在枕边,同他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周潋:“……”
这人躲进去得匆忙,竟还没忘了将膝上的猫一并丢出来。
“谢阿执,”
他在锦被团上轻拍了拍,哭笑不得道,“哪见过你这般耍赖的?”
隔着一层锦被,里头传来的声音瓮声瓮气。
“你今日便见着了。”
分外嚣张。
猫慢了半拍,此刻显然也回过神来,慢吞吞地往前靠过去,学着周潋动作,依样伸出前爪,拍在被团上。
见着里头的人没动静,极委屈地“咪呜”了一声。
“谢阿执,”周潋捏着猫的后颈,拎来怀里抱着,“你连你儿子都不要了吗?”
“谢执眼下自顾不暇。”
“犬子交由少爷照看,也可安心。”
那人仗着层被子遮掩,言语更嚣张起来。
周潋松了手,将猫搁去脚踏上,继而俯下/身,对着被子团,好声好气商量道,“真不出来?”
被子团充耳不闻。
“好有骨气。”
周潋赞他。
“谢阿执,”
他说,“这是你自己选的。”
话毕,他抬起手,端了一旁的汤药,灌下一口。
下一刻,剥笋一般,将谢某人从被子卷里剥出来,伸手按在他的脑后,俯下身去,哺给了他。
唇舌交缠之间,苦涩的药液滑进喉咙。
谢执要伸手去推,又被周潋攥着手腕,维持在不动着他伤口,又不叫他挣脱的力道。
仓促间,他的腰空悬着,下巴抬起,无处借力,几乎要往后倒,别无他法,只能被那人搂着,为所欲为。
厮磨间,药液尽数入了喉,苦得他舌根发木。
谢执气急,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寻着那人的舌尖,狠狠咬了一口。
“嘶……”
周潋退了出去,抬手蹭下唇角,对着上头鲜明的一丝红,不由得笑,“阿执好厉害的牙口。”
“活该。”
谢执在被子团里跪坐着,大约是想要瞪他,偏生瞧不见,连方向都有些偏。
周潋舔了舔唇角,极好脾气地上手,替他摆正。
“少爷就是这样喂人吃药的?”
谢执坐得笔直,正气凛然,“圣贤书里头就这般教人做君子?”
周潋瞧见他的神色,忍不住便要笑,顾不得这人的挣扎,伸出手在他颊上轻捏了捏。
“谁同你讲我是君子?”
“阿执自己都不知叫了我几回登徒子,难道还不清楚么?”
他笑着,又附身凑过,在小巧的耳珠上轻轻印了一记。
唇角血迹沾染,腻白皮肉上沾了褪不去的红。
“阿执知道的,”他轻声讲,“我在你面前素来做不成君子。”
又问,“怎么如今,都不见你再戴耳坠?”
他拿指腹蹭着那一小块皮肉,蹭出一片嫣红色泽。
“你戴那个,极好看。”
“等你病好了,我帮你戴,好不好?”
“阿执喜欢什么式样?”
谢执耳尖叫他揉得发烫,将他手拨开,自己护着,又气咻咻地朝周潋摊开手。
周潋怔了下,思索一瞬,随即十分贴心地将猫从脚踏上捞回来,搁进他手中。
掌心蓦地一沉,谢执不防,险些被带了个趔趄。
“……药给我!”
周潋:“……”
默默地将猫抱走,再默默地将盛药的瓷盏搁上去。
里头还剩了个底儿,谢执一口饮尽,摸索着将瓷盏递回周潋手上,一双眉忍不住蹙起。
“苦……”
话音未落,口中便被塞了颗蜜饯进去。
糖霜在舌尖化开,馥郁里透着甜,冲淡了残余的苦,谢执很轻地“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梅子叫他含在口中,颊边微微鼓起一块,像是储食的松鼠。
一枚蜜饯吃完,他又拈了一枚,垂着眼,捏在指间把玩,滴溜溜转一圈,却不往口中送。
停了片刻,他止住动作,将蜜饯收回了掌心。
“眼睛……”
蜜饯坚硬的纹路硌得掌心发疼。
“大约治不好的。”
他说,声音十分平静。
“生查子一毒,我从前便中过。”
“余毒虽清,却也伤了身。”
“解药救得了命,却未必能救得了这双眼。”
他垂着眼,蜜饯滚落在榻上,指尖微微探着,摸索去够。
“我不愿骗你。”
“你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一片安静。
谢执等了许久,那人没有再开口。
蜜饯不知滚去了何处,他够了半日,也不曾触到,心下厌烦,随手一拂,便要收回去。
下一刻,指尖却叫人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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