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将先前谢执昏迷之时,林沉阿拂三人的计划一一同他讲明。
谢执沉默地听他讲,指腹无意识地抵在榻首,凸起的木质雕花纹路硌得那一小片皮肉生疼。
讲罢,周潋微侧过头,用眼神示意。
谢执却不看他,一双水墨似的眼半垂着,忽而问道,“此去京城,水路要几日?”
“大约三五日……”
这是盛夏时的脚程。冬季多风,只怕是不会这样快。
他心中微沉,却把这后半句隐在了心底。
“略等一等,水路极快,若遇上顺风,六七日便可回转。”
他说着,牵过谢执的手,掌心一片潮湿冰凉,这人竟是出了满掌的冷汗。
“可是伤口疼?”他摸着,语气焦急,又朝外头道,“清松,去唤大夫来。”
“不必。”
谢执垂着眼,不动声色地从他掌中挣开,“只是方才有些着急而已。”
“少爷还有旁的事吗?”
他合了合眼,将手背回了身后,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攥紧了软枕一角。
“我有些乏了。”
“想再睡会儿。”
周潋安静一瞬,停了片刻,开口,“这样吗?”
谢执抿了抿唇,“嗯。”
“那我先去熬药,”周潋站起身,袍角扫过床榻,一声轻微响动。
“软枕我替你拾起来了。”
“我就在外头,”
“你若有事,便开口唤我。”
“……好。”
谢执的声音很轻,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微动了动,始终没有再抬起眼。
门口的绛珠帘子被人掀起,又落下,叮叮当当地响动一阵,又归于平静。
谢执在榻上怔怔坐着,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不知这样坐了多久,才一点一点地移动指尖,摸索着,去够先前被周潋拾起的软枕。
“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门边,周潋的声音响起,冷冷的,带着掩不住的怒意。
谢执的指尖骤然一缩。
他惊了一瞬,随即镇静下来,淡淡道,“谢执听不懂少爷在说什么。”
“我说过,我要休息了。”
“少爷若无事,还请自便。”
周潋大步走回榻边,一双眼死死地盯住倚在榻首那一副单薄的人影。
“我方才并未出房间,”
“阿执难道没有察觉?”
谢执一顿,“我并未回头,如何得见?”
“那方才呢?”周潋继续逼问,“你在榻上寻软枕,为何又要摸索半晌?”
谢执语调平静,“手臂受伤,使不得力。”
“动作自然慢些。”
“这样吗?”周潋静了片刻,忽而笑出一声,意味不明,“可我方才,分明将软枕搁去了矮几上。”
谢执:“……”
他咬着下唇,缄默不语,指尖下的锦被缎面被攥出一层褶皱。
周潋逼近几步,动作简直有些粗鲁地伸出手,掐住谢执下巴,迫着后者抬起头来,盯住那双幽深的,水墨似的眼。
“谢执,”
他咬着牙,“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你自醒来后,便不曾抬头看过我一眼。”
“你当我是瞎了吗?”
谢执不经碰,下颌皮肉处迅速泛起了红,唇叫他死死咬着,发白,失了血色,那一双眸子雾沉沉的,没什么焦点,虚虚地落在周潋脸上。
“你说话!”
谢执闭了闭眼,薄透的眼睑染了胭脂色,他松开下唇,血痕宛然,一排齿印赫然留在上头,触目心惊。
“谢执怎么会当少爷瞎?”
他抿抿唇,尝到上头沾染的血腥气,下巴被周潋拿虎口掐着,力道大了,连那一处的皮肉都硌得生疼。
唇角勉力向上提,勾出一个不成形的笑。
“瞎的是我才对。”
“你说……什么?”
“少爷不是看出来了么?”
谢执抬起左手,落在周潋手腕上,攥紧了,使力,不容情地一点一点拽下去。
他依旧在笑,苍白的唇上带一点血渍,雾岚似的长睫沾着微不可察的湿意。
“我瞎了,看不见了,”
“这双眼成了摆设。”
“所以才没能瞧见软枕,没能瞧见少爷尚在屋内,”
他收回手,下巴微抬,朝着周潋的方向,眼睫剧烈地颤着,语气却平静。
“怠慢之处,还望少爷海涵一二。”
下颌那一处皮肉细腻而白,周潋留下的指印在上头,突兀地泛着红。
这人娇气得很,经不得碰,此时泛红,停不久,就该转成青紫一片,瞧着骇人。
他怎么会舍得叫他受伤?
胸膛里像是撞碎了蚁穴,密层层地,万般啃噬之下,连起伏开口都成了煎熬。
“不怕。”
他伸出手,指尖颤着,盖在谢执手背上,力道轻极了,像是怕不小心,就将这人揉碎了。
“没事的,”他牵着那只手,慢慢地贴在自己脸上,“阿拂很快就会带着解药回来。”
“等解了毒……眼睛就会恢复了。”
他轻声地说,“只要三五日,”
“阿执再等一等。”
“很快。”
掌间握着的手冰凉,他不由自主地攥紧,将指尖握进掌心,肉贴肉地,想要给他暖。
谢执怔怔地,由着他牵。
掌心蹭过周潋侧脸,微微往下滑,轮廓分明。
他瞧不见,却也能触到,这人生得一副好样貌。
较京城里那些公子哥儿都要强出许多。
来不及了。
谢执想着,垂下眼,慢慢地将手从周潋掌中收回。
生查子远非寻常毒药。
宫中出入许久,他并不是没见过。
谢执闭了闭眼,几乎是下意识动作。
眼前陡然闪过当年宫里,那个被拖下去的小宫女。
挣扎嚎啕着,指缝间还留着抓挠的血痕,就那么被人拖出去,在阶前打死。
甚至没有再开口的机会。
那块糕点,是太皇太后叫人送来,小皇帝随手赏给他吃的。
太医们殚精竭虑,才替他捡回一条命,只是伤了肺腑,到底落下了见风就咳的症候。
解药只能留住他的命,至于旁的,不过熬一日算一日。
连太医院院判都无法转圜之事,旁人更是束手无策。
京城水路往返要七八日,阿拂带回的解药救得了他的命,却未必能护住旁的。
周潋勉强笑着,声音微微发着抖,
“不是说解药出自宫中吗?”
“宫中有全天下最好的太医,定能有解决之策。”
他低声说着,像是对谢执,也像是对自己,“一定会有办法。”
谢执很淡地笑了一笑,指腹蹭过锦被光滑的缎面。
他不想同周潋提及太多,他自己心中知晓,何苦要点名了,叫旁人跟着一块儿刺心。
“大约吧。”
他垂着眼,对周潋淡淡道。
模棱两可,留一些无谓的希望给人。
重伤未愈之下,人只觉着疲累,浑身骨头都好似软了,说了半日的话,半点精神都不剩。
“我乏了。”
“想睡一刻。”
“少爷……”
“我同你一道!”
周潋打断他。
“什么?”
谢执神色间罕见地带了几分茫然,偏过头,循着声,失了焦的眸子虚虚地落在眼前人身上,虚洞洞一片黑。
“不是要睡吗?”
周潋除去外衫,自然而然地俯下/身,“我陪你。”
谢执:“……不必。”
眼前一片漆黑,他瞧不见,温热的吐息扑在耳畔,忍不住微微发颤,抬起手,虚虚推着,要朝后躲。
手掌按了个空,下一刻,他直接被人抄进了怀里,朝着床榻内侧的方向挪了几寸,不等反应过来,又被端端正正地放回了榻上。
甚至连手掌都被捉住,摆作了和先前一模一样的姿势。
榻边微微一沉,有人翻身上了榻,就躺在他身侧。
若有若无的药香。
“你睡内侧,”一只手很轻地蹭过来,牵住了他的,“免得发了梦,再滚落下去。”
谢执:“……不劳少爷费心,谢执睡相好得很!”
他心中生烦,眼前又什么都瞧不见,此刻连觉都睡不安稳,情绪更坏,不由得蹙起眉,抬手便将周潋的手掌甩开。
“少爷可否叫我清静一会儿?”
那只手又攀了上来,这回没有牵住,只是很轻地在他的指尖上碰了碰,虚虚攥住。
“不好。”
谢执正要发作,蓦地,又听到周潋声音很低地开口。
“叫我牵一会儿。”
“我怕一不留神,就再也找不见你了。”
指尖触到的热度分明,仿佛连那一小片皮肉也被灼烫着,谢执僵硬地偏过头,指尖很小幅度地动了动,犹疑再三,最终没再收回来。
“少爷多虑了。”
他背转过身,眼睛紧紧闭着,瞳仁抿得发疼,又酸又胀,黝黑眼睫湿成一簇簇。
“我一个瞎子,还能到哪儿去?”
掌心里的伤处被他抵着,按进去,尖锐的疼痛撕扯着,一点点唤醒他的清明。
指尖带一点濡湿触感,大约是出了血,他沉默着,泄了气一般地松开手。
周潋扳过他的肩头,迫着,叫他面朝自己。
“大夫都还未下过定论呢,你倒急着先将名头揽下了。”
他拿手指去撩他濡湿的长睫,假作玩笑,“怎么,阿执是预备着拿假伤情,去京中换笔抚恤银子?”
这玩笑实在拙劣,且半分不好笑,怕是周少爷此生讲过最糟糕的笑话。
叫谢执听着,都替他难受。
掌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细密的,钢针一般,在脑中挣扎拉扯。
“周潋,”
他从未这般平静地唤过他的名字。
“你不必对我心存愧意。”
“我此行儋州,是奉命行事。”
“而今受伤,也是我自己不当心的缘故。”
“若来日这双眼当真瞎了,再用不得,那也同你无关。”
谢执睁着眼,眨也不眨,直到眼瞳酸胀,视野中却仍是一片漆黑,连半点虚无的影儿都窥不得。
身前人同他不过数寸,呼吸起伏,皆有所感。
可他什么都瞧不见。
谢执停顿片刻,轻笑一声,再开口时,言辞冷冽锋利,再无半点犹疑。
“总归,又不是为你瞎的。”
伤口戳破了皮肉,鲜血淋漓地摊在明面上,扎进人眼中,再无遮掩。
一点疼而已——谢执想——又不是断手断脚,叫人剖开了胸膛,
只要忍一忍,就会慢慢过去得。
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一切都会过去。
身前的人很安静。
似乎从他说第一句话起,周潋就再未开过口。
他在做什么?
或者说,预备做什么?
若不是右手指尖仍叫人握着,谢执几乎错觉这人已经离开了。
他为什么不说话?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叫谢执感到烦躁,声音成了他如今唯一感知外物的来源。
在他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时,身边人终于有了动作。
一个温热的、很轻的吻落在了眼睑上。
“谢执,”他听到那人问,“你为什么哭?”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话,”
“那么,为什么还要哭?”
云雾似的长睫湿漉漉地垂落着,细密地颤。
周潋看着眼前人,将话说得那样狠,半分余地也不肯留。
真这样狠心的话,为什么还会红着眼?
他看着他无措,眨了眨眼,慌乱地伸手去抹,伤口的血沁出绷带,在眼尾洇出鲜红的残迹。
他也在疼吗?
自己疼,又叫别人疼。
他们之间总是如此,疼也要疼到一处去。
多可怜。
他想着,倾身而上,捉住那人的手腕,按在身侧,将所有未尽的话都堵回了唇齿之间。
谢执的唇薄而柔软,他细细地吮过,触到先前留下的齿印,带一点残余的血腥气,被他尽数含着,融在齿间。
这人从不肯开口说想要什么。
但是无妨,周潋想,他早已将这人猜了透彻。
他不肯讲,就换他主动来给,也是一样。
从来他见着谢执哭,就毫无办法。
周潋将人按在榻上,足足轻薄了一炷香的时辰。
到最后,怀中人已经不剩什么力气挣扎,只微微喘着,红着一双眼,眼底水意宛然,颊上泛着绯色,唇上染了褪不去的杏子红。
漂亮得惊人。
“谢阿执,你要怎么办呢?”
他拿来绷带,重新替他包扎掌心的伤口,末了,在指尖上很轻地亲了一口。
“抱也抱了,亲也亲了,”
“还睡去了一张榻上。”
“谢小公子的清誉都叫我毁了干净,往后可怎么好?”
“我若不娶你,岂不成了天底下头一号负心之人?”
谢执被他亲怕了,下意识缩了缩指尖,待听见他口中说了什么,又恼起来,扬手就要去打。
他瞧不见,失了准头,手指从周潋颊边蹭过,软绵绵的,半分力道也无。
于是又被周潋捉进掌中,整个人往怀中一圈,手臂箍着,逃也逃不脱。
“阿执家在京城吗?”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笑,拈了怀中人一缕发梢,在手指上缠绕几圈。
“待此间事了,我随你一道回京城,去向你家中提亲,好不好?”
谢执推几下,推不动他,自暴自弃般地,索性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当软枕似的倚着。
“谢家门楣低,可担不起少爷这尊大佛。”
“无妨。”
周潋俯在他耳畔,看着那一小片白腻的耳垂,细小洞眼隐约可见,忍不住便凑上去亲一亲,看它一点点染上嫣红,恍若胭脂点染。
“我缩一缩,总是进得去的。”
“再不济,”
“替阿执家重建扇宽敞些的门,也不是不成。”
那一小片耳肉发着烫,像是被炭火燎着,谢执偏过头,唇微微抿着,避开他那一侧,拿指腹去揉。
“门槛都未踏进去,先将我家的门拆了一扇。”
“少爷就是这般到人家里求亲的?”
指尖缠着的那一缕发丝倏尔溜走,周潋先是微怔,继而轻笑一声,低声道,
“我头一回,没什么经验。”
“阿执有什么瞧不过眼的地方,烦劳教一教我。”
又是混账话。
谢执要斥他,话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连面上都跟着烫热起来,逡巡半晌,才跟一句,
“少爷就是这般糊弄人的?”
“哪里是糊弄?”
周潋仗着这人瞧不见,视线落在后者染了绯红的颊上,伸出手,隔空虚着捏了捏。
像逗一只万分娇气的猫。
“阿执摸着良心数一数,也该数出三五回。”
“分明比求菩萨时候还心诚。”
他凑近了些,气息交融,逗着人玩一般,看谢执一点点往后退,直到榻边一角,再无余地,被他牢牢圈在怀里,避无可避。
“三顾茅庐也该够了。”
“阿执行行好,什么时候,也肯给我一点甜头吃?”
从侧面,透过揉乱的衣领,后颈那一颗红痣隐约可见。
周潋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拿指腹抵着,很轻地揉了揉。
怀中人像被捉了后颈的猫崽,乖顺地瑟缩着,又别无他法地只能朝他怀中靠。
“什么……甜头?”
尾音里带着颤,这人什么都瞧不见,只好任他欺侮,连眼睑都泛起了红。
可怜极了。
“明知故问。”
周潋才不肯放过他。
他俯下身,在那颗痣上亲了一口,犹嫌不够,拿齿尖抵着,不轻不重地磨。
谢执瑟瑟地颤,在他怀中软成了一汪水,手指搭在周潋衣襟上,攥也攥不住,沿着衣料往下滑。
反被他牵着了,珍重万分地收在掌心里。
“谢阿执,”
他伸出手,虚虚地遮在谢执眼前。
“我只要你一句话。”
“只要你肯。”
掌心下密茸的眼睫微微颤着,撩起簌簌的痒意。
停了不知多久,那只被他牵住的手,手指轻弯了弯,下一刻,动作很慢很慢地,勾住了他的小指。
“周潋,”
谢执下巴微微仰着,唇角绷成一条线,素来好看的一双眉紧蹙着,不像答允,反倒成了威胁。
“你不要后悔。”
周潋同他十指相合,指腹相贴,一根一根扣紧,低下头,很轻地在他唇边亲了一记。
话音抵着唇,从口中直送入心里去。
“落子无悔。”
自凌霄花架下那一眼始,兜兜转转,这人终于落在了他怀里。
何其幸甚。
炉中燃了安神的香,榻上的二人静着,谁都生不出困意。
谢执叫人圈在怀里,躯体鲜明的热度自背脊传来,一点点蔓延到心尖上,凛冬里,偏偏他整个人几乎都烫热起来,
猫不知何时踱了进来,轻慢地在榻边转了一圈,仰着脸,对着榻上叠在一起的二人打量片刻,慢吞吞地跳上榻,在谢执怀中依样寻了个舒服姿势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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