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听了,难不成还能跑去同谢姑娘学一遍?”
“您要真想传话,养只鹦鹉都比它强些。”
周潋思索一瞬,“也是。”
他记得如意巷里头就有一溜儿禽鸟铺子,只是不知谢执喜欢什么颜色的毛羽,哪日带他一道去挑一挑才好。
“是什么啊,”清松语塞,盯着自家不开窍得主子,简直要叹起气来,“要鸟什么用,您有什么话,就该亲自去同谢姑娘讲!”
“难不成还叫人家一趟趟地往咱们这处跑么?”
“姑娘家都要面子的!”
“……再等等吧,”周潋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大自在地垂下眼,将猫搁去地上,随意拿话搪塞清松,“先前厨房不是送了鱼干么?去拣些来给它吧。”
一人一猫被支去了楼下,周潋将那张印了梅花爪印的纸揉了,丢去一旁字纸篓里,偏过头的一瞬,露出的半幅耳根微微泛起红。
那夜他将谢执安置睡下后,再不敢在寒汀阁中停留半刻,脚步匆匆地回了住所。
焰头仍在心底烈烈灼着,无半分止歇之意,他在榻上辗转翻覆,眼前尽是谢执腻白的耳垂和那双被情/yu逼红的眼,熬了半夜,实在耐不住,还是将手偷偷探进了被子中。
天再亮时,他逡巡良久,到底也没好再往寒汀阁去。
真论起来,他还在谢执那儿挂着“不是断袖”的名号,那夜种种,一时鬼迷心窍,连个由头都无。
谢执喝醉了,才被他趁人之危,轻薄了一回。待醒转过来,还不定要怎样着恼。
有什么法子能将人哄好呢?
素来智计无双的周少爷罕见地犯了难,掌中的笔几乎涮秃了毛,也没什么头绪。
后半晌,不等周潋将法子想出来,阁中先来了人。
周管家立在堂前,笑眯眯道,“近两日落了雪,老爷心里惦记您,特意吩咐前院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糟鹅。”
“老奴来传句话,晚饭时候,还请您往前头用,老爷要同您说说话呢。”
周潋吩咐清松将人扶了,神色和悦,“周潋记下了。”
“烦劳周伯,替我谢过父亲挂怀。”
待送走了人,进了室内,周潋很轻地吐出一口气,方才面上的几分笑意倏忽褪去,半点不剩。
清松在一旁候着,看在眼里,心中原本带出的雀跃也不由得散了几分,犹犹豫豫问道,“少爷……您不想去吗?”
他原本当这是自家少爷同老爷弥补关系的契机。
自那次少爷为了谢姑娘闯竹轩后,两人一直未再见过,府中任是谁都能瞧出,周家父子俩间有了隔阂。
少爷身边又没多少亲人,叶老爷子那一支到底远在别处,好容易有了这样的契机,能叫少爷同老爷间的关系缓和些……
“说什么呢?”周潋瞧出他面上的担忧,淡淡一笑,“一顿饭而已。”
“我许久未见父亲,难得有机会在膝前尽孝,有什么好推辞的。”
只不过——周潋垂下眼,有些疲惫地想——父亲从不会做无谓之事。
什么惦记之类的说辞,不过是为了彼此面上好看。
这场饭,想来也不会如何简单。
他突兀地想起上一次,他闯进竹轩时,周潋质问的那番话,和那一双冷冷的,饱含怀疑的眼。
骨肉亲情,相疑至此。
他提了提唇角,勾出一个不成型的笑,重重地坐回了椅上。
着实没意思。
前院,竹轩。
周牍夹了块糟鹅放进周潋碟中,低咳一声,将竹箸搁去了筷架上,慢条斯理地端起汤盅,咽了两口。
“我记得,你幼时就爱吃这个。”
周潋握箸的手微微一顿,视线落在那块胭脂色的鹅脯上,垂目低声回道,“多谢父亲。”
“自家人,拘谨什么。”
周牍将汤盅搁下,青瓷底嗑在桌案上,一声轻响。
“我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胃口好,合该多吃些。”
口中的鹅肉味同嚼蜡,周潋艰难咽下,方才抬起眼,“父亲正当盛年,无需多虑。”
周牍背对着烛影而坐,鬓边星点染白,闻言,嘴角牵动,微微笑了下,摇了摇头。
周潋先前施计对贡缎和私盐下手,又引了林家在靖王面前相争,他奔波数日,也未能将事态完全平息下去。
靖王对着他时虽没指责什么,可言辞之间已然带了不快,显是觉得他办事不牢,未将一切料理干净。
这般情形之下,为讨靖王欢心,有些事先前再有顾虑,终究还是不得不做了。
他看着坐在自己手边的周潋,在自己膝下一点点养大的孩子,温润识礼,君子丰仪。
终究……他对他有愧。
“潋儿,”他开了口,用上旧年间的称呼,喉咙中像是积了尘,滞涩拖曳。
“父亲老了,”他说,眼神闪烁着,并不同周潋对视,“上了年纪的人,总盼着儿孙满堂,热热闹闹的。”
“眼看到了年关,年夜饭,总不好太冷清。”
“到时……我让周敬接几个人回来。”
他咳一声,末一句沉了声,摆出些不容置疑的气势,撑着道,“你也好见一见你的弟弟妹妹们。”
“往后相互帮衬,也能将周家撑得更妥帖。”
烛火光亮阴恻恻地,晃在窗影上,像张牙舞爪的兽。
骇人的静寂里,周牍掌心起了汗,潮热的一层,蒸得他心底发虚。
停了不知多久,他听到身侧的人开了口,声调冷漠,像裹了一层霜雪。
“父亲未曾续弦,母亲膝下又只有儿子一人。”
“周潋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弟弟妹妹。”
周牍早就想好了说辞,结喉滚了滚,咳一声道,“为父早年在外头跑货时,曾邂逅一女子。”
“原本想着再无联系,谁知阴差阳错,这女子竟是靖王府中管家的亲戚。”
“且当日,她离去之时,已有身孕。”
“既有王爷开口出面,自然不好轻慢处理。”
他知自己这个儿子固执,并非好言之人,况且是这般突然之事,沉吟一二,将语气放得略和缓些,假意劝慰道,“这些年,自你母亲去后,府中中馈无人操持,本就荒了些。”
“说来,你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身边连个收用的下人也无,竟也叫忽略了。”
“若真将他们母子接进府来,一则你身边有人辅佐,自家兄弟总比外人可靠些,二则,也好有人操心张罗你的大事。”
“父亲老了,没多久年岁好活。现下奔忙,全付都为了你们兄弟。”
“若能将你的事定下,见你们兄弟和睦,府上跟着王爷,有了好前程,为父也可安心了。”
他说着,伸出手去,作势要在周潋肩头拍上一拍,被后者垂着眼避了过去,动作便僵在了原地。
周牍被他拂了面子,心下升起几分不悦,不由得重重咳了一声。
“父亲一片爱子之心,儿子心有所感,不胜惶恐。”周潋讽刺地提了提唇角,抬眼同他对视。
“可父亲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又是靖王,怎么就这般巧,周家种种,左右都同靖王逃不开干系。”
“连这未来的主母同公子,都同靖王府有旧。”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的视线如冷箭一般,“周家一介皇商之身,行事清白,父亲战战兢兢半辈子,更无把柄。”
“可若真叫这同靖王沾亲带故的母子几个进了门,便是同靖王死死绑在了一处,一旦生祸,周家往后还如何脱得了身?”
“一派胡言!”周牍拂袖,怒道,“靖王是什么身份,皇帝的亲叔叔,太皇太后的亲儿子。他如今肯用周家,已经是天赐的好运道。照你如此揣测,难不成他堂堂的王爷,还会算计到府中家眷头上?”
“我原当你读了许多年圣贤书,也该明白些道理。”
“却不想你为了阻止庶母幼弟入府,竟能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实在叫人心寒。”
周潋咬紧了唇,唇齿之间传来浓重的血腥味,先前咽下的鹅脯搅得他腹中一阵翻滚,几乎要呕出来。
话到此处,先前的温情脉脉尽数扯破,这顿饭也没继续吃下去的必要了。
“罢了,我也不同你多讲,此番不过是同你交代一句,”周牍站起身,背转着,睨了周潋一眼。
“他们母子几人不日就要进府,你弟弟如今已在靖王手下做事,王爷夸他勤勉,对他也算青眼有加。”
“你即便是心中有不满,也收着些,别在人前露得太过,平白叫外人看笑话。”
周潋背对着他,背脊挺直,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外人看的笑话,不会落在儿子一人身上。”
“你真是!!”周牍皱眉,语气不悦,“冥顽不灵!”
说罢,也懒得多话,转身拂袖,面含愠怒出了门。
周潋在桌前坐了良久,面前那一盏汤羹搁得时候长了,不剩什么热气,面上凝了层白的油花,瞧着倒胃口。
周管家从门外悄悄进来,躬着腰,低声劝他,“少爷,”
“您别多心。”
“天底下做爹娘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您从小在老爷身边儿长大,老爷待您这一份儿,再旁人任是如何,也比不了的。”
他只当是周潋为这一份家产吃味,才有心来劝两句。
周潋原要开口辩驳,又觉得没意思,疲惫地摆了摆手,站起身来。
“多谢周伯。”
“我省得。”
说罢,起身掀了门帘。竹径里堆了雪,靴底落上去发出些咯吱动静,他踩着,头也不回地踏了出去。
人人都当他是提防未进门的庶母幼弟夺了家产,可真相如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世间诸事哪有这般巧,周牍叫猪油蒙了心,才会一意孤行地栽进去。
若这当真是靖王设下的彀,那的确是把好算盘。
既往府中安插了人手,又能叫他们父子离心,天底下再没有这般一箭双雕的好事了。
园子里的枝叶落了大半,残破的翠色叫雪掩着,月只冷凄凄一弯,落在上头,霜影儿一般。
这园子原是周牍掌家之后才修的,为着庆贺叶夫人生辰,里头一草一木都是按着她的喜好而植。
西南角处栽了几株红艳艳的相思子,叶夫人在时,每每爱采了,装进荷包,或是穿成络子在腕上戴着。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斯人已逝,园子空留,来日进了新的女主人,只怕那几株相思子也留不下了。
周潋胸膛里像是堵了团尘雾,喉咙塞着,闷闷地喘不过气,连眼眶都隐隐发热。
青梅竹马,少年相守,那些叫人念念不忘的情爱,当真是轻得一阵风一般。
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抵进掌心,那样鲜明的疼,叫他无论如何都忽略不掉。
蓦地,他在石径上停下,靴尖碰出一蓬雪雾,转过身,朝着寒汀阁快步跑去,袍角叫风扬起,翻卷不住。
他想见到那个人,万分地想。
寒汀阁。
谢执那日穿的一袭斗篷过了水,阿拂正拎了汤婆子,喷了烧酒,细心地沿着边角一点一点地熨烫平整。
他披着件轻裘在矮榻上窝着,雪白毛绒的一团,远看,像只冬日里躲懒的小兔。
炖盅里盛着雪梨银耳燕窝,他拿手捧着,小口小口,吃药一般地呷。
“那位周少爷,”阿拂一边熨,一边忍不住抱怨,“也太不会照顾人了,”
“知道您喝醉了,送您上楼,也不晓得替您将斗篷和外衫除了。”
“皱成这样,也不知您醉的时候怎么折腾得呢。”
谢执:“……”
他半点也不想回忆起来那斗篷和衣裳究竟是如何弄皱的。
不知情的小丫头犹在絮叨,“还将您一人留在这儿。”
“早上回来,连人影儿都不见了。”
“便是他自己不愿,好歹派个人来守一守呢?您都吃醉了,还将您这么撂一夜。”
“实在荒唐了些。”
他倒是敢!
谢执冷笑一声,将炖盅搁去案上,“铛”一声沉响。
也就是周潋溜得快。
但凡那日清晨叫自己撞见,这人都甭想安然踏出寒汀阁的院门。
谢小公子在京城里嚣张十几年,只有叫旁人吃亏的份,哪个不要命的能欺负到他头上来!
这人怎么敢……
若不是那日他醉得手脚发软没什么力气,早将人团巴团巴丢去荷塘里喂鱼了。
还能让他好好待到今天!
“公子?”阿拂熨完斗篷,转头就瞧见自家公子一副杀气腾腾的神情,“……您怎么了?”
“无事,”谢执偏过头,面无表情地吩咐,“你今日得了空,去替我寻捆绳子来。”
阿拂:“???”
“要结实的,”谢执咬着牙,“越挣越紧的那种。”
“您这是要捆什么?”阿拂听得糊里糊涂,摸不着头脑,“去庄子上猎野物么?”
“对,”谢执微笑,“捆头大尾巴狼回来。”
拿盐腌了下酒。
有狼出没,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阿拂短暂地疑惑一瞬,也没太放在心上,“我记着库中先前有一卷丝绳收着,里头揉了牛筋,大约更结实些。”
“只是不知收在哪儿了,我去寻一寻。”
她说着,将斗篷拿去一旁收好,便往楼下去了。
停不多时,谢执一盏银耳还未吃干净,阿拂回转过来,手中不见绳索,倒多了封书信。
“公子,”她将信封递去谢执手中,面带微疑,“方才周敬来了趟。”
“什么也没说,只叫我将这个交给公子,说是公子先前答允过的,照做便是。”
谢执接过,两下撕了封口,抖出薄薄一张纸来。
纸上寥寥几行字,他扫过一眼,视线微顿,一点点蹙起眉。
阿拂立在对面,瞧不清字迹,见状,不由得担心道,“那周敬贼眉鼠眼,不过小人一个,信不得。”
“公子可是答允了他什么?还是受了他胁迫?”
“不是他,”谢执摇了摇头,顺手将信件递过去,“替他主子来传话而已。”
“周牍?”
阿拂疑惑接过,待看过上头内容,神色不由得一变,“他竟也有脸提?”
“自己想纳私生的儿子和小老婆进门,都能排到您头上来?”
“怎么没脸,”谢执嗤笑一声,将信纸从她手中抽回,凑去一旁烛焰上点了,“他上回肯将我叫去说那么一番话,而非直接撵出府去,不就指着今日之用么?”
“自古枕边风吹起来最管用,他作老子的说不动儿子,自然只能另辟蹊径。”
“亏他张得开嘴,”阿拂啐了一口,神色带了几分鄙夷,再想起周潋,又不由道,“周少爷也真是可怜。”
“没了娘亲,爹又是这么个玩意儿。”
“他那位弟弟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明里暗里帮着靖王,没少给咱们使绊子。”
“若真进了府,麻烦只怕更大了。”
她说着,又突然想起,“公子,”
“咱们先前打探出来的那外室情况,好像还未同周少爷提过呢。”
谢执微蹙着眉,将指尖沾着的一点纸烬抖落干净。
先时只当时间不紧,未来得及想到此处。
却没料到周牍竟会这般心急。
如此看来,靖王那头怕是也不会太平到哪儿去。
大抵周潋先前捅出来的乱子当真难办,才将儋州这局棋搅乱成如今这副模样。
谢执想到此处,不知为何,低低地笑了一声。
“是不曾提。”
“无妨,等哪日见了他,再细说罢。”
阿拂提醒他,“周少爷今日可没来呢。”
“不来便不来,”谢执抬了抬眼,眉尖微挑,“谁稀得他来?”
有本事,这人就躲到天涯海角去,再别落进自己手里。
话音刚落,只听院门“吱呀”一声响动,谢执心念微动,转过身,将窗推了半扇,半探着,微微俯身去瞧。
月色如练,有人立在院中,青袍长衫,裹了半身风雪,抬起眼时,正正好同他视线相对。
谁都没有开口,月光融在蕉叶梢,落在窗前的谢执眼中,盈盈生亮。
周潋指端脸颊都叫寒意冻得发麻,独剩一颗心,在见到那人的一刹开始回暖,像被炭炉熏蒸着,渐次到了春日。
楼阁之上,谢执倚着窗扇,雾岚般的眼睫落下又掀起,微微低头,漫不经心提声道,
“不叩而入,旁人都道少爷君子之仪,莫不是梁上君子罢?”
叶梢叫风挟得轻动,响声簌簌,周潋仰起头,对着从窗扇中探出的,独属于他的一盏月,眉眼中一点点地浮起了笑意。
“是啊,”他笑着应,“周潋一介梁上君子,夤夜来此,是为府上一件绝世瑰宝。”
窗畔的人显是未料到他作此回答,微微一顿,随即抬眉,“瑰宝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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