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许多盐松开了手:“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如今你是恨我怨我都接受,只是,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嫌恶我对你的感情。”
曹闻想过一千个被拒绝的理由,却没想到到头来事情会变成这样。
如果不根究过程与细节来说,这竟然还成了两情相悦的戏码。
但是!他现在心里太乱了,或许是一次性知道了太多的事情,一个比一个让他震惊的无法言语的真相,以至于他没有去想结果,而是沉溺在了细节也过程当中。
两个人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去的。
只是觉得心境与出门时早已是天差地别。
曹闻回去一夜未眠,他想了一晚上,也没有想出究竟当是如何。
直到天快要亮时,他方才堪堪睡了过去,待着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屋里没有窗子,等出了门方才瞧见外头的太阳都已经上了半空。
屋里安静的出奇,今天竟然连公鸡都不曾打鸣,只有灰尘在阳光下的空气之中在轻轻飘舞,风停下落在了四方桌上,并排于桌上的一张纸业和一个小荷包。
曹闻几步上前拿起桌上的纸业,那是一封迟到的和离书,许多盐已经在页角按上了他的指纹,在旁头为他留了一个位置。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银子,是许多盐退还的彩礼。
曹闻心里一窒,他抓着纸连忙推开了许多盐睡的屋子,里头除却少了几件衣服之外,一切如旧,在床前的柜子上还有一支熟悉的桃花簪。
他拾起一看,竟是他先前买的那一支。
便是再多笨拙,曹闻也意识到许多盐这是走了。
他恍然明白了他所说的那句不会让他为难。
曹闻心里忽然便涌出了铺天盖地的恐慌感,一瞬间几乎将他淹没,呼吸凝滞难出。
而今的通讯条件下,一个人走了,兴许这辈子就都再也寻不见了。
想到这茬,一夜没有理清的情绪,忽然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曹闻几乎用了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只余下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阿盐,阿闻是不是都知道了?”
阳关小道上,吕菱璧看着从出门开始便静默着未置一词的人,到底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虑。
许多盐紧了紧挂在肩上的包袱,眼见日头逐渐变高,他扶着吕菱璧往阴凉的地方走了些。
他好似是没有听见吕菱璧说的是什么一样,自顾自道:“娘再坚持会儿,这当头天气还算凉爽,待着临近午时到了驿站咱们就搭个牛车走。”
“在钱家的时候我就打听过了,临近邑安有个县城治安有序,对外迁之人也很友好。”
“阿盐!”
吕菱璧放高了些声音,许多盐怔了一下,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才回过神来。
“我是已经把一切都同他说了,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趁着现在离开,也省得他为难。”
许多盐凝了口气,有些失神的望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空,沿着官道一直走,他们已经过了小镇的地界了。
这些年时月里他和吕菱璧都攒了些钱,虽是不多,但节省着用也够周他们母子俩周转一段时间了。
看着那条没有尽头通往自由的官道,许多盐发现等了好多年的日子终于到来,却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高兴。
“阿盐,你是不是不想走。”
听到吕菱璧突然这么问,许多盐猛然抬起头,随后淡笑了一声:“娘说什么呢,我怎么会不想走,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不是一直都是我们的愿望么。”
“重新开始不是目的,目的是安生过日子。”
吕菱璧轻吐了口气,在曹家的日子虽然不算长,可这些日子她实打实的是从未有过的安稳和舒心,她甚至都有些恍惚,若是他们一直这样和和睦睦的过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
可他们背负了太多难言的秘密,总归是没有办法心安理得的住着的。
她尚且这么觉得,阿盐和曹闻相处的时间远比她要长得多,心里定然更不好受。
为此心中虽是这么想,但到底还是没有开口说出来,只怕是让许多盐听了心里为难。
走的这么突然,她怎会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事情。
只是什么事情,不必她开口问,心中也有个大概。
寻常人谁又能接受得了这样的真相,虽说迫不得已,可到底是对不住曹闻。
若是条件允许,她也想多留下些银钱,以此聊表她心中的歉意,只可惜事与愿违。
吕菱璧附和着脸上扯了个笑,以憧憬作为宽慰:
“等到了县城,娘就寻个扇坊工坊做事情,你便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咱们娘儿俩只要在一道,日子总会好起来。再差也不会比那些年还差了。”
“若是,若是等以后日子过好了,咱们也能请送些东西回来,当是答谢曹闻的关照了。”
许多盐眉心一紧,乍然顿住了步子。
他举头望着小道转角处,赫然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似是等候了有些时辰,影子被太阳揉做了一团踩在脚下。
那人静静的看着前来的路,后背还是拔直,挺立的像一颗青松,一如当初初见时的模样。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阿、阿闻?”
还是吕菱璧惊诧的叫了一声人。
“你怎么在这儿?”
“伯母要走却也不通知我一声,我来送送你们。”
曹闻扯了一把拴在旁头的毛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驴把树皮都啃下来了一大块。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扶伯母上来。”
曹闻看了许多盐一眼。
许多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竟问了句:“哪里来的驴车?”
“自然是借的。”
曹闻见着母子俩跟木头人一样,他自上前将吕菱璧扶去了板车上。
“阿闻,怎好再麻烦你。”
“伯母怎么说这些客套话,不要紧的。”
曹闻拿了点水和干粮给吕菱璧,转而道:“您在这儿歇息一会儿,我同阿盐商量商量走那条路。”
不等吕菱璧开口,曹闻便几步上前拉着许多盐的手腕去了一旁。
“你还真是跑得快啊,我要再睡会儿你怕是到府城了。”
曹闻看着许多盐,今儿不仅没再梳女子的发髻,还只穿了件深色的衣衫,不曾再遮盖的脖子上露出了显眼的喉结,不过简单去了伪装,还真就变成了个男子的样子。
最惊异之处还是在于他恢复了男子的样子,相貌竟然比做女子打扮时还要惹人侧目。
说心里全然没有异样是不可能的,看习惯了的人突然变了样子,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
不过瞧着挂在许多盐的肩上的包袱,他心里便更气,伸手一把将包袱给抢了过来:“怎么着,以为一走了之就行了?”
许多盐压低了些眉,微微侧开了头,克制住心底的酸涩:“那你想如何?”
“再往前走五十里就要到天关寨的地界了,听说那边匪盗横生,官府派兵几次都镇压不住,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过去也不怕被人抢。”
曹闻一本正经的厚着脸皮道:“要么跟我回去,要么我跟你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许多盐眉心一动,仰头看向曹闻。
“你、你说什么?”
“我说要么跟我回去,要么我跟你去!”
曹闻又复述了一遍。
许多盐有点发懵的问道:“你跟我去哪儿?”
曹闻瞪大了眼睛:“我怎么知道你要去哪儿,又没有同我说过。”
许多盐听着人气鼓鼓还有些委屈的声音,他心虚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看向曹闻:“所以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在一起么?”
曹闻总算是听到了一句自己想听的,于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可我是......”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不就行了么,干什么想那么多复杂的!总之......”
曹闻大着舌头道:“我就是想跟你在一块儿!”
他当即扣住了许多盐的手:“你现在只需要想是去还是留。”
许多盐眼里有星影闪烁,不知道是喜悦还是酸涩更多:“你真的想明白了么?”
“我所做承诺,决计不会反悔。”
第34章
六月盛夏房顶上的茅草似乎在发出烧焦的气味, 若是稍有一丝火星子飘上去,只怕便要引出一场大火来。
曹闻在屋顶上撒了一点冷水,防止做饭的时候太热把屋顶点着, 他一边洒水一边道:“茅草房子易漏又易燃, 等手上攒到了钱,一定得建个石瓦房才是。”
“哪那么容易的事儿,你瞧着村里几家石瓦房。”
“等我们建起来了, 村里就多一家石瓦房了啊。”
掌着梯子的许多盐原是本着经济出发,听到曹闻这么说不由得笑了一声, 倒是没有反驳他的话。
“我先去把借的驴车拿去还了。”
浇完水曹闻从梯子上跳了下来, 看着正在院子里甩着尾巴吃草的驴, 能吃能拉的, 已经在院子里弄了一堆粪了,这个天气晒着味儿老大。
“那早点回来吃饭, 带个草帽去。”
“好。”
正在屋里折菜的吕菱璧听到曹闻出了门的声音, 她把许多盐唤进了屋。
“倒是没想到还会回来。”
她放下手里的菜, 环顾四周, 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坐在灶下的许多盐身上。
许多盐有些歉意道:“是我让娘奔波了。”
“娘是想听你说这些么。”
吕菱璧看了许多盐一眼:“你便不打算同娘说说你和曹闻是怎么回事?”
许多盐目光微有闪烁,不自在的一直往灶膛里塞柴火。
吕菱璧见他不回答, 自顾自道:“你同娘都张不了口,那打算往后作何面对旁人?”
许多盐闻言眉心一凝, 旋即看向了吕菱璧:“我们打算以后一起过。”
“我不是耻于开口说我们之间的关系, 只不过方才说开,觉得不是宣扬的时候。”
“那娘是外人不成, 连娘也不能知道?”
吕菱璧语气不赞同的微有拔高, 她其实早看出来了两人之间有些不对劲,只不过阿盐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越界的话, 她自也没有讨嫌的提起。
事情发展至今,倒是没有太让她惊讶。
两个年轻人相处容易产生感情是常理,原以为碍于世俗,两人也就此别过,不想曹闻竟然还会前去追。
他们母子俩是从乱世里苟活过来的人,世俗礼教在生面前无疑都是狗屁。
若她是个囿于礼教的女子,昔年也便不会违抗父母之命逃婚一走了之了。
“娘,我没那个意思。”
吕菱璧叹了口气:“阿盐,若是你过得开心自在,娘是不会介怀你和谁在一起的。娘看得出来阿闻也是个好孩子,只是他年纪毕竟还小,先时你又以女子和他相处,我怕他没想清楚而贸然做下决定。他时失悔,娘怕你伤心。”
许多盐颔首微顿,随后又回以一笑:“倘若前怕狼后怕虎,这怕那怕我们也不会走到今日。我不知道来时他怎么想,总之此刻他是真心的就够了。”
“瞬息万变,往后的事情谁又知道会怎么样,若是连眼前确定的东西都把握不住,又谈何以后。”
吕菱璧见他内心坚定,早已经有了决断,自知是多说无益了。
阿盐孤注一掷的性子,同她年轻时简直没两样,一时间她也不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
“那你往后与曹闻是何打算?以后还是留在曹家坳?”
许多盐吐了口气:“我跟他商量过了,这两年虽是战乱平歇了下来,可许多地方仍然匪寇盘旋,若是贸然迁居,只怕是不安生。这两年先在曹家坳继续过着,明年就不再租地主的地了,届时自谋生路。我们两个男子,容易攒下钱来,等阔绰些再另行打算。”
“要是留下那你岂不是还得继续做女子装扮?”
许多盐道:“却也不必刻意伪装,郑魁已经没了威胁,钱家的生意出了事也没有心思管我们这等人。我们不做宣扬澄清,若是有人发觉就发觉,没发觉也不必前去多说,过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吕菱璧应了一声:“也好,旁人不要紧,只要是亲近的人知晓彼此便没什么。”
许多盐就是这么想的,只要和曹闻知根知底就好,至于别的人,他性子本就有些冷淡,自是不会在乎他们想什么。
吕菱璧转扬起眉,既是都说开了,两人要在一起已经成为定局,与其泼冷水倒是不如提点一二相处之道。
她一转话头,说道:“阿闻比你小,总有些性子和不周到的地方,往后你还得多包容一二,别总是跟他使脾气,欺负人家。”
许多盐一听这茬便蹙起了眉头:“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
他以前为了不惹人注意装得低眉顺眼,实际上脾气确实不太好,但他好像也没跟曹闻乱发过脾气吧。
许多盐仔细的回想着过去相处点滴,没觉得自己哪里过分,倒是觉得曹闻好些时候贱嗖嗖的。
他娘竟然还叫他别欺负他,许多盐夹着眉头,手上没停歇的又往灶膛里塞了好些柴火进去。
曹闻送还了驴车回来,前脚刚踏进院子里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好似是有什么炸裂了。
他赶紧循着声音的发源地冲进了灶房里,便见着平素做饭烧菜的那口陶锅此时四分五裂的掉进了灶膛里,一部分碎片还在灶头上。
他连忙过去看了看灶下已经傻脸了的许多盐: “有没有伤着?!”
“没。”
许多盐震惊的看着碎裂开了的陶锅,魂儿都好似被锅炉给炸丢了。
幸好锅里只烧了些水,若是下了米这会儿指定是全糟蹋。
曹闻把他拉了起来,带到水缸前舀了些冷水浇在了他的手臂上:“都被水烫红了,还没事。”
“亏你这傻小子还在钱家烧了那么久的火,这下倒好,竟把自家的锅都给烧裂了。”
吕菱璧也连忙凑上前去瞧了瞧,见着只是些微烫伤方才松了口气。
“没事,陶锅用久了本就这样,再买一口就是了。”
曹闻道:“今天先用炉子吧。”
锅炉坏了,三人吃了一天的粥。
不过好在是天气炎热吃粥就上一碟子拍胡瓜,倒是清爽解热。
夜里,许多盐拿了两吊钱出来,叫住了方才冲了澡要进屋去的曹闻:“重新买一口新锅吧。”
“我那儿有钱,一家人你跟我分得这么清做什么。”
曹闻把擦头发的布襟搭在了椅背上,挑眉看着许多盐:“还有那破和离书,我已经撕了。”
他笑眯眯的凑近许多盐,放低了些声音:“所以你还是我媳妇儿。”
许多盐看了一眼手背上从曹闻发梢滴下来的水珠,觉得两人还能秉烛而谈,一切都有些不太真实,还好水珠温润,让他知道这确实就是真的。
他扬眉看向凑过来的曹闻,忽而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勾起嘴角道:“是吗,那你要不要我尽一尽妻子的义务?”
曹闻看着轻启开合的薄唇吐出的暧昧话语,乍然间耳根子一红。
正当他不知说什么时,嘎吱一声开门响动,吕菱璧从屋里出来,许多盐先他将手收了回去。
“娘,你要点驱蚊烟么?我给你点。”
许多盐站起身,转而去了吕菱璧的房间里。
曹闻站在原地,他挠了挠后脑勺,把挂在椅背上的布襟又重新盖到了自己头上。
夜色浓浓,乡野间的夜寂静的能清晰听到外头的风声和蛙叫虫鸣。
曹闻仰躺在床上,觉得藏在田野地间的田鸡叫的可真大声,待着哪天夜里空了,他非得出去逮。
虽是有意的让思绪前去想这些,可潜意识里他还是想着方才的许多盐。
不想这人居然那么坏。
也不怪他装哑巴,装哑巴好,一张没把门的嘴真是什么都说得出来。
曹闻翻了个身,对上了隔在两人中间的木板,他凑上前把耳朵贴在木板上,想听听许多盐睡着了没有。