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昏了头的人才瞧不出,任凭旁人拦着,也要挣去咬钩。”
话音落地,他对上谢执视线,瞧见从对方眼神中透出的,似有似无的打量之意,紧绷的神色也不由得松了些许,朝他笑道,
“怎么?”
“没什么,”谢执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只是觉得,你大约随令堂多些。”
周牍可没长这么一副聪明脑袋。
周潋不知这话从何而起,怔了一瞬,哭笑不得道了声谢。
谢执接道,“之前为了查靖王一事,我的人曾调查过令尊的行踪。”
“他外出之际常去的地方,是城中吉祥巷里的一户人家。”
他停下来,很快地瞥了一眼周潋神色,继续道,
“那户人家有妇人稚童,并一名年轻公子,年岁同你仿佛。”
末一句话好似惊雷一般,兜头朝周潋罩下。
后者一时有些怔了,又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年岁仿佛。
那时叶氏尚在,他们尚且是外人称羡的一对鸳侣。
怪不得。
怪不得周牍口口声声,说要幼弟在侧相助一二,却只字不提那孩童的岁龄。
想来连他自己都心虚,不敢声张。
昔年情深,竟都是掺过假的。
想明此处,周潋只觉胸膛之中一片荒凉,连原以为的震怒情绪都生不出几分。
或许在周牍坦诚“露水情缘”的那一瞬,他就隐约猜出了其中内情。
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你……还好吗?”
谢执大约是瞧出他脸色不对,未往下讲,犹豫一瞬,伸出手,覆在他手上,很轻地拍了一拍。
掌心干燥柔软,落在手背上,力道很轻,却莫名地叫人生出几分安心。
周潋抬起眼,撑出一个不明显的笑,“无妨。”
“继续吧。”
谢执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到底未将手再收回来。
“邻里讲,那户人家在吉祥巷中长居多年,妇人只称,家中老爷在外处经商,往返不便,才鲜少露面。见母子几人衣着光鲜,旁人也未起疑心。”
“约莫月余前,靖王府邸附近的人手偶然看见那妇人并年轻公子出入王府之中,每每从侧门而入,行踪隐秘。”
“再后来,便是令尊领着那人,在府邸往来了。”
“偶有几回,那位年轻公子也曾独自往靖王府邸去,停留许久,再由靖王身边管家送出。”
“令尊对此事,想来也是不知情的。”
谢执说完,停顿一瞬,又道,“有关此事的消息,我方才所提已是全部。”
“至于令尊为何骤然决定将他们母子几人接入府中,我虽不知内情,大约也能猜出几分。”
“想来少爷心中,亦有定论。”
定论吗?
周潋在心底嗤笑一声。
当然能猜出来。
周牍自诩聪明,一心指望借靖王的东风,挣出一份从龙之功。
费尽心机,却不想对方棋高一着,早已藉着他亲近人之手,来了一场黄雀在后的戏码。
枉他这些年来耗费心力,将那母子几人安安稳稳地藏在吉祥巷中,半点风声也不露。
想来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他们联合外人布局,将周家算进囊中。
实在可笑。
“还有一事,”
谢执又想起什么,面带犹疑,顿了一顿,还是将话说出口,
“为着弄清那位外室真实身份,我的人寻到府中从前旧人查探。”
“谁知细问之下,又问出了些别的。”
此事他本不欲叫周潋知晓,可如今情势所迫,二人身处周府,群狼环伺之处,却由不得人。
他看向周潋的眼神有些奇怪,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
周潋同他对视,电光火石间,恍惚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细想。
他紧抿着唇,一双眼怔怔地,直盯着人,眼底浮出点点猩红之意,莫名有些骇人。
时间像是过了许久,他听见谢执缓慢开口,字字都听在耳中,却连不成句。
“当年叶夫人之死,或许,另有蹊跷。”
蹊跷……是何意?
周潋茫茫然地睁着眼,视线落在谢执身上,但又好似透过他,虚虚地不知落在何处。
口中软肉在不自觉中咬破,舌根处血腥气息骇人得浓重,他在恍惚中,又被唤回一两分清明。
脑中乱糟糟一片,像是木的,又像被人拿刀子生生剜出来,连着一捧捧血肉搅和在一处,疼得发颤。
谢执的声音仍在继续,嗡嗡的,像隔着水,叫人听不分明。
“依着当日令尊所言,叶夫人当年乃是病逝。”
“可我的人寻到旧日服侍过叶夫人的婢女,她只讲,叶夫人身体素来康健,少有症候。”
“即便是当日生产之时伤了根本,后面慢慢养着,上好药材温补,渐渐也调养过来。”
“偏偏是那不知名的病症,大夫俱瞧不出缘故,熬了几日便撑不下去,撒手人寰,实在蹊跷得很。”
“且当日,那婢女还透漏出另一道消息。”
谢执顿了下,低声继续道,“叶夫人过身后,叶老爷子心中存疑,曾悄悄从外头请了大夫,查验尸/身。”
“大夫验过之后,却称尸/身之上……有中毒之象。”
周潋只觉自己被投进了二月寒冬之中,浑身上下的血液一寸寸凉下去,心头生寒。
“……然后呢?”
谢执摇了摇头,“那婢女所知仅限于此。”
“之后如何,她离开周府后,一概不晓。”
“只是,”他抿了抿唇,“此后儋州风平浪静,周家叶家……并无龃龉,”
“大抵,是不了了之的。”
至于为何,除却当事之人,谁都不知内情,也无从置喙。
“所以,外祖他……早有疑心?”周潋喃喃。
“既如此,为何这么多年,他从未同我提过此事?”
任由他被瞒在鼓中,同周牍之间父慈子孝了这么多年。
谢执度着他的神色,沉吟片刻,低声道,“此事到底只是旧传,其中几分真假,你我并不知晓。”
“若要知晓真相,只怕还要去寻当事之人。”
“无论真相如何,总要亲耳听见,才算作数。”
话音刚落,车外陡然传来一声巨响,车身猛地一震。
还未等车厢中二人反应过来,下一刻,利箭呼啸着破窗而入,直直朝着谢执所坐之处而去。
周潋瞳孔紧缩,伸臂前揽,将谢执朝自己所处方位拽来。
谢执反应迅速,骤然矮下/身,就势在车厢中一滚,撞进周潋怀中,那支羽箭从身侧而过,险险地擦过手臂,从车厢壁上直穿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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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潋腾出一只手将人扶住,另一只手捞过蜜饯盒子,借力拨开接连而至的箭簇。
怀中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他视线挪动不得,听见动静,焦急道,“你受伤了?”
“没有。”
“撞了一下而已。”
谢执语调冷静,听不出什么异样。话毕,抬手撑在车壁上稳住身形,同周潋并肩,拉过车厢中矮几,横在二人身前。
随即而至的几支羽箭被矮几截住,箭头入木寸许,停在二人眼前,箭尾犹在微微颤动。
箭头之上隐隐泛有幽蓝之色,显然是淬了毒。
二人对视一眼,心念电转,下一刻,足下用劲,连带着车底一道,直直坠下。
马车经方才那剧烈一撞,停在了原地,藉着矮几遮掩,谢执拿余光瞥见身侧有几堆乱石蓬草,拽了周潋的袖口略一示意,二人顺势一滚,将身形掩去了乱石之后。
巨石掩蔽,埋伏在此地的杀手窥不见二人具体方位,羽箭来势不似先前密集,谢执倚在石后,方才舒出一口气。
放箭之人似是有所顾虑,未敢靠近,箭矢远远而来,被巨石挡去十之八九。
马车先时绕着密林兜圈,密林左近便是进城官道,此处动静颇大,已然引起管道上来往车马注意。片刻之间,附近响起数声车马辘辘,显是有人意图靠近察看。
刺杀之人本为出其不意,此时见有人靠近,大约也心生忌惮,一声长长唿哨过后,先前密集箭矢陡然停了下来,林梢掠过三两人影,一闪而过,再无踪迹。
周潋正欲起身,又被谢执拉住,“不必再追。”
他摇一摇头,“埋伏之人熟悉此处地形,出手迅疾,一看便知早有预谋。”
“是我大意了。”
儋州不似京城,数月风平浪静下来,竟连他都生出松懈之心,才叫这帮人钻了空子。
车外光线大亮,周潋立在一旁,视线一掠,无意间却瞥见谢执苍白的面色。
“不舒服么?”
他抬手握住后者手臂,待要相询,只觉掌下濡湿一片,不由一惊,垂眼细看时,才看清谢执半幅染血的衣袖。
“你受伤了?”
方才车中空间狭小,那一箭,谢执虽尽力闪避,到底还是未躲过去。
当时情势危急,谢执咬牙不言,再加上他今日着了红衣,一时竟也没叫人察觉出来。
此时却是再撑不住了。
箭身淬了毒,折腾到现在,早已浸入肌理。
臂上疼痛愈发明显,伴着不容忽视的麻痒之感,谢执只觉头昏,眼前好似蒙着一层暗影,模模糊糊瞧见周潋唇齿开合,说了什么,却是半分都听不进耳中。
他强撑着,待要开口反驳,说些什么,脚下却蓦地一软,眼前黑沉一片,骤然失去了意识。
深夜,寒汀阁。
覆了丝帕的手腕从床帐里探出。阿拂面色肃然,掌中握了柄银质的匕首,拿火折撩过后,雪亮的刃按在掌心处,微微用力,鲜血凝成一线,顺着掌纹印记落进了下头的瓷罐之中。
躺在榻上的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一双薄唇上不带半点血色。即便是在昏迷之中,仿佛也能察觉到疼痛一般,轻微地蹙起了眉。
霜雪似的颊侧不知何时沾上道细细的血痕,大约是躲闪时不留意,周潋弯下腰去,拿指腹很轻地蹭了蹭,没擦掉,反而蹭上些细小暗红的碎屑。
是先前他碰到谢执衣袖之时,掌心沾染上的血迹。
他将人一路抱回来,又着人去寻来大夫,立在榻边等阿拂诊治,一通折腾下来,血迹早已干了,留一片暗红的痕,泛着很淡的腥气。
他对着那片暗红怔了片刻,手指微微颤着,又拿锦帕,很轻地替谢执一点点揩干净,碰到他蹙紧的眉心,顿了一瞬,轻轻按上去,替他抚平。
这人素来最娇气,一点疼都受不住。
可那时在马车上,血染了半幅衣袖,谢执一句疼都未讲。
他其实时常会忘记谢执的真实身份。
忘记他是天子近臣,是安插来儋州的暗桩,忘记他是如何聪明狡狯,身手利落,隔着两层楼之高,还能将香炉搁在空雨阁窗前。
或许因为这人在他面前从来都只一副模样。
嗜甜爱娇,怕苦畏寒,口不对心。
是金玉之家娇养出来的小公子,如珠似宝,落在他怀里。
像是生来就招人疼的。
哪一个才是真的他呢?
阿拂收了匕首,取过一旁的药酒,小心翼翼地浇在谢执伤口上。
床榻上的人于昏迷中忍不住发出痛嘶,不安地挣动着,下意识要躲。
周潋自一旁俯下身,握住他的小臂,拿手掌圈着,禁锢住,压回在榻上。
“听话,”他贴近谢执耳边,温声哄着,“阿拂在替你治伤。”
“很快就好。”
细腻白净的额上浮了一层薄汗,谢执无意识地咬着下唇,那一小片皮肉泛白,脱力松开时,留了道很深的血痕。
拿药酒冲洗干净伤口,又用干净纱布包扎好,周潋匆匆在一旁的盆中净过手,寻了干净帕子叠了,垫在谢执唇边,防止他再咬伤自己。
烛影憧憧,阿拂取了瓷罐,拿去灯下,用针和药粉细细验过,再抬起头时,面色凝重许多。
“是生查子。”
怪道刚才请来的七八名大夫无一人能验出蹊跷。
皇室私制的一味毒,毒性剧烈,且从未在民间流传过。
此毒发作缓慢,中毒之人深受之苦,却几无缓解之法。若无特制解药,便是必死之症。
“是靖王!”阿拂咬牙道,“他果然察觉到了。”
“未必。”立在一旁的林沉突兀地开了口。
谢执受伤事关重大,他在城中活动方便,先前寻大夫时,阿拂便传信叫他一道相助。
“我手下的人一直守在红螺巷靖王府邸附近,并未见有异样。”
“况且,此毒太过特殊。以靖王的行事,若此次真是设伏之人,断不会用此毒暴露身份。”
“他若真察觉了公子身份,就不会不清楚公子此行目的。”
“小皇帝此刻正愁抓不住他身上的把柄。他还能蠢到自己往上递?”
“不是他,”阿拂喃喃,“那会是谁?”
“儋州城中,还有谁能对公子下手?”
“幕后之人还要徐徐图之,可公子所中之毒耽误不得,”林沉当机立断道,“既已确定是生查子,解药只有往京城去寻。”
“书信恐有失落。你在府中守着公子,我走水路,即刻出发往京城去,将解药带回来。”
“不成,”阿拂思索一瞬,皱眉道,“还是我去。”
“周少爷出府不便,你是公子布在城中的人手,若靖王那处有何异动,你也好在外同他支应一二。”
“至于公子,”她转过头,看向周潋,忽而弯下腰去,深深一福。
“京城路遥,千难万险,阿拂便将公子托付在少爷手中。”
“还望少爷珍之重之,多怜一二。”
周潋沉默一瞬,还了一礼,低声道,“但请放心,”
“周潋必以性命护他周全安稳。”
迟钝的触感里,最先感知到的是臂上火灼似的疼痛。
他轻嘶一声,勉力睁开眼,伴随着愈发明晰的痛感,意识一点一滴地回笼。
他同周潋在城郊遇袭,闪躲过程中,他被带毒的羽箭伤了手臂。
然后呢?
设伏之人是谁?
他们已经逃出来了吗?
眼前景象有些模糊,他睁着眼,费力去辨认,依稀瞧出头顶床帐之上眼熟的流苏坠子。
已经回到寒汀阁了吗?
那呆子……倒有几分本事。
他昏沉沉地想着,心中陡然像是一块巨石坠了地,又困又乏,再无半点气力。
耳边似有人在唤他,声音听不分明,谢执的意识稍稍挣扎了一瞬,复又落入一片混沌之中。
再次睁开眼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周潋正在外间守着炉子煎药,骤然听见里头一声闷响,手腕猛地一振,什么都顾不得,拔腿就朝里间去,险些连炉上的药罐都打了。
床榻上,谢执已然坐起了身,半倚在软枕上,手撑在榻沿处,不动声色地攥紧。
原本在榻上的另一只软枕掉在榻边地上,周潋方才听见的那一声响动大致便从此而来。
他垂着眼,听见脚步声,略动了动,却并未抬头去看。
鸦黑的长睫微微颤了颤,抵在床褥间的指腹压得泛白。
顾不得开口,周潋几步上前,伸手一揽,将人揉进怀里,一颗惶然悬了许久的心直到此刻才颤巍巍地落了地。
“阿执,”他俯在谢执发间,声音低低地道,“你吓死我了。”
隔着衣料,掌下的肩膀僵硬,谢执停了一刻,拿手抵着,将他一点点推开。
“我昏了多久?”
声音平静,不见什么起伏,眼睫依旧垂着,唇角抿作了一条线。
“两日。”
周潋直起身,单膝跪在脚踏上,抬手握着他的肩头,力道极轻,小心地避开了伤口,
声音带着褪不去的颤意,他将人从头打量到尾,活像是几日未曾见过一般。
“伤口还疼吗?”
“这样坐着,会不会头昏?”
又问,“醒了怎么不叫我?”
谢执顿了一瞬,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几日不曾饮过水,开口的嗓音滞涩发哑,“无妨。”
一旁矮几上沏了茉莉香片,周潋起身去斟了一杯,小心递去他唇边。
谢执垂着眼,偏了偏头,想要避过他的手,“我自己来。”
说话间,薄唇开合,很轻地蹭过周潋指腹,下一刻,像是受惊般地朝后退了半寸。
周潋怔了下,随即解释,“你受了伤。”
“伤在手臂,阿拂替你包扎过,不可多动。”
“……嗯。”谢执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却没再抗拒,就着周潋的手喝了半盏。
“还要么?”
“不必,”谢执脖颈微勾,长睫落下又掀起,眼尾蹭出微红的影儿。
“阿拂呢?”
他靠着软枕,细白的指尖攥着上头的如意结,“你叫她来。”
周潋视线落在他雾岚似的眼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心头微动。
“她去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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